续前:溯石 | 广场最后的留守者(三)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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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伤害广场上的学生!”
——北京民众
6月3日,据说这一天将发生什么……午后阳光正足,急急赶往广场,放浅绿色的老飞鸽自行车在南池子口内西侧,加入到一片自行车的阵列里。yibaochina.com
之前接受了一位关系要好的同学的婚宴邀请,定在6月4日中午。yibaochina.com
“绝食四君子”让广场重新升温,再续春日的民主狂欢。yibaochina.com
消息不断传来。戒严部队士兵化妆进城,便衣潜入大街小巷,又被四处识破拿获。西单路口载着军人的多辆大客车遭轧胎,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高校学生前来增援广场,广场纠察队奔赴要津组织堵截。民众继续设置路障,水泥墩、铁栅栏……街上公共汽车横七竖八。yibaochina.com
“人民军队爱人民……”“不准伤害广场上的学生!”民众竞相宣讲这个春天的真实故事,感化那些年轻稚气的士兵……他们将这些视作游行示威非暴力请愿的延伸,爱心似火,信念如钢。yibaochina.com
冲突开始多点暴发。沿西郊西长安街一路至大会堂西一带,发生桩桩血案,六部口施用了电警棍、催泪弹,伤者被送往红十字急救中心。听起来每件冲突的级别都突破了上限,只有不断的惊讶和愤怒,根本来不及对下一幕作任何猜想。yibaochina.com
我想赶到那些事件的发生点,但没有找到一直相伴的朋友Y,也没有邂逅其他可偕的同道……万头攒动的人潮中,历史的焦点正在逼近,我却“当众孤独”,为此分外懊恼沮丧。另外,动身匆忙外加毫无预见,没有考虑到应更换便于奔走、拥挤、乃至……的衣履,恰好穿着最适合狠狠挨揍的衣服,最不利于奔行挤踏的鞋。决定索性据守广场,毕竟这里还有学运之声,尚可耳听八方。yibaochina.com
这个午后似乎很少有人处于安坐状态。我随势卷在广场人潮的漩涡里,走马灯般转动不息,还不断结识新交,有的一闪而过再无交集,有的再被人潮重又推到眼前,惊喜如遇故交。yibaochina.com
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宋医生,他是我所不常见到的类型,通体的优秀与完美,简直无可辩驳——身心健朗,智能卓越,正直热情。宋医生毕业于北京协和医科大(现北京协和医学院),这是顶级“学霸”才能进入的学制七年的医学殿堂,它位于一座灰墙绿瓦古木森森的建筑内,与我寒陋的校舍相隔不远。我们以“近邻”相待,互留联系方式。在广场最末一个午后,在命运未卜的纪念碑下,他一派泰然,明慧,灿如一缕阳光。yibaochina.com
另有一对文艺专业的年轻师生,师者J先生一副清隽的学者模样,刚合作编创过一部闻名遐迩的经典作品,那位学生已获极佳工作岗位即赴南方。我们相伴于那晚风雷激荡之时。yibaochina.com
《中国人民解放军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开始在高音喇叭中反复播放,几乎湮没于人潮。5·20戒严宣布日的有惊无险,之后数日的军民对峙演练,大家感觉“狼”已远去或成了“纸老虎”,不足为惧。yibaochina.com
我只听到一堆暴字,暴字当头——“暴徒”,“暴乱”,“反革命暴乱”,这类骇人听闻的震慑性词汇从少年时就听惯了、麻木了的,“四五”那次怎么说的来着?——“反革命政治事件”。yibaochina.com
大约九点,遇到一拨熟人,有几个比我年长的学院青年教师。行至某处,一位肩挎高级相机者摸摸自己的额头,颓然地说“我发烧了”,似乎在宣告和解释他的离去,四周默默。很快他们相从着、无言地离开了,余我孑然而立。后来这一场景偶现脑际,有点诧异——怎么竟无人稍许关注、过问:一个孤独的留守者欲何去何从?或许,这也部分地激发了我反向的选择?yibaochina.com
“那些潮水般涌过来又转瞬即逝的脸多么美丽!那些即将上天堂和下地狱的脸多么美丽!”
——廖亦武
注意力始终被西长安街一线的战况紧紧吸附。防线崩溃的消息如阵阵惊雷。yibaochina.com
某一瞬间,骤然明白:一旦交战,便会杀红眼,便无法遏止暴力。yibaochina.com
带血的噩耗被染血的报信者不断传来。听到旁边人说,他的一个朋友开始以为是橡皮子弹,还抱着对未曾领教过的新鲜玩意的好奇,鲜血流注才知是真枪实弹。木樨地开枪了,子弹密集;长安街受伤了,血色弥漫。六部口、西单一带,是我一直莫名钟爱的区域,那里也曾是祖辈生活过的地方。经过这个夏天,那些熟悉的地名从此附上了另外一番含义。每每驻足过往,不需想起,从未忘记。yibaochina.com
民众自发的英勇抵抗,从前似乎只为抵御外辱。这晚,被文化研究者誉为“咸近士风”的北京民众却倾巢而出,他们手无寸铁,前赴后继,血沃长街。yibaochina.com
当枪炮隆隆,装甲坦克突进,让大量民众理智地渐渐离场了,却也如集结号般唤来了众多性情热烈的抗暴者、悲天悯人的无畏济难者。他们怒目挺立,他们以卵击石,他们成排倒下,他们救死扶危……或许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终会渗进民族的血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总有“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yibaochina.com
美丽的初夏天空目睹了这悲壮惨烈而至尊至美的瞬间,假设俯拍纪录必惊天地泣鬼神:北京雄阔的长安街上,坦克布列,枪弹呼啸,圣洁少女如白鸽喋血,青春少年打着胜利的手势扑向大地怀抱,苍苍老者白发在硝烟中飘飞,哪个现代大都市,哪条闻名于世的大道长街,有过如此浩大骇人的场景?yibaochina.com
有诗人感应、捕捉、想象出了这个历史画面:“那些潮水般涌过来又转瞬即逝的脸多么美丽!那些即将上天堂和下地狱的脸多么美丽!”yibaochina.com
后来方知南池子南口,也是对峙最烈,伤亡最重之地。民众心系广场,誓死抗议,直至被追杀至街内。血液的呼啸从暗夜持续到黎明,口号声、《国际歌》声相伴响彻天际。遍布弹坑的南池子门墙门洞由此被称为“血墙”。恰好我的一个长辈亲戚就住在口内不远处的胡同内,之后她的讲述印证了亲历者的描述:“在天安门广场东北角到南池子一线,大家和军队对峙。对面的军队对人群一阵扫射,大家掉转头就跑。枪一停马上转过身来,抢救伤亡者。很多载满伤亡者滴着血的三轮车就拼命的往附近各大医院跑。整个晚上就是这样,不断的重复开枪,跑反,枪声停止,返回抢运伤亡者。”yibaochina.com
犹太教有一句格言:“杀一个人,就是杀全世界”。yibaochina.com
谁不知血肉之躯难以对抗枪炮子弹,谁不知自杀式的对阵必是永劫不复?——但是,当梦想灰飞烟灭,还有正义与良知需要护卫,当生命受到威胁,还有可杀不可辱的尊严,还有宁死不屈的意志——它们让普通民众瞬间脱胎换骨,超越世俗生死,升华为超凡的魂灵。yibaochina.com
据说,这天的夕阳很美。yibaochina.com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又有第二份、第三份……“紧急通告”,当四面八方燃烧颤栗之际,它的雄悍狞厉也显得轻飘。yibaochina.com
大幕将落,我愿有始有终。一位俄国人曾说: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yibaochina.com
我的注意力全部投注于外,关于去留的思绪总共闪动过一两秒:从广场就近跨到南池子亲戚家?下午将自行车停在南池子口内,带有这个预留的选项——不,情势已然骤变,不能叨扰人家。再者,我才不相信会把广场聚拢的几千人直接“突突”了——假如世界真的如此荒诞,生命又何足惜?假如环境晦暗如斯,生命又何足惜?yibaochina.com
6月4日是周日,农历五月初一,正当朔日。朔日的月亮为朔月,昏暗无光。无暇抬头仰望夜空,它被怒焰与火光映红了吗?yibaochina.com
应是子夜时分,风暴抵达中心,枪声已在耳畔。数辆公共大巴窜着火团,一辆装甲车出现在天安门城楼前,趴窝后燃起团团烈火。广场边缘火星飞溅,杂有金属玻璃碎裂的噼啪之声。蜂拥的人群从广场中心奔向火焰升腾之地,火色映出他们黑色的剪影。“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想起南斯拉夫二战电影里的接头暗语,眼前场面正如战争大片,反而感觉极不真实,也难生出应有的恐惧。yibaochina.com
当广场变战场,那对文艺师生中全然书生模样的J先生忽然幻化成一位矫健神勇的武士,神不知鬼不觉间就快速掷出燃烧瓶,然后一次次飞跑着,奔向硝烟烈火的前沿……他的学生望着我吃惊的样子,跟我说:J老师是当过兵的。yibaochina.com
广场北坦克和装甲车一字排开,照明弹和曳光弹在广场上空会聚,如节庆施放焰火,如春节爆竹连响。闪烁的白光下,外国记者拖曳着器材正在撤离,地面上映着他们交错晃动的影子。yibaochina.com
8年后,听到音乐人张广天的一曲领袖颂歌时,总是要命地与这个夜景发生拼接,“当忽然我发现自己那么贫穷,回想起当年看烟火的那个晚上:我们的想象布满了整个夜空,多么啊多么灿烂……”一时间真如其所唱“忧伤似海”,继而又链接起广场上共和国的多种庆典场面,人海欢腾,载歌载舞,烟花烂漫…… 广播站里传出的声音显得杂乱,有痛哭控诉的声音,有吾尔开西、封丛德的声音,有柴玲的疾呼,“拿起任何可以用来做抵抗的东西,到天安门广场边缘去,准备自卫和反抗”,又说“和平的最高原则就是牺牲……”“最后的时刻……”也有“绝食四君子”的声音,对和平,理性,非暴力发出紧急呼吁。yibaochina.com
在面向和靠近大会堂东门的人群中,我清楚地听到我前面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说:“他的一个朋友(同学)鼻子被打(掉)了”,看来真的“子弹在飞”,不是电影也不是梦。不幸早逝的天安门广场学生指挥部的纠察队总队长张健,是北京体育学院学生,那时年仅18岁,在广场东北角被一个中校军官近距离射来的三枪击中,身负重伤,纠察队员将他抬到了纪念碑底座附近。在吴仁华先生的著作里,我看到这样的记述:“当时,天安门广场上已经连一辆急救车都没有了,只有一辆被打坏了的121型号的汽车。张健看到有三位受伤者躺在他的身边,其中的一位受伤者胸口中了三枪,剩下的另外两位受伤者,一位被子弹穿进了鼻子,另外那一位不记得伤在什么部位了。”凌晨两点钟左右,跟我记忆的时间吻合,我猜想这位“被子弹穿进了鼻子”的伤者,或许与我所闻正是同一个人。yibaochina.com
同学小M居然还留在广场,我们惊喜地发现了彼此。可以确认,我们已是来自我们那个学院的最后留守者。yibaochina.com
2点装甲车从广场北隆隆开进,成千上万装备齐全的士兵涌向广场,包围了这块民族的心脏。yibao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