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校惨案”幸存者李无畏(李福兴),在“12.7案”学习班中,曾因视网膜脱落而失明。摄于2020年9月访谈。
第五十二章“武鬥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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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作为“凶手”替身被斗的“下场”——“老二”向“127案”学习班的人作了传达:如果你们被带回学校,结果会怎样呢,恐怕也像“稻草人”那样“落花流水”吧。首长是“保护”你们的,你们不要辜负了首长的期望,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是赶紧把“主谋”交代出来吧。
但是,幽灵行走何方,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所以,替罪羔羊便难以松绑了。
忠敏的母亲站在崖头上眺望,孩子走了六十多天了,从槐树开满白花到谢落一地……
丈夫是“历史反革命”,儿子又成了“现行反革命”,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那个年代,家里摊上这样的事情是要命的。不知实情到底有多严重,全家惶惶不可终日。妈妈整天以泪洗面,爸爸抱头唉声叹气,我(长女张美荣)和弟弟妹妹更是忧心忡忡。一向很少说话的弟弟气气愤地说,咱家最穷,事也最多!……
妈妈总让我陪着她到离家很远的看守所去,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翘首期盼,一站就是半天,奢望能看到二哥的身影,怕他挨打,怕他遭罪……
我那时也暗暗地担心,单纯幼稚实心眼儿的二哥凶多吉少‘打绸校’躲过去了,难道真是在劫难逃?我在心里为他鸣不平,忠心耿耿保卫革命路线,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三天两头去公安局探望,那些骄横的看守根本不理睬。只有一个小战士挺同情我,他说,关在里面挺好的,如果在外边,很可能被对立面打死……”(《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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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案”闹得满城风雨,公安局关押了八名学生,两个多月却没有个说法,街上出现了“不平则鸣”的大字报,要求市革委会将“12.7案”真相公布于众,给市民一个交代:让死难的军人得以安息,让无辜的学生得以释放。
虽然,市民的大字报人微言轻,没有“一句顶一万句”的威力,但却使“上头”坐卧不安。在民众的压力下,被羁押在看守所的王明光、周宝生转入了“学习班”,只剩下了一个“凶手”(张玉才)押在狱中。
由于,“主谋”没有抓到,好比一个山头,正面没有攻上去,转而侧面进攻。于是,便提出“深挖余罪”,就是要每个“学员”供出自己的“打砸抢”行为。然后,抓住“小辫子”,再进而挖出“主谋”。
其实,在这六十几天里,早已“挖地三尺”了,人都被“挖”的疲惫不堪,心不在焉了。
李无畏想起了一个“深挖”的顺口溜,说的是农民“深翻地,夺高产”——
“鸡叫三遍亮了天,放下锅铲拿起锨,八个大嫂跑的快,公社田里闹深翻。地球从来不讲穿,千年一件旧布衫,今天翻新给你看,还要把那穷根刨。”
这是上小学背诵的,觉得好玩,所以记住了。
“老二”说,你真是海阔天空,那是“大跃进”,我还是小学生,和大人一起“深翻”地,连饿带困,我倒在了地里。
报纸上放“卫星”,什么粮食亩产几万斤。可是,却饿起了肚子。老师领我们踩着雪上山撸柞树叶子,然后,送到造纸厂加工成淀粉,黑乎乎的,苦的要命,吃了拉不出屎,蹲在厕所里嗷嗷叫……
- 赶紧打住吧,叫你“深挖余罪”,你却讲起了“深翻地”。我听说,“打绸校”時你是個武鬥分子,还是老实“交代”问题吧。
大跃进年代的“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网路图片)。
原新华社记者杨继绳著书《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参照中外多方面资料的研究说明,从1958年到1962年期间,中国饿死360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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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3日,八道沟戒严了,绸校被包围了。我(李无畏)听说后,披上黑棉大衣就往外走,我妈也没拉住我。学校正门被封锁了,我绕道,翻后墙进去了。
张忠敏说,都被包围了,你怎么还来。我说,啊,没事。
第二天晚上,丹联开始炮轰,绸校的于彦(女學生)被炸伤了腿,她管食堂,包括收饭票,大家认识她,还有被炸伤的(一中学生陈敬彪等)。人受伤了,需要急救,所以,要突围出去。但前面有火力封锁。于是,炸开了后墙,从缺口冲出去,墙下有一条壕沟。在沟上有一个小桥,丹联的机枪架在桥上,朝沟里扫射。
我刚爬出沟,“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头流血了,大概是被手榴弹炸的。我爬起来后,跟着前头的人越过两趟房子,来到一家小院,直接进屋了。
房东是个年轻人(孙春华),从墙上贴的“喜”字,猜他结婚不长。
这时,我看清了,我跟着的人是曲哲、徐明江(红司作战部),也是领着“突围”的人。他俩不知是谁,凑近结霜的后窗哈气,往外边看,然后回过身来,伸手从被罩子(炕上家具)上拖下两个枕头,撕下枕头绿色的飞边(合缝地方的装饰物),俩人各自系在了胳膊上,对房东说,先借用用。显然,是看见丹联的特殊标记了——“绿带子”。
这时,院里闹闹嚷嚷的,曲哲站在屋里门旁,徐明江在他身后,一个人探头进来喊“缴枪不杀”。曲哲顺手把枪递过去,给你——缴枪。瞬间,曲哲的另一支枪响了,那人应声倒地。曲哲喊“快扔手榴弹——!”徐便向外屋扔了颗手榴弹。接着,踹开后窗,他俩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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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房东坐在炕中间,我靠着炕墙倚歪着,有些支持不住了。
院里的人喊,赶紧出来!房东说,俺们都是老百姓啊,没有武器……话音刚落,一阵枪响,房东一头栽在了炕上,淌了一摊鲜血,死了。
丹联的进屋了,上来两人把我从炕上拖下地,问对面屋的一个老头,他是你家人吗,回答不是。于是,把我架出屋子,到了院子使劲一推,我便倒了,地面溅起了冰碴,这是枪扫射的,心想恐怕要死了,我要看一眼打死我的——是谁。我回过头去,又是一梭子,子弹擦过我的前额,流血了。一个声音吼叫:我操你妈的,你还要记人啊……
一个人把我从地上薅起来,拿手榴弹砸我的头,顿时昏昏沉沉的。然后,我被押送到了一个地方,感觉有点暖气,用手一摸,原来身后是暖气管子。又有人来敲打我的头,我睁开眼睛,一片红雾中,有一帮女工,手里举着铁盒。我想起来了,铁盒是用来框丝的接盒(生产工具),这是丝绸厂吧。因为,血蒙了眼睛,看东西是红乎乎的,后来就看不见了。接着,我被拖到院子里,听见一个喊声,把不能动弹的弄上车,拉火葬场去。
当我醒来时,母亲和弟弟守在我的床边。弟弟告诉我,他去绸校把我找了个遍,甚至翻了教室的每张桌子。由于血的粘连,我的内衣、短裤都脱不下来,而是用剪子绞开的,是丁大夫(丁兆和)救了我。丁大夫从我的从腿上取出了一个子弹,说,你留着作纪念吧。
时不时的,我感到钻心的疼痛,有人走过和关门的振动,就像无数根针刺着我的神经……
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母亲说,是那个女孩子的奶奶(被炸断一腿的于彦),母亲还为女孩输了200cc血。
术后的某天,听说,四中红旗(丹联)要来搜查八三一的伤员。母亲说,他们要来抓人,我就趴在儿子的身上……
丁兆和(1930—2016年),安东人,毕业于安徽医学院(24岁)。1962年安东市立第二医院外科,后调入市立一院任外科主任。文革中为“绸校惨案”负伤学生李无畏等人主刀手术。
2023年10月访谈其侄女丁秀华,并提供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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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说,你不要东拉西扯的,回避要害问题。我问你,你用的是什么枪?
我早就说过,我没有枪。绸校被包围那天,我听说,红司统计了一下,也就有二十几条枪。
你没有枪,明知道要打起来了,你还翻墙进去,这不是犯傻吗?
你说“犯傻”,没错,不“犯傻”能死那么多人吗。我要是听我妈的话在家里,我能断了一条腿吗?可是,整天喊“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动真格的了,人躲起来了,那不是“口头革命派”吗?再说了,我是小报编辑,“拿起笔,做刀枪”,地地道道的“文斗”啊。
你说的“拿起笔,做刀枪”,我听过,这首歌(注)还有两句,“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我还要问你,那个房东(孙春华)是谁打死的?现在掌握的情况,是曲哲开枪打的,为了抢夺枕头上的绿绸子。你是现场的证人,你要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假如包青天活着的话,请他阴间走一趟,问问房东是怎么死的,就还曲哲一个清白了。
你这是宣传迷信。
唉,不过是“玩笑”罢了,我也是叫你逼的,车轱辘话转了多少遍,你就是不信。
因为,派性会蒙蔽人。
是的,派性的确会蒙蔽人。不然的话,绸校的硝烟还没散去,丹联就贴出了曲哲杀害房东的“传奇”故事。可是,我亲眼所见“凶手”恰恰是“丹联”的人啊。
你可不要包屁曲哲啊。
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和曲哲素无交往,只是认识,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包屁他呢?说白了,曲哲倒霉了,我也倒霉了。但是,人不能因为倒霉了,为了解脱自己而去陷害别人,落井下石。人不能丧良心,我从小母亲就说,丧良心的人会遭雷劈的。
你又在宣传迷信。
是吗?我现在有点感悟:这不是宣传迷信,人总要有所畏惧。为什么“杀人如草不闻声”——无所畏惧啊!我不想再叫“李无畏”了,我要把名字改回来,还叫“李福兴”吧。
注:《革命造反歌》的歌词——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忠于革命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最后一句,是边跺脚边喊的口号。(网路图片)。
参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一)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三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