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分城市居民和农村村民,城市居民分有工作人士和无业盲流,有工作人士又分干部和工人,干部……不说了,说不清。总之,级别二字在中国,已经被发挥到了及至。

告老还乡,级别二字也该一边歇歇去了吧?不,同为告老还乡,1949年10月1号前“参加革命”的,叫“离休老干部”,其他的,只能叫做一般退休干部。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1949年10月1号,天安门城楼那一伙人,以及他们的追随者就“站起来了”。啊,看见我们站起来了,你才来加入我们的阵营,喂猪、杀猪你怕累你怕沾腥,枪林弹雨你怕死,分肥的时候,你来了。做梦娶媳妇,你尽想好事情,如61年前的10月1号之前那样,继续一边歇着去吧。

本人当记者之前,在所谓的干休所,即离休老干部休养所混过十多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老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老干也是人,当然什么样的人也都有。不同之处在于,这个群体给中共的优惠政策给惯养得更加千奇百怪,更加令人掩卷沉思。

共产党人“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先天下之忧而忧,怎么会有“离休老干部两个待遇”,即政治待遇不便,生活待遇略微从优之说?尤其是开会,阅读文件这样的需要议事,需要解决问题才有进行必要的事情,怎么会成为一种“政治待遇”?这样的稀罕事,明显不合常识,甚至是明显违反书报上、党章上的白纸黑字的事情,在中国,只能烂在心里,不能问。问了也没人能给你,会给你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说法。

余生也晚,加之孤陋寡闻,直到1983年进入一家干休所混饭了,才知道离休,这一特色物事,才知道离休老干,这样一些特殊的,高人若干等的人物。也是在这个时候,本人才知道,医院有老干病房,这可不是毛翘脚以后的事情,早在这伙人站起来之后,医院就有干部病房了,比如毕节地区医院的内一科,在过去,就是专门的老干病房——好设备,好药,好医生,老干病房都有,你那非老干身份的人,别自讨没趣,止步于老干病房以外吧。你病得厉害,需要好药,需要好医生,谁叫你不是枪林弹雨里打过来的老干部?这是党的政策规定的,没办法,挂号排队去吧。

由此可知,王实味《野百合花》里“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是确有其事的。但是,这个书呆子不知道,就如夫妻做爱一样,人家做得,但你说不得。所以,王实味的一篇文章被枪毙,不是他说的是否事实的问题,而是他犯了帮规,人家用家法清理门户。

除非绕不开,否则,我将尽量不去涉及什么政策、歪策之类的东西,这篇文章,是我的个人见闻录,所以,我见识到了什么样的有关老干的人和事,我就写什么好了。

在有人不得不靠着抢劫实现老有所养、病有所医的今天中国社会,老干“老有所养,老有所乐”的待遇,实在让人艳羡不已。

级别,按理,按逻辑说,也就是担任某职务别官员的所谓行政级别,以及与之如影随形的种种好处。离休也好,退休也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级别,也就与主人的官衔一道灰飞烟灭了吧?不,中共的官员,尤其是老干,拉革命车不松套,要一直拉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还连影子,老干新干们连影子也没见着,老干们怎肯松套?离休,你算了吧,那是政策逼的,人走茶凉,哪个愿意?

恋栈?你别胡说八道,在诗人笔下,这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党的文件里,这叫“扶上马送一程”。所以,离休了的老干们,称呼,往往都是离休前官衔最高,听起来最让人浑身舒坦的那一个。所以,满干休所七老八十的休息、修养老头,这个是张主任,那个是李局长,称呼的人煞有介事,应答的人正儿八经,没谁觉得滑稽。

级别在“两个待遇”上的创意,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比如,李局长离休前是县团级,张主任离休前是地师级,根据中央文件规定,李局长、张主任的“两个待遇”,都要提高一个级别来执行。也即说,离休前是县团级的李局长,离休后“享受地师级干部待遇”,离休前是地师级的张主任,离休后“享受省军级干部待遇”。

文件虽然给老干部戴了一顶顶高帽子,但是,没有哪个新干部愿意别人对自己的决策指手划脚,横挑鼻子竖挑眼?所以,有的文件不一定及时给老干看,有的文件甚至不给他们看,有的会议不一定非得通知他们参加。但这是违反中央文件规定的,“被离休”的老干们心里本来窝火,这一来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们拿着红头尚方宝剑到老干局,到组织部拍桌子打巴掌:“某某号文件早来了,怎么迟迟不给我们看,你们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想看,这是中央给我们的权利。不想给我们看,你叫中央把这一条取消了,我们就不来找你们,否则,我们就要找你们,我们就要看文件。”“中央文件明明规定,根据级别,老干部的住房要达到多少多少平方,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到我们家里拉着皮尺量量,再到你们家里拉着皮尺量量,有你们的宽,甚至是只差你们几个平方,我们都不说话了。否则,你按照文件给我补起。”

级别给老干们带来了很大、很多的实惠,但偶尔,也会给他们增加烦恼。曾经与单位的政工科长一起服侍着离休老干出去“学习考察”。那年月,代步的还是一辆大客车。上车前,科长对争先恐后的老干们宣布自己即兴出台的乘车政策:地师级的坐前面,县团级的坐后面。地师级听了,心中暗暗得意,县团级听了,气得直骂科长的娘,有的干脆一屁股甩在地师级座位上:“今天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把我拉到后面去!”

直到到今天,我还是对这位科长佩服不已:你说他,还真是个打着灯笼找不着的人才,一辆车上,他也分得出三六九等来。这与美国废除奴隶法案之前,同一辆公交车上有黑人不得乘坐的白人专门座位,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可是,这厮不知道美帝国主义曾经的这档子事啊?

当面,惹不起老干部,私底下,老干局,组织部的人们常常摇头:干休所是个失败的老干管理办法:老干们集中在一起,就爱串门说长道短,就爱邀邀约约到老干局、组织部闹事。

政治待遇不变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满足老干们开会的愿望。满足老干开会愿望的方式之一,就是给他们弄个半虚拟的头衔,如“关工委”,即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主任、成员之类。有个应该是享受省军级待遇的老干,毕节地区有什么红白喜事,这人都会出现在会场,电视屏幕上,说一番“语重心长”的套话,官话。就在今年六一前夕,听说他与一帮子关工委成员,又来到某小学校,“关心”下三代,下四代来了。

三六九赶场,场场在,还是党报记者的时候,我常在热闹场合主席台看见这位。自从2005年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被敲掉饭碗之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我以为,这位耄耋老人应该开不动会,发不起言了。殊不知,人家还在冬顶严寒,夏冒着酷暑,仍然老有所乐,尤其是老有所为呢。心服口服,佩服佩服!

这位是开会典型,还有两位不能不写的典型,则是老红军典型。

少儿时代看连环画,还真以为红军是北上抗日,成年后听敌台,浏览反动网站,才知道红军原来是南下逃窜;还真以为红军是为了穷苦百姓翻身,才抛头颅洒热血,后来才知道,解决温饱问题,这才是当年他们参加红军的唯一动机——一位山东“老区”的三八老干就当着我等等的面说过:什么他妈的踊跃参军、支前,瞎掰,有名额的,轮到你家头上了,非“光荣”不可,一次不“光荣”,你就不仅仅是真要一辈子不光荣了。自己当兵的时候,正是邓大人必欲教训“越修小霸”的1979年。报纸电视上说,战士们的请战书、决心书雪片似地飞到连长、指导员手里。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些玩意,是下死命令叫写,不写不行的。看来,这一优良传统,历史的确悠久着呢。

贺龙、肖克逃窜到毕节小坝的时候,在小坝街上看见一个流浪汉,他们对流浪汉说:有饭吃,有衣穿,参加红军吧。流浪汉一听,就参加进去了。我时常对人讲,就是毕节街头现在的苦力大背箩,即使要当兵,他也会说,我得回家说一声。可是,这个流浪汉,却就这样跟着红军走了,其家境之糟,可以想见。

我和这个住在地师级房屋里的“老红军”是多年的近邻。老红军最大的特点,一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地,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绿军装;二是说话味道极怪,比如一句话,前面几个字是毕节口音,中间几个字是“毕(节)普(通)话”,后面,又变成毕节话了。老红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是,老红军是濒临灭绝的国家级保护人物,每当有了什么较大的红白喜事,就要请国宝级人物主席台上就坐,并发表爱国主义教育训话。别看老红军没文化,可是这不影响他倾诉、表达的愿望。他一讲起来,什么南泥湾开荒种地,自己如何给朱德喂马没完没了,往往都得主持人在后面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我说老红军,我们今天时间有限,我们下次再请你给大家讲革命传统,你看如何?”老红军往往如此说:“马上讲完了,只有两句话了。”这“两句话”讲完,老红军的保留压阵节目最后出台:红歌黄唱,来一首《南泥湾》。

老红军还有一个保持得十分好的革命传统,那就是随时肩扛一把锄头,在干休所周围寻寻觅觅。只要一块脸盆大小的闲置土地进入他的眼里,不管是谁家的,他就要拿出三五九旅干劲,开发出来种上一棵包谷或南瓜。

另外还有一位名气比“南泥湾”大得多的老红军,有一次,我公干去他家,他指着自己家里的老家具和水泥地面对我说:我不换家具,也不装修房屋——我不能蜕化变质,我要保持晚节。

我心里哑然失笑:给他这样一说,那换新家具的,装修房屋的,都蜕化变质、晚节不保了。那不仅换家具,连老婆也换了的“新红军”们,在他心目中,简直就是罪犯了?

可是,有个贵州日报记者,他看到这位老红军家里的情形后,竟然以赞赏的口吻,把老红军如此这般“保持晚节”的风范,给写到报上了。

自己当年当兵的目的,再简单不过:不就是穷极无聊,过段时间被枪打死总比马上饿死好吧?没想到,侥幸活到“新中国”建立了,自己成了开国功臣,成了退休也有个与众不同的说法的老革命,成了离休后还是党和国家宝贵财富的活宝,成了将新干扶上马,新干还请求我送他一程的“不得了”。因此,话说得南腔北调一点,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与因为意外中举而痰迷心窍的范进相比,这不是还在正常范围的吗!

说到换老婆,我想起了老干们的另一个特权。许多南下老干,他们都有两个老婆。在北方没有参加“革命”的时候,有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原配,参加革命转战到南方后,参照伟大领袖的榜样,根据革命需要,再找一个革命伴侣,据说这很普遍,虽没有红头文件认可,但最起码,组织上是默许了的。我所在的干休所,就有好几个老干,北方老家有个下得厨房的原配,南方新家有个上得厅堂的新欢。原配所生孩子,往往比新欢的大很多,有如两代人。不仅如此,原配大多没有和老革命离婚,没有改嫁,也没有说还是老干们的合法妻子。在北方老家,原配不仅与孩子生活在一起,还担负着侍候“公婆”的责任。这样的“一夫二妻”制度,是老干们的专利,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来想想,老干也是人啊,改革开放后,连多打了两斗米的农夫,他也会换个老婆新鲜新鲜,何况人家“多打”的,岂止是两斗米。不是有这些好处,我加入你那组织干球?

有个很是搞笑的事件。住房改革,也即第一次进行房改房的时候,根据那所谓优惠政策,别说那些老红军,就是那些三八干部,算盘噼里啪啦打下来,他们屁股下的房子,不仅不用交钱买房,反而出现了负数,也即卖房方反而得补给老干们房款。老干们乐坏了,找到老干局,组织部,说是不严格按照文件规定给他们钱,他们就不坐那房子了,给他们更宽的房子,交钱也成。

这……这……这……,这 怎么可以呢?协商的结果,还是老革命们觉悟高,掏出了三几千元钱,带花园的两层准别墅,就归他们所有了。

尽管离休老干是退休新干的比下有余,但他们自己却老是觉得自己是在职新干的比上不足。为此,不管是住房还是工资,还有医药费等等,他们都好比着在职新干来提要求。可是,任你怎么“反映”,老干们所到手的实惠,怎么也比不过权力在手的在职新干。也许就是这一原因吧,所以,老干们利用政策,尽量捞取好处,无官也要贪,不贪白不贪,贪了也白贪。怎么贪?比如在看病上,实报实销的老干们就比在职新干实惠。因此,一人看病全家吃药,早已过时。八十年代,争对老干推出的药品包装和满足老干需要的种种“保健”器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包装,有皮箱,有各种杯碗、蒸锅。效法古人买椟还珠,到了家里,其中的药品或低价卖给药店,或干脆倒了他娘的。药品,有各种保健酒、药膳,有病治病无病防病,或喝着、吃着玩玩,多多益善。所以,开药,小包小篮子不够用,得背箩,才行。甚至有传言,某某老干家媳妇开的药店,相当一部分“进货”,就靠老公公。器材,也很适销对路,带收音机的拐杖,就曾经非常行销。怎么不行销,我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老干开收音机拐棍,不是论根,而是论“捆”开。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都有拐棍用了。

文件规定,病而没住院,有的药品就不能开。这难不倒打垮国民党蒋介石的老干,他们来个挂床住院,也即某个病床,某老干包下了,却不一定躺在上面,或不一定天天躺在上面治疗,而是大多数时间回家去待着。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有病历、医疗文书作证,我是住院病人,你会计别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开的那些药品。

正因为“对策“好,所以,有的老干一年三百六五天,太难天都是住院病人,有的一住数年。一年所报销的医药费,远比自己的年工资高出一两倍,四五倍。

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一年吞下十几二十万元苦不堪言的药品,这还不是吃苦在前吗。

每年都有外出“参观学习”、体检的机会,每年工资在提高一个官阶级别的基础之上,每年还多领两个月工资,这与那些“篡党夺权”使得他们离休,也即使得他们永远离开那把交椅的在职新干相比,还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啊,老子们爬雪山过草地抛头颅洒热血提着脑袋闹革命,感情就是给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打天下,给你坐享其成,给你享用不尽的?什么玩意?

正因为利益面前心理严重失衡,老干们的牢骚怪话,甚至是十分反动的话,也时有所闻。比如,一个曾经的“地下党”,他就曾在医务室当着众人的面说:现在这些王八羔子,什么东西,老子们当年打天下要实现的理想,哪是这个样子?算了 ,老子们老了,拿他们没办法了,只有等着新共产党来推翻他们了!

遭受文字狱出狱后,我曾经到干休所去过。老干们都知道我的事情的。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谁责骂我,反而对我说:你问问他们,几篇文章也能推翻你们,你们的江山,全是豆腐做的啊?

我知道,他们这不是同情我,也不是出于公义之心,而是对比他们生活得滋润的在职新干不满而又无可奈何的话语。

当然,对这些自认为当初是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的老干,如果不是他主动对毛“颇有微词”,一般情况下。你就不要说什么毛的“错误”,更不能将“罪行”这样的词语当了老干的面加诸毛身。我就犯过这样的傻。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向一个老干问询有关石门坎传教士的事情,其间,我犯了舌头比脑袋跑得快的错误,说了几句对伟大领袖不那么敬的话。没想到话一出口,老干翻脸不认我,立时脸红脖子粗、唾沫四溅地教训我:你你你你你,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居然敢对毛主席说这样的反动话……

我自知惹不起这位,干劲脚底抹油溜了。两三年后,一个同事才告诉我:你说话还是注意一些,那年你和某主任说了些什么,人家当时就跑到报社,要求登文章揭发、批判你,跑到老干局、组织部,要求开除你的工作。

说客观一点,老干有的毛病,是中共惯出来的。比如看文件、开会等“政治待遇”,这将中共的等级制度,发挥到了一个登峰造极而又滑天下之大稽的程度。多给老头子们一点钱,让他安心栽花弄草,含饴弄孙,不就得了。有的,则是个人德性问题,与他是否老干无关。比如,干休所用车用得多,最爱找麻烦的,也就那几个。有一位事情很多的老干,有一次,下班时间,他到我家里来找我开车送他出去串门。妻子告诉他,我不在家。老干他不信,走进我家每一个房间,拉开门看门背后,用拐棍挑起床单看床下:他疑心我不愿意为他效劳,在和他躲猫猫来着。这,就与他是否老干无关,这是老年人耍小孩脾气呢。

有一个享受县团级待遇的老会计和一个享受地师级待遇的老局长,这两个老干,和其他老干判若两人,从来没找过工作人员什么麻烦,平时为人处事也十分和善。那个曾经的教育局长喜欢栽花,早在八十年代初期,人们对于经商的眼光还有不少不屑的时候,他就栽出不少花来,和老伴用手推车推了,十分坦然地到街上去卖。他们不缺钱,这是他们退休后修身养性的最佳方式。如今,他们很老了,都八十多岁了,我偶尔还在街上看见,栽不起花的二老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动着。

自然,这也是个人修养问题,与“党性”那玩意不挨边。明明是个人修为,却牵强附会说成党的优良“传统”什么的,这与明明厌恶这些碍脚碍手的老家伙,却偏偏要矫情、虚伪地在会议上,在文件里将老干们拔高成“宝贵财富”一样,其用心是不良的,其效果,也只能是适得其反的。

退休了还恋栈不已,七老八十了还对政治特权和经济利益贪得无厌,从离休老干部,这个中共的特殊阶层的一些作为里,我们能够知道,中共的特权何以会无所限制约,中共官员的私心,何以会无限膨胀。这,才是中共官员的一贯作风和优良传统。这,也不是党的问题,人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制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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