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道路会依然风险

春季,是个万物伸张的季节,但我的情感却突兀有点收煞而沉重。今春,中国“两会”期间,国内各媒体以大篇幅报导的《刑事诉讼法》修正案,是在“尊重和保障人权”掩护下,不顾社会各界抨击,违逆民意,强行通过的。其中,专没有由于对付政治异见人士的“强迫失踪”和“超期羁押”构成的“克格勃条款”,在吴邦国“理直气壮”地要“坚持党的领导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这一年,终于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令中外舆论大跌眼球。中国的这个“克格勃条款”,竟如同“春风拂面”,让我鬼使神差地寻觅起多年前那段苦难的经历:荒唐、苦涩、但又令人而难以忘却——我在山东省监狱里的那个春天。

2001年7月12日,国际奥申委要投票决定2008年奥运承办国前夕,中国公安部门为控制民间持不同政见者行踪,制造了“燕鹏偷越国境案”(已经事实验证为假案),招之国际舆论哗然。本作者作为燕鹏的朋友,当即仗义执言,撰文指责政府侵犯人权。当局为藏污掩尘,抵制社会舆论监督与批评,基于极其狭隘的报复心理,突然将矛头转向了本作者。在21世纪初叶太阳斜视的一个下午,本作者被悲剧性地押上了囚车,由此经历了长达近两年的超期羁押,两次违法重复起诉,五次延期审理(检察院“建议”延审四次,法院报批延审一次)的马拉松式诉讼,最终将本作者的8篇文章,冠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刑三年,于2003年的夏天,从青岛看守所被秘密送进了地处齐鲁大地济南的山东省监狱里,服余下的一年徒刑。

我在山东省监狱里经历了酷暑与严寒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囚徒人生的春天。泉城的春天,较之岛城的春天来的早些,即使大墙之下,也能感觉到春的冲动在脚下积蓄。

突兀一夜春雨,土地便神奇地苏醒过来,我的心绪沸腾起来。春雨洗过的清晨,从墙缝到角落,都张扬着生长的彩色,即使那卷扬起尘土的风,都和缓了许多,春天伴着“光棍你好”的鸟啼,站在了省监高耸着的大墙上了。于是,大墙下的每一条踏出犯人脚印的路径,都染上了绿色;两旁的树枝,挣抢着吐出新芽,消费春天的时光。那行行高大的白杨,骤然就拉长了茸毛,经和风轻轻吹拂,纷纷扬扬地落下白雪似的花絮,与那些不畏早春寒的花朵,相映成趣。早上你还未及欣赏过的那些串串缀满树头的花蕾,傍晚归来便已绽出了芳心,如此婀娜多情地迎接着你神奇的目光。出工路上那片果树林木,最先绽放的是梨花。原来梨花竟那么圣洁皎白,美丽的令人心醉。以前,我怎么就没欣赏过它呢?不久,桃花又开了,紧接着苹果花也开了。苹果花盛开的时刻,春天就仿佛由羞涩变得奔放,甚至是放纵起来,它让所有爬满墙头的蔷薇花,火一样地燃烧了。但令人遗憾的是,唯独不见白丁香。在我的感觉里,嗅不到白丁香的苦香,那春天便失去了情调!原来这是监狱里的春天,是被文化裁剪了翅膀的春天。这春天被包裹在监狱的灰色调里,如此五彩缤纷的世界,反衬出囚徒人生说不出的内心惆怅。这时的我,再看那些红花绿叶,便是一种文化意义的审视和主观性的品读了,由此人生的苍凉,岁月的苦涩,便注入这高墙铁网,囚徒列队的景色之中。历代历朝,有多少思想犯是在高墙铁网下审视着春天渡过的呢?今天的中国又有多少是被“强迫失踪”和“超期羁押”在这里的异见人士?

恰巧,那年监狱图书超市首次开张,我最先从书架耀眼位置上一眼发现了由李辉著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新书。此书全面揭示“胡风冤案”这一中国经典知识分子遭受政治迫害神仙难狱的内幕,立即诱发了我的同病相怜之感。这在当时我精神负枷,信息完全封闭的劳改场所,能看到这样一本刚刚上市的政治新书,实属不易。我当即买下此书。从此胡风感觉伴我走过了剩余的全部刑期。刘再复在该书序言《历史悲歌歌一首》开篇明言:“胡风问题,几十年来一直牵动着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他笼罩在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阴影,至今还没有消退”,此说可以看做是一部中国式的知识分子悲惨命运的控诉。我为此还曾写下读《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有感一诗:

自古笔墨多滋事,
独持已见成钦犯。
三十万言肝胆热,
二十年史春秋寒。
一纸昭雪一捧土,
历代异议历代难。
毛公胡老皆已去,
江胡又兴文字案。

我自从在狱中购得了《胡风集团冤案始末》后,便开始置身于白杨树下嚼读胡风命运的铁窗岁月。我不知哪些高大白杨树在山东省监狱里生长了多少年,树杆上竟爬满了厚厚的苔藓,就连树下的石缝,都是深绿色的,好似岁月里流淌出的血。这景象让人触景生情,就觉得那就是胡风人生的苍凉与苦难的沉淀,就连那些正纹裂着的老树皮和裸露着的根系,都衔着某种胡风式的“异端”基因,这基因在每个微光点点的深绿色角落里,静悄悄地传承着,澎涨着,血液般地灌注了我的周体 。我每读胡风,都仿佛自己就是被纯粹形式着的逻辑演绎来的,不由自主地有一种面对布景的演员意识,成为由胡风版剧本支配着的一个小小角色被镶嵌到山东省首字号大狱墙缝里来的,这角色注定也将沉积成大白杨树下的一片深绿色苔藓。也许,这正是中国特色中的“异端”类知识分子无法摆脱的命运传承。记得的我的律师在法庭发表辩护词中最有份量的一句话:如果牟传珩因撰写文章被判有罪,那就是21世纪的胡风案的继续。这话太有刺激力了!胡风案也太典型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惨遭迫害的总代表!这是一个时代的符号,一个“红色记忆”意识形态的符号!法庭上律师亮出了这个符号,显然是咀嚼中共治国史后向法庭吐出的骨头!

其实,我本是一介文弱书生,一支笔,一叠纸,苦守寒窗,着书立说;平生未树敌,一世不结怨。我的人生守则是:问时政,拒为官;甘做无私而过,但终生无悔的建设性反对派。我究竟触犯了哪家的王法,竟然要两度为囚,长年监控、迫害我。多少年来,我这文弱书生,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自我,一个风雨时代,一种多灾多难的共和国历史,颤颤抖抖地跋涉在没有心灵春天的人生旅途上。

今春,中国“两会”官方强行通过众所诟病的《刑事诉讼法》“强迫失踪”和“超期羁押”构成的“克格勃条款”事实,再一次印证:坚持对抗意识,整人、害人的旧文明势力,一天不被彻底清算,主导和解、宽容、共同妥协的新文明思想就一天无法确立。

未来的道路会依然风险,但我决不会停止在自由之路上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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