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独立,将是全世界热爱自由人士的福祉。

——[法]拉法耶特



  “美国,你拥有比我们旧大陆优越的条件,没有破坏的宫殿和玄武岩。你展现的是有活力的时代,不受无用的回忆和徒劳的争论所困扰。”

——[德]歌德




前言

  在国际法意义上的“独立宣言”,是地球上一个地区以文告的形式宣告,从此脱离其他国家的部分或全部领土;还有一种情况,是从一个更大的国家中分离出来。也就是说,不管哪种情况,这一地区从此走向独立,成为一个主权国家了。

  看到“独立宣言”这几个字,我想很多人头脑中的第一反应,会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发布的那份“独立宣言”。其实,人类社会迄今已发布的独立宣言文告,远远不止美国一个,据“维基百科”统计,截至2009年,世界上总共已有70个国家或地区发布过独立宣言——占了联合国近200个成员国的逾三分之一。这70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或地区,遍布除南极洲以外的世界六大洲,比如欧洲的比利时独立宣言(1830年,脱离荷兰)、芬兰独立宣言(1917年,脱离俄罗斯帝国);比如亚洲的韩国独立宣言(1919年,脱离日本)、印尼独立宣言(1945年,脱离荷兰);比如南美洲的阿根廷独立宣言(1816年,脱离西班牙)、巴西独立宣言(1822年,脱离葡萄牙);比如北美洲的墨西哥独立宣言庄严法案(1813年,脱离西班牙)、中美洲独立宣言(1821年,脱离西班牙);比如非洲的索马里兰独立宣言(1991年,脱离索马里);比如大洋洲的新西兰独立宣言(1835年,脱离英国);等等。

  在这些发布过独立宣言的国家当中,从时间上来看,最多的发生在20世纪,接近总数的三分之二;其次是19世纪,占了四分之一;进入21世纪以来,则先后有5个地区发布过独立宣言。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国家是在近两个世纪——19世纪和20世纪发布的独立宣言。

  原因是,人类历史的航程驶入近代、尤其是启蒙时代以来,传统权威的影响力日渐式微,相反,人民主权的思潮开始抬头,由此启发了北美和欧洲的多国独立革命;到了19世纪、20世纪,更是发展成一种全新的民族自决理念,导致一波波的民族自决运动以沛然迭起之势席卷全球。

  人类史上的第一份独立宣言,诞生于苏格兰王国历史上的“第一次独立战争”接近尾声之际。时间,是1320年4月。当时苏格兰各地的领袖会聚阿布罗斯修道院,共同签署并发布了使苏格兰从英格兰王国独立的“阿布罗斯宣言”。自此,传说中已事实上存在了五个世纪的苏格兰王国,正式成为独立国家。

  最近的一次、且获得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独立宣言,则发布于2006年6月。这是由黑山共和国议会通过并宣布,从塞黑联邦独立出来的“黑山独立宣言”。此举标志着黑山共和国正式成为一个新的主权国家,3个星期后,黑山成为联合国第193个会员国。

  纵览这些国家或地区的独立宣言,有成功的,有失败的,也有不无争议、法律地位不明的,以至于要由联合国出面派遣临时当局加以管治。其中成功的例子占大多数,比如1776年的美国独立宣言;又比如1948年5月的“以色列独立宣言”,它结束了英国对以色列长达三十年的托管状态、和犹太民族几千年的流浪散居状态。自此,这个流离失所了几千年且长期遭受迫害压制、族群遍布全球的游牧民族,终于有了一个“有法律保障的家园”。

  失败的例子呢,比如1975年11月的“东帝汶独立宣言”,宣布从葡萄牙独立而成立东帝汶民主共和国,不料仅仅才过了9天,东帝汶即被印尼入侵并占领,翌年成为印尼的一个省,东帝汶人民长期憧憬的独立梦被断送;又比如1991年5月的“索马利兰独立宣言”,宣布脱离索马里联邦共和国而独立为“索马利兰共和国”,但该国至今未获国际社会认可,没有一个国家或国际组织予以承认,索马利兰由此成了“非洲之角的孤儿”。

  一篇篇独立宣言,一场场满盈梦想;一片片地区领土,一声声执着吁求;一个个民族种族,一串串动人故事。在历史的洪流中回眸凝思,这里有对自由民主的殷殷追求,有对暴政殖民的不屈抗争,有波澜壮阔的奋力抵抗,有催人泪下的历尽磨难,但同时,也有政治强人的挟势弄权,有欺世盗名的讹言惑众。独立宣言的故事,关乎人类思想观念的进化,关乎民族情感精魂的认同,关乎全球民主浪潮的脉动,关乎社会政治文明的进程。这是浩繁的人类历史长卷中一个说不尽的话题,一曲唱不完的长歌。

  在历史的汤汤洪流里感今怀昔,本文所要讲述的这则故事,是人类史上最有名也是最有影响力的一篇独立宣言——美国独立宣言。

  不知怎的,每当提到美国独立宣言,我总会联想到一座年代久远的钟,以及那座古钟曾经传出的洪朗长鸣的钟声。那座钟的名字,叫做——自由钟。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不断浮想起一座老态斑驳的古钟。运力敲击钟身,腾起的钟锤咣啷振颤,沉重的钟体啌啌哐哐来回摇摆,钟声洪亮雄浑有如一道轰隆砰砰的雷鸣,余音长久地回荡在大地上。那时候我像渴望呼吸一样憧憬自由,它成了我梦中时常出现的景象,让我将一腔悲愤和迷惘向它倾诉,在岁月中得以坦然平静。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口大钟一定于1776年的7月8日,悬挂在位于美国费城的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厦顶端的钟楼内,为第一次宣读“独立宣言”而鸣响。但历史学家对此不以为然,他们提出了质疑。

  1776年的7月8日是“独立宣言”通过后的第四天,在美国独立史上,这一天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独立宣言于当日在费城首次公诸于世。这天在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厦门前的广场上,听到钟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民众如潮水般涌来,比肩继踵地聚集,专为聆听一场对“独立宣言”的公布和宣读。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人们已经期盼很久了。

  千百双眼睛,热切地投向站在议会大厦门前台阶上的那位宣读者,一个身着戎装的中年男子,43岁的大陆会议代表、大陆军驻费城营地陆军中校约翰﹒尼克松。这天上午就是他,敲响了议会大厦顶端的钟声,召集市民前来的。

  约翰﹒尼克松以军人特有的风范书声琅琅地宣读着,声如洪钟,意气昂扬,时而振臂高呼,时而热泪盈眶。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报以如雷欢呼,群情激昂,声振屋瓦,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而欢快的神情。阳光笼罩下的宾州议会大厦广场——如今这座广场叫做“独立广场”——一派欢庆气氛。

  地处费城市中心地段的宾州议会大厦,如今它的名字叫做“美国独立纪念馆”,又称“独立厅”,是一幢很有名的历史文物建筑。有人喜欢它的红砖外墙、乳白色门窗,显得外观朴素庄重;有人喜欢它的顶部建有尖塔,显得造型别致;但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它将被历史记住,成为动人的诗篇在时光中徜徉。

  在这栋外观普通的两层砖式楼房里面,召开了北美十三个殖民地第一、二届大陆会议,它还将召开全美联邦制宪会议;“独立宣言”在这里签署并通过,“美国联邦宪法”还将在这里起草并通过;这里曾经是独立战争的指挥中心,它还将作为美国国会的所在地。它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

  大厦的顶端,建了座尖尖的塔,因为塔里头原先放置了一口大钟,故而名曰“钟楼”。这口钟的名气跟费城独立厅比起来,甚至还要大,还要响亮。两百三十六年前的那个夏日,宣读独立宣言的约翰﹒尼克松中校为了召集费城市民而敲响的,正是钟楼里的这口钟。

  这口古老的钟,就是自由钟。

  自由钟在起初的一段时间,被人们称之为“独立钟”或“老扬基的钟”——“扬基”一词,是独立战争时期英军对“北美佬”的轻蔑之词,意思是“北美土包子”,以此嘲笑殖民地居民衣着和举止的粗俗;但北美居民却挺乐意这一称呼,以表明对自己的衣着朴素和举止随和感到自豪。这口钟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厚重、残损,好像稳稳当当地立在那儿,却又有点儿自惭形秽,怕你走近了会看到它的缺陷。它的高有3英尺,重达2080磅,钟的壁厚为1.25英寸,顶部和底部的周长分别为7.6英尺、12英尺,远远望去,感觉十分的厚实、沉重;等到靠近了仔细端详它,又可看到钟身的凹凸不平、纹路粗糙,以及几处或大或小的裂纹。其中最醒目的一处,是一条长约1英尺的锯齿状裂缝。

  这条锯齿状裂缝可是有来历的。这口为纪念宾夕法尼亚建州五十周年、而委托伦敦一家铸钟厂铸造的钟,在1752年9月当它从伦敦运到费城、首次被悬吊起来测试声音时,才刚被敲击了一下,就开裂了一道口子。此后的九十多年里,在多次敲击鸣钟、运到各地展览的过程中又数次破裂,导致钟的裂缝不断地增大。到了1846年2月,在华盛顿总统的诞辰日鸣钟纪念时,它再次出现了严重破裂,以至发声嘶哑,再也无法修复。从此后,这口钟也就再也没有敲响过,只是年复一年地,在朝霞夕照里,持守着自己的一方精神天地。

  这条裂缝如同美神维纳斯的断臂,成为岁月刻在自由钟身上一道永难缝合的伤痕。钟身的裂痕在独立战争期间对于英军来说,可谓不祥之兆,仿佛预示着将要敲响英国在北美殖民统治的丧钟;又好像是在提醒着世人:自由的获取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今,独立厅尖塔钟楼里放置的乃是这口钟的复制品,自由钟已被移置于独立广场上一座四周均是落地玻璃的展览馆内,它像是巴黎罗浮宫里展出的那尊“断臂的维纳斯”,每天默默伫立,若有所思似的宛然等待,等待着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来临、观瞻。

  自由钟展览馆内陈列着不少的图片和文字,述说着独立战争的史实、以及自由钟在历史长河中的悲欢离合。其中最有名的一段文字,也是铭刻在钟身上的那段文字是,“在遍地给一切的居民宣告自由。”(出自《圣经﹒利未记》)表明它的立场和使命。

  这使命感让它的胸膛里涌动着一种朗啸的激情,让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为不同的历史诉求,一次次地长鸣。它为第一次宣读独立宣言而鸣响,为美利坚合众国宪法通过而鸣响,为送行富兰克林远赴英国向英王陈情而鸣响,为召集市民讨论英国颁布的《糖税法》和《印花税法案》而鸣响,为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逝世而鸣响,为首席大法官约翰﹒马歇尔的葬礼而鸣响,为争取美国妇女获得投票权而复制,为二战期间盟军在诺曼底登陆而在电台中向全美播送,为争取黑人平等的公民权而在民权运动时期被频频提起。这口饱经世变的老钟,仿佛一遍遍地在使劲用胸腔中的力气呼喊着——“自由,自由!”

  自由钟,就担负着这样崇高的使命,从历史中一路走来。走过两百六十年的风风雨雨,一直走到了今天。这口钟的特有内涵,也就这么确定并且延续下来了。它已成为美国独立的象征,成为美国自由精神的象征,同时也象征着全人类对自由的向往。

  两百六十个年头过去了,沉重的自由钟已经灰头土面、渐显老态了,也已经沉默了好久好久,但是钟声还一直在一代代人的记忆中存留着。不管你生处何方处于何种境地,只要你向往自由,自由的钟声就会在耳畔响起。

  我想起了美国民谣歌手、被视为19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代言人的鲍勃﹒迪伦,以及他的那首音乐作品——《自由的钟声》。据说,这首歌是当年鲍勃﹒迪伦在拜访亚特兰大的民权活动家伯尼斯﹒约翰逊之后,在汽车后座用打字机完成的。还有一种说法,说这首歌完成于他与音乐人保罗﹒克莱顿、记者皮特﹒卡门等人结伴、一起横跨美国高速公路的长途之旅途中;因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被困,他寄情于车窗外的电闪雷鸣,将空中的雷电声比喻为一道庄严的钟声——暴风雨过后,终将雨过天晴,太阳再度升起,所有遭受迫害和不公正对待的人们将迎来希望,届时,全世界的人民将共同敲响那象征着自由和希望的钟声。

  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更加符合事实原貌,但无论哪一种说法,这首歌的创作都与费城独立厅的那座自由钟——鲍勃﹒迪伦童年时经常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钟声——息息相关。这首歌收录的音乐专辑发行于1964年,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其中的歌词依然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太阳已经落山,午夜的钟声还未敲响
    外面雨骤风狂、雷声隆隆,我们躲进了长长的走廊
    那雷声好似庄严的钟声
    这自由的钟声把暗夜照亮

    自由之钟,敲响吧
    为了所有的叛逆者、所有流浪的人们
    自由之钟,敲响吧
    为了所有不幸的、被损害的人们
    自由之钟,敲响吧
    为了所有被绑在火刑柱上忍受煎熬
    那些被世间抛弃的人们
    今天让我们来仰望
    这自由的钟声闪耀的光芒”

  这歌声如此空灵,这歌声又如此凝重。当歌声在风中飘荡,不禁让人遥想起1776年夏天那声声高亢激越的钟声,还有那篇以独立为名、以自由为精魂的英属北美十三州殖民地联合宣言。




  在独立宣言发布的20年前,北美人大多并没有想到过要独立。首先是双方实力严重不等,作为宗主国的英国乃是世界头号殖民强国,经济军事等实力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想从它的巨掌掌控下搞独立,这不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吗?其次,长期以来在北美形成了一个普遍观念:在血缘上,北美人是英国人的后裔,是离家在外的“子女”;在归属上,殖民地人是英国统治下的臣民,对宗主国有效忠的义务,英王是北美人“最仁慈的君主”。设若想要从英国独立出来的话,那简直就是“逆子”,是“叛国”,是不可理喻的离经叛道。

  因此,从1588年英国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开始了对北美的殖民、1607年英国在北美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詹姆斯敦、1620年“五月花号”帆船抵达北美大陆,到1756年的这一个半多世纪的漫长时间里,北美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基本上维持着“和平共处”的局面。尽管天性热爱自由、“野性”难训的北美人,与殖民者大英帝国之间一直龃龉不断、争端不止,但双方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算和睦。这一和睦关系到了“七年战争”之后开始出现裂痕。

  七年战争,顾名思义,是一场打了七年的战争。战争,发生在当时的欧洲两大军事集团——以英国为首的英、葡、普鲁士同盟,与以法国为首的法、俄、奥、印第安人同盟——之间。所以,又被称为“英法七年战争”。

  这两大野心勃勃的军事集团,为了争夺殖民地和霸权而燃起战火,从1756年战事爆发,一直打到1763年签订和约为止,战争持续了整整7个年头。当战事落幕的那一年,双方都已经人困马乏、筋疲力竭了。

  在这7年的战争期间,英国的国王由乔治二世变成了乔治三世。在战争进行到第五年的一个秋日,乔治二世因心脏病发作猝死,随之继承王位入住圣詹姆士宫的,是乔治二世最宠爱的22岁孙儿,早年丧父、体魄健壮的乔治﹒威廉﹒腓特烈。这个小乔治,就是后来为美国大众熟知、并视之为不共戴天的仇雠的英国一代君王——乔治三世。

  英国是七年战争的最大赢家,它从先前美洲大陆的首席殖民帝国——法国的手中,获得了大片殖民地领土——比如整个法属加拿大,逐渐成为欧洲在海外殖民地的霸主,迈向日不落帝国的传奇,可谓战果辉煌,雄视一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英国人在这场战争中获得了世界,却失去了北美。

  英国人为了打赢这场大规模的帝国战争,付出了天文数字的军费开支代价,英国政府的借债数额高达六千多万英镑,几乎占了战争总支出的三分之一。战争甫一结束,英国议会又决定派遣一支常备军常驻北美,一来为了安顿一批贵族出身的职业军官,二来也是为了在殖民地宣示主权、维持秩序。这样一来,每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此巨大的债务包袱和巨额的军费支出,让英国朝野上下一时间大伤脑筋。本来嘛,英国的国家财政在战争初期就已升高到警戒的级别,打了这么一场大仗,战后财政状况更是捉襟见肘,十分的窘迫。怎么办呢?这时,它想到了世上所有叫做“政府”的那种怪物惯用的招数——征税。接下来需要讨论的一个问题是,向谁征税?

  照理来说,首先想到的应是在英国本土收取税收,可政府既没有在国内提供新的公共服务的合适理由,也囿于本国议会民主制的民主政治现实,况且为了打这场战争已经发行了巨额国债,为此再向国民征收税收的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看来,在本土英伦三岛征税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说话之间,在摊开的地图面前研究了好一阵子的国王——新即位的乔治三世,和他身边养尊处优的那些议员们,蓦地将目光盯在了大西洋彼岸的那片新大陆——北美。

  乔治三世的盘算是,现在向这块隔海相望的殖民地索取一些财帛,既是必要的,也是正当的。我们出钱出兵打赢了这场“法国-印第安人战争”,北美殖民地人享受了战争胜利所带来的成果,问他们要点钱自是入情入理的;仗打了这么多年,耗资甚巨,加上战后北美驻军庞大的军费开支,导致英国的财政吃紧,咱们实有必要设法向外拓展财源;我刚刚登基不久,为了大英帝国的江山更加稳固,针对咱们以往对北美长期不予征收税捐的状况,以及一直对北美殖民地放任自流的做法,如今,是时候全面检讨这块殖民地的经济政策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主导政局的辉格党人通了气,但辉格党人并不苟同。他们说,北美人桀骜难驯,以前一百多年来从未向北美征过税,现在这样做恐怕会惹来麻烦。但是,辉格党人的谏阻,拦不住这位登基不久的年轻国王,他心意已定,即使辉格党人指责他的行径近乎独裁,与曾被送上断头台的查理一世如出一辙,他也满不在乎,何况政界的另一股势力——托利党人——颇受他的宠信,对他是言听计从的。加上父亲早已身故,母亲年事已高,如今没有人管得了他,他已下决心这么去干了。就这样,年轻的国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始在北美施行他的一系列“新政”。

  1763年,发布《1763年皇家公告》,制定北美边界线,将西部大片土地统归王室所有,禁止殖民地人民在以西的地方购买土地或定居;

  1764年,颁布《货币法案》,禁止北美殖民地各州印发自己的纸币,强令殖民州政府必须使用黄金和白银来支付全部向英国政府缴纳的税收;

  1764年4月,颁布《糖税法案》,为了维护英国本土的垄断利益,要求殖民地必须大量购买英国的食糖、咖啡、酒等商品,并规定凡进口的糖必须缴纳每加仑3便士的海关税;

  1765年3月,颁布《印花税法案》,对殖民地所有的官方文件和印刷品直接征税,比如律师、医生的证书、商业许可证、法律文件、小册子、书籍,每页纸上都要贴有英国政府的“印花”,甚至连报纸、扑克牌须也征税;

  1766年,发布《宣示法案》,声明英国国会对北美殖民地拥有合法的威权力,“无论是在何种事务上”。

  1767年,颁布《唐森德法案》,对殖民地的急需商品和日常用品开征高额关税(包括玻璃制品、纸张、颜料、茶叶、铅、糖、铁、朗姆酒和棉花等)。

  初掌大权、骄倨傲暴的乔治三世将自己的意愿从王宫里施展出来,一直延伸到几千公里以外的北美大陆,端的是趾高气扬、眄视指使、逞强称能,真是好不称心快意!

  殊不知,北美上空正弥漫着翻滚的乌云,一场来势急遽猛烈的暴风雨在隐隐酝酿。




  国王及英帝国的倒行逆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北美大陆掀起了轩然大波。北美十三州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矛盾日渐升高,激化,直至势如水火。

  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在北美人的眼中,一百多年来从来都是山遥路远,是远天远地,是“无为而治”的宗主国。这个宗主国素来对北美采行的政策是——“适当的忽视”,使得北美人得以实现“五月花号公约”沿袭下来的自治传统,从而享有最大限度的“自治”权,成为一个新大陆天高皇帝远的“自治领”。如今这种自治的权利被粗暴地拦腰截断、一笔勾断了,北美人心头升腾的无明火真是高达四千丈,怎么也按纳不住。

  尤其是,这些高额的税收、庞大的军费开支、限制工业发展、禁止与别国贸易等接连出台的举措,让殖民地一下子陷入了经济困境,给殖民地民众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不少的农场主和商人连年亏损,濒临破产境地,许许多多普通居民的生活也因此受到牵连,大家叫苦不迭,

  在这种按纳不住的怒火之下,殖民地民众开始有激烈的反应。他们首先喊出了“无代表,不纳税”的口号,甚至还一度公开呐喊——“无代表的税收即为暴政”,根据英国1689年权利法案的宪法精神,北美殖民地在英国议会中并没有代表席位,也就没有义务缴税,英国就无权向北美人民征税。因此,英国向殖民地征收的这些税收全都是不合法的,是违宪的,既然是违宪的暴政,人民就完全有权起而抗争了。于是,北美人民的抗争行动如奔腾的潮水般,一浪一浪冲向残民以逞的英帝国。

  一开始,殖民地逐步抵制并中断了与英国的商贸往来,同时向英国国会正式呈递抗议书;接着,各殖民州纷纷成立了“自由之子”、“通讯委员会”等民间秘密反英组织,运用宣传、恐吓、串联等行动来阻止这些税收法案的实施;接下来,抗争行动一步步升级,愤怒的人群举行反征税的集会和游行,人们敲响塔顶的葬礼丧钟,在轮船上升半旗,商店关门停业,焚烧征税局长和总督的模拟像,捣毁税务局的大楼,砸坏税务官的住宅,袭击殖民地总督的官邸,强迫管理税票的官员交出所有的票据而后烧毁,将从伦敦运来的成箱成箱的税票撕烂,当众烧毁。最惹人注目的,是抗议人群按税务官的样子扎成纸人,然后吊在树上焚烧;再不就是往税务官的身上涂满柏油,粘上羽毛,往脖子上套上绳索,然后牵到大街上游街示众。

  在这席卷十三州殖民地的抗争浪潮当中,最激烈也是最有组织性的,要属位于东北部的马萨诸塞州。在这里最让英国人感到头痛的,则是马萨诸塞州重要的航运港口也是最大的都市、自认为“与上帝之间存在着特别的契约”的城市——波士顿。

  北美各殖民地的强烈反抗引起了英国的不安。英国当局急忙向北美调兵,其中最多的一支驻军,就驻扎在波士顿,令仅有一万七千人口的波士顿城,竟然屯集了四千名英国士兵,差不多等于波士顿人口的四分之一了。这种大量的军事存在,让素来恪守清教徒道德规范的波士顿市民积怨日深,以至于到最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断发生当地居民袭击“红虾兵”(因英军身着红色军服,虾死后也呈红色,故市民以此绰号来表达对英军的痛恨)的事件。

  1770年3月,一群波士顿制绳工人向守卫海关的英国士兵投掷雪球,随后,越来越多的人群聚集在海关一带声援、高呼“红虾兵滚出去”等抗议口号。前来镇压的英国士兵向人群开了枪,打死了5名波士顿市民,伤6人,这是波士顿建城140年来从未有过的血案、从未有过的屈辱——波士顿人因此斥之为丧尽天良的“波士顿大屠杀”。惨案发生后,几名英国士兵被送上法庭受审,英方驻军撤离波士顿,殖民地各地纷纷抗议英军的行径。在群情鼎沸的抗议之下,一个月后,英国将除茶税以外的所有赋税和关税,悉数都取消了。

  1773年12月,又一起震惊全美的反抗事件——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发生了。这天,四艘载满茶叶的英国大型商船抵达波士顿港口,当晚,一批波士顿“自由之子”组织的成员化装成印第安人的服饰装束,乘着夜色摸上船,将船上重达好几吨、价值约1.5万英镑总共342箱的茶叶全部倒入海中,以示对英国垄断北美茶叶运销的抵制,和对英国议会的抗议。茶叶倒了好几个小时,无数的叶片和嫩芽倾泻,下沉,随着轻风和细浪,在海面上漂浮,飘飘漾漾。月色之下,看起来,仿佛一张平铺的巨大的席藁。

  英国人动怒了,决定给点颜色给这些胆敢“犯上作乱”的殖民地“野蛮人”看看,既作为对北美人种种“悖逆行为”的惩罚,也为了重新树立帝国议会的权威。此时出使英国的那位北美外交官本杰明﹒富兰克林,表示被倾倒的茶叶应当赔偿,他愿意用自己的钱来赔,英国人不肯,下令关闭波士顿港,将战船驶入殖民地,撤离的皇家军队再次驻扎波士顿,并且还增加了驻军。4个月后,1774年4月,一系列惩戒性的法令——综合起来称为“强制法案”——陆续在英国议会通过,英国当局希望以此来惩戒马萨诸塞殖民地的“激进分子”,恢复宗主国在马萨诸塞的权威,封闭北美最大的港口波士顿港,剥夺马萨诸塞居民的政治和司法权利,进而取消马萨诸塞的自治地位。总之,要将马萨诸塞全州置于英国的铁腕掌控之下。

  当时的波士顿市民普遍认为,这些法案全是不必要的和残酷的惩罚,是对人类文明的羞辱,而且会更激起我们反英的仇恨。你们这个“文明的民主的国家”出台的,是我们绝对“不可容忍的法案”。其他的殖民州也发出声音:这些所谓的强制法案,是对所有英属美洲自由的威胁,而非仅仅是马萨诸塞。

  何人的声音一针见血?喊出了北美人内心愤怒的最强音?这个人,就是来自弗吉尼亚、曾担任民兵军官和当地法官、以演说才能名噪一时的理查德﹒亨利﹒李。英国人的法案欺人太甚,42岁的演说家理查德﹒亨利﹒李愤愤不平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用于破坏美洲自由的最邪恶的制度”!北美十三州殖民地走向联合斗争的时候到了!

  走向联合斗争的倡议人,是波士顿地区的反抗运动领袖塞缪尔﹒亚当斯。塞缪尔﹒亚当斯比理查德﹒亨利﹒李大整整10岁,他的演说能力不如理查德,但组织和活动能力要比理查德高出一筹。他创建了“自由之子”社团,策动过波士顿倾茶事件,多次组织过波士顿地区的抗税行动、和其他各种反英行动,如今他要策划一件更大、更有意义的事。英国人出台的“强制法案”让塞缪尔﹒亚当斯又惊又喜、又愤又怒。愤怒的是,英国人竟然如此践踏马萨诸塞人民的天赋人权,惊喜的是,如今马萨诸塞终于获得了北美人普遍的同情。于是,年逾半百的活动家塞缪尔﹒亚当斯开始奔走各地,到处游说,如今单靠波士顿和马萨诸塞的力量,已经无法对付英国了,他反复地说,声泪俱下,一再强调,北美要团结,要联合起来,不能再各自为政了,为此,有必要召开北美所有殖民地参加的会议,来讨论当前的局势。

  事情就这样成了。时间,是1774年9月5日,在波士顿倾茶事件的9个月后,强制法案出台的5个月后。地点,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最大城市、北美反英运动的重要中心——费城。这时的费城刚刚告别炎热濡湿的夏季不久,一股肃穆和静寂的气氛伴随着丝丝寒意,或许,还有一些淡淡的愁绪,笼罩了全城。这天早上接近正午的时候,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厦的正门打开了,56个来自12个殖民地(佐治亚州代表因遭总督阻止未能与会)的代表,他们是律师、商人、种植园主等,代表了北美三百万殖民地人民,每个人都是满面风尘的样子,掩饰不住的疲惫神情,却全都精神抖擞,鱼贯而入地走进了大厦,来到一楼议会大厅。等到代表全都到齐了,签到,入座,会议正式开始。这次会议,是首次英属北美殖民地的联合会议,史称——“第一届大陆会议”。

  议会大厅里,摆放着十几张铁质的靠背椅、长方形的桌子,桌面上铺着一层绿绒台布,其上有鹅毛笔、墨水、书籍、零散的纸张,和一盏银质烛台。初秋的阳光透过乳白色的窗户照射进来,洒在墙上、桌上、地面上和代表们的脸上,落得满屋子明闪闪的光辉。接下来的日子里,代表们将在这间屋内,拟订呈递英王的请愿书,讨论要求英国取消对殖民地的各种经济限制和高压法案,要求英国撤走驻军,给予殖民地实行自治。

  大厦顶端尖塔里的自由钟每日敲响着,长鸣着,见证着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一七七四年过去了,一七七五年到来了;一七七五年过去了,一七七六年到来了。将近两年的时光过去了,殖民地的面貌已焕然一新。

  那个弗吉尼亚人,怒斥过“强制法案”的演说家,理查德﹒亨利﹒李,这年已44岁了,正当老成持重的中年。他曾经当过民兵军官,做过地方法官,如今成了两届大陆会议的弗吉尼亚州代表。两年间,他看到第一届大陆会议结束了,列克星敦和康科德战役爆发了,北美独立战争的第一枪由此打响;他看到第二届大陆会议召开了,殖民地的民兵部队已组建成正规的大陆军,他所欣赏的同乡乔治﹒华盛顿赴任大陆军总指挥官。目睹这一切,他感到十分的欣慰。如今他捧读着这年年初潘恩出版的《常识》一书,更坚定了内心深处深思熟虑的一个想法:是时候了,北美大陆的殖民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决定为这一想法付诸行动。由此,他成为第一位提出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宣布北美独立的大陆会议代表。

  这天是1776年6月7日,理查德﹒亨利﹒李与弗吉尼亚代表团的其他六人一道进入议会大厅,与其他州的大陆会议代表点头致意,寒暄。理查德这天身着黑色呢绒燕尾服,脚蹬蓝色皮靴,腋下夹着一叠文件,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然。在跟身边的弗州其他几位代表附耳低语过后,他走向主席台前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将一份议案呈递给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一张高背椅上的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一位富商出身的马萨诸塞州反英运动领袖。约翰﹒汉考克随即将这份议案——后世历史学者称之为“李氏决议文”——分发给了在场的与会代表。

  拿到议案的代表们即刻扫视了一眼,不禁大吃了一惊,刹那间竟觉得手上的这份议案沉甸甸的。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直截了当的“叛逆”议案,只见议案上白纸黑字分明写道:“这些联合起来的殖民地从此是,并且按其权利也应该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他们解除一切对英国王室效忠的义务,他们和大不列颠王国之间的一切政治关系从此全部断绝。”

  在代表们全都惊讶得张大了嘴、细加审读着面前的议案时,理查德站立了起来,情绪饱满地站立了起来。一屋子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他,本来有些嘈杂的会议大厅霎时间沉寂下来,变得好安静。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见状挺了挺上身,嘴角撮出一抹欣赏的、鼓励的微笑,朝他微微颔首。他再次以微微鞠躬还礼,然后挺直了脊背,双眸炯炯有神,有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他的目光把全部代表都看过了一遍,然后落在了弗吉尼亚另外六位代表的脸上。目光交接时,这六位代表瞬间理会了他的念头,也微微颔首,意思是,我们没有意见,你的发言就是我们的发言。最后,理查德﹒亨利﹒李开口了,似有无穷尽的熊熊岩浆从喉咙迸涌而出:“各位议员,各位先生,为什么我们还要拖延?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让美利坚共和国的生日早些到来吧!让她早日成长起来。我们不是为了征服,我们是为了重建和平和法治。

  欧洲在注视着我们,她要我们树立一个自由的典范,她要我们为欧洲渴望自由的人们准备一个避难所,不幸的人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慰藉,被迫害的人们可以在那里疗伤,一切不幸的人们都可以在那里得到保护。今天,只要我们不辜负我们的天职,百年之后,在座诸位就会被列于罗慕鲁斯之侧,成为永世被善良的人们怀念的伟人。”

  话音刚落地,已举座哗然。支持独立的马萨诸塞、罗德岛、康涅狄格等州的代表一边用赞许的、亲切的眼神望着他,不住地点头称是,一边高呼着“独立,独立!”。理查德﹒亨利﹒李也朝向他们一一点头,他们就这样成了知音,成了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一样彼此一条心,同心同德,并肩作战。而反对独立的南卡罗来纳、宾夕法尼亚等州的代表则是立眉瞪眼,目光如炬,让独立见鬼去吧,尽是些胡说八道,北美战场上如今还在打仗,还不知道能不能打赢,倘若输掉了战争,那就又多了一条“闹独立”的罪名,又多了一个“叛徒”的身份,到时候你们怎么向人民交代?原本安静有序的会场上顿时一片乱嚷嚷,众代表立时分成了两派,争吵、辩论个不休。眼看双方的调门越来越大,时节才刚入初夏,偌大的会议大厅竟有些热剌剌的了。

  “安静,安静!”这时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发话了。他先前一直看着两派争吵个哓哓不休,争辩个没完没了,丝毫没有休兵罢战的意思,感到一阵子头皮发麻。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思忖着如何处理这场面。尽管约翰﹒汉考克尚且年轻,还差半年才整40岁,比大多数代表的年龄都小,但他有着辉赫的反英运动资历,在北美各界声望日重,并且拥有大陆会议主席的身份,他这么一说,两派代表再没人呶呶不休了,纷乱如麻的场面顿时清静了下来。

  “我宣布,对理查德﹒亨利﹒李先生议案的表决暂且搁置,推迟到7月1日,以留出一段时间给诸位,回去征求本州州议会的意见。”约翰﹒汉考克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为了避免丧失时机,本席决定,在李先生议案的基础上,先组织一个‘五人起草委员会’拟订一篇独立宣言,以此告诉全世界,迫使我们作出宣布独立这一重大决定的原因是什么。”

  不用说,理查德﹒亨利﹒李理所当然是“独立宣言”的领衔起草人兼起草委员会主席。可是,因为他的太太罹患重病,在家乡——弗吉尼亚首府里士满市卧床休养,故此迫不及待地,理查德一散会就告假返乡,以便回去照顾他那相濡以沫的患病太太,因此,与这一注定要青史留名的光荣任务——起草独立宣言——失之交臂。

  因为理查德的离去,大陆会议上最活跃、被公认为“大陆会议的灵魂人物”的约翰﹒亚当斯,成了最有资格的起草人。随后,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便指定约翰﹒亚当斯担任起草委员会主席。

  接着,在约翰﹒亚当斯的推荐下,经过约翰﹒亚当斯和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的反复磋商,再经过大陆会议的选举,最终“五人起草委员会”的全部名单敲定。起草独立宣言的光荣使命,将由这五个人来完成。

  这个五人起草小组遂成了北美十三州殖民地“代表中的代表”。他们的任务是,用三个礼拜的时间,来起草、拟订一份宣言,以此宣告北美殖民地从此独立,将要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向全世界说明北美脱离宗主国英国统治、宣布独立的理由。五人起草小组的名单是:

  主席约翰﹒亚当斯,来自马萨诸塞州,40岁,从小聪慧过人,有着“神童”的美誉,本职是律师,当过马萨诸塞州众议员,曾为制造“波士顿大屠杀”惨案的八名英军士兵和一个上尉出庭辩护,导致六人被判无罪;

  本杰明﹒富兰克林,来自宾夕法尼亚州,在五人小组当中他年龄最大,这年已70岁高龄,也最为德高望重,他是出版商、发明家和作家,现代避雷针就是他在一个雷雨天发明的,后来他出任驻法国大使,成功取得法国支持北美独立战争;

  罗杰﹒谢尔曼,来自康涅狄格州,55岁,做过测量员、商人,后取得律师资格,担任州最高法院法官,在大陆会议中非常活跃;

  罗伯特﹒李维顿,来自纽约州,30岁,出身纽约州在殖民及联邦时期的一个名门望族,后担任第一任外交部长及法官;

  在这个五人起草小组当中,包括主席约翰﹒亚当斯在内的四位成员,在大陆会议会场上均十分的活跃,四人都是善于交际的活动家,辩才无碍的辩论高手,是大陆会议上锋芒毕露的代表,此外,四人也是北美颇有影响的政论文章家;除了富兰克林以外,另外三人均有法学专业背景。可是最后一位成员,在大陆会议会场上发言很少,甚至于有些沉默,常常端坐着聆听他人的发言和辩论,虽然此人也有法学背景,也做过律师,但他并不擅长与人辩论,也不喜欢独自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以至于约翰﹒亚当斯对此人的印象是,“大陆会议上一位沉默寡言的代表”;这个人来自弗吉尼亚州,这年才33岁,是大陆会议最年轻的代表之一,他是弗吉尼亚州下议院议员,弗吉尼亚反英运动的积极领导者,他的长处不在于辩论和活动能力,而是如后来林肯总统所评价的,有着“冷静的态度、深邃的预见性及明智的头脑”;两年前,他写出了《英属美洲民权概观》一书,一时间在北美大陆洛阳纸贵,风行一时,那本书将他推到了捍卫北美殖民地权利斗士的前列,也让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在北美大陆变得尽人皆知——“托马斯﹒杰斐逊”。




  33岁的大陆会议代表托马斯﹒杰斐逊,他的前半生放佛就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的。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有了托马斯﹒杰斐逊的加盟,“独立宣言”文本将会更加的不同凡响,以至于,最终成为泽被后世、名标青史的一份伟大历史文献。

  托马斯﹒杰斐逊在成为大陆会议代表之前,早已是名重一时的人物,尤其是,他的博学多才、学养渊深、识见不凡,广为当时的殖民地民众所称道。这个出生于富足兴旺之家的孩子,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父亲彼得﹒杰斐逊甚为重视子女教育,在杰斐逊5岁时,就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教他读书写字;9岁时,他受教于一位苏格兰教士经营的学校,幼小的9岁男童即开始学习古拉丁文、古希腊文和法文;15岁时,受业于由博学的詹姆斯﹒毛瑞教士开设的学堂,他寄宿于毛瑞家中接受古典教育,并研习历史与自然科学;16岁时,入学威廉与玛丽学院哲学系,每日读书15小时,主攻数学、形而上学和哲学,广泛阅读文学、法学、心理学等作品,后来以学院最高荣誉奖毕业。

  在长期的读书生涯中,杰斐逊接触了自古希腊以来经验主义流派的思想,熟读欧洲启蒙思想家的著作,深受自然权利(天赋人权)学说的影响。渐渐地,他抛弃了在当时颇有影响的君权神授观,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理念:人人生来皆平等,拥有“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和“正当的自由”;上帝在赐予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同时,也给予了我们自由;人的生命安全、人的自由和人的幸福才是目的,政府不过是手段。

  三十多年来,他的学问在增进,思想在成熟,可是北美殖民地的境遇却每况愈下,人民的权利和自由日渐收缩,他内心的愤懑与不安,与日俱增。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决心改变殖民地这种民权不彰、自由阙如的现状。于是,他当律师,做议员,组织社团,投身反英,启发民智,著书立说,宣传平等自由、天赋人权、人民主权的主张,多年来鼓动风潮,不遗余力。随着名声和资历日益月滋,他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了。

  因此,当这位青年才俊以大陆会议代表的身份出现在会场上时,立即引起了一众代表的注意,更是逃不过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和会议活跃人士约翰﹒亚当斯的眼睛。他们发现,这个有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虽然言语不多,但一旦开口,必然切中时弊,擘肌分理,见解深刻,而他的著作文章和赴任代表后起草的几份文件,显露出他的才学、思想和文笔,更令他们击节称赏。顺理成章地,他俩指名道姓要杰斐逊担任“独立宣言”的主笔,来起草宣言的第一稿。并且,在五人起草小组当中,杰斐逊也是最为合适的宣言初稿执笔人。

  何以见得?年届古稀之龄的富兰克林虽说在大陆会议上德高望重,也是学识渊博、文笔绝佳的人物,但毕竟他年纪太大,而且还患有中风,体力和精力均难以胜任起草初稿的任务;至于罗杰﹒谢尔曼和罗伯特﹒李维顿两位,虽说也是北美反英运动的杰出领导者、大陆会议会场上的雄辩家,但在文字写作方面,相比于像杰斐逊这样的文章家来说还是稍逊一筹,故俩人异口同声:对于起草初稿一事,我俩恐难胜任,只好敬谢不敏了,特此举荐托马斯﹒杰斐逊和约翰﹒亚当斯担此重任。

  这时,向来谦逊的杰斐逊提议由年长他7岁、众人眼中“大陆会议的灵魂人物”亚当斯担起这一任务。没想到,有着“圆胖先生”绰号的亚当斯当面拒绝了,“这项任务应该由你来做!”杰斐逊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偏偏要我来做呢?”于是,矮矮的、胖胖的、脸圆眉浓的亚当斯慢条斯理而又笃定地,对他作出解释:“原因嘛,第一,你是弗吉尼亚人,这种事应该由弗吉尼亚人挑头,你们弗吉尼亚一直都有抗争的传统;第二,我老是得罪别人,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要是社会上知道是我写的,各方面肯定会对我群起而攻之;第三,我读过你写的东西,你具有令人羡慕的写作天才,论文笔,你比大陆议会里的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要高出十倍。”经亚当斯这么一说,杰斐逊再也无法推辞了,遂接下了这一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

  接下来的日子里,杰斐逊将自己关在费城的公寓里,足不出户,夜以继日,什么也不顾了,一门心思埋首于起草宣言初稿的工作上。进入六月中下旬,费城的天气越来越热了,还不时会有轰隆隆说来就来的阵阵雷雨。杰斐逊的居所——一幢位于费城第七大街与第八大街之间名为“市场大街”的公寓,既闷热又不透风,让住户们都有种无可名状的憋闷感,杰斐逊却甘之如饴,又浑然忘我,有时连在耳畔嗡嗡叫的蚊子的声音都不怎么感觉得到。每日陪伴他的,是手中的鹅毛笔、一叠稿纸、一摞书籍资料、一瓶墨水、一盏台灯、一张新地图,和几瓶葡萄酒——这东西能增加他的灵感。每当夜幕降临,他坐在自己亲手设计的折叠书桌前,桌上台灯的荧光照着他清瘦的面孔、蓬乱的头发和握笔的手。过路人会看得出来,这里住着一个勤奋伏案工作的男子。

  每天,杰斐逊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书桌前对着稿纸书写,常常汗流浃背,稿纸上也浸染了一片汗渍。每当写得顺畅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似有好几只兔子在胸间奔跑,成群结队的词句窜入他的脑海,思绪有如泉涌般源源不断。他有时会翻阅、查找桌上的书籍资料,有时会停下笔来苦苦思索,有时会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有时又会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和窗前的几株大树,然后又俯下头去,继续手中的笔头工作。经过这些天来紧张忙碌的奋笔疾书,逐字逐句的斟酌、推敲、审阅、修改和誊写,在一个清风徐徐的晚上,初稿终于杀青了。他放下笔来,一种浓重的倦意袭来,同时又油然而生一种彻底放松的心情,和一种无限满足的欣慰感。他将一叠散乱的稿纸收集起来,又再由头到尾看了一遍,才缓缓地、郑重地,在首页的眉端位置写下标题——独立宣言。

  美利坚合众国最重要的立国文书,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文件之一,就此诞生。




  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初稿分为五章,包括序文、前言、控诉、谴责和总结。每一章节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作者在拼尽胸膛的气力呼唤着:自由!自由!这声声呼唤将要摧毁英帝国一百七十年坚固的殖民史。许多次,当我在静谧的深夜从首句读到最后一句,熄了灯,坐在黑暗里,每回味一遍,心就燃烧一遍。

  在1776年6月那个闷热的房间里,杰斐逊心里所思所想的,并不是大陆会议原先设想的那样,只是发表一篇声明,通告一声英国,北美要独立了,说明一下独立的原因而已。他本可这么去想、去写,可他不。在他看来,北美的独立,不仅仅是对英国征税政策的不满,而是人类追求基本自由的首次尝试,是地球上一个民族以人权原则建国的首次尝试。

  正因如此,杰斐逊在序文部分,以“自然权利的法则”和“上帝的名义”,开宗明义地阐述发布宣言的原因:“在有关人类事务的发展过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解除其和另一个民族之间的政治联系,并在世界各国之间依照自然法则和上帝的意旨,接受独立和平等的地位时,出于人类舆论的尊重,必须把他们不得不独立的原因予以宣布。”

  北美人民含辛茹苦的移民历程,波澜壮阔的抗英运动,万苦千辛的独立战争,在起草宣言的那段日子里,每时每刻都在冲撞着杰斐逊那颗柔弱的敏感的心脏。启蒙时代的哲学,天赋人权的理论,共和主义的学说,政治平等的理念,自然法则,民族自决,人民主权,自然神论等等的观点,一直萦绕在杰斐逊的心间。他想要告诉世界,北美的独立,并非阶级对抗,也不是民族解放,而是北美人民对一种超越民族和国家的价值观——天赋人权——的追求。

  因此紧接着序文的,是前言,也就是日后被普遍认为是“美洲和全人类自由的宪章”的一段文字:“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至于人类为什么需要创建一个政府呢?让我们来看看杰斐逊是怎么说的:“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所以人类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如果任何一种形式的政府损害这些目标的时候,人民就有权力去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其赖以奠基的原则,其组织权力的方式,务必要能保障人民的安全和幸福。但是,当追逐同一目标的一连串滥用职权和强取豪夺发生,证明政府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统治之下时,那么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

  自从一百多年前“五月花号公约”开始,政府的权力来自被管理者的同意、并且要依法而治,就是美洲殖民地的根基。如今,大英帝国的所作所为破坏了这一根基,那么,北美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

  依据上述建立政府的原则,杰斐逊认为,当今英帝国在北美的殖民统治,是无度的横征暴敛,是持续的残民以逞,是以残酷的、卑劣的、连绵不断的政府暴行显现出来的暴政,是要在殖民地各州建立一种绝对专制的统治。这一系列的暴行,严重侵犯了北美人民不可剥夺的自由和人权,这一铁的事实应当昭告天下,故此他愤然写道,为了证明所言属实,现把下列事实向公正的世界宣布——

  “他拒绝批准对公众利益最有益、最必要的法律。

  他禁止他的总督们批准迫切而极为必要的法律,要不就把这些法律搁置起来暂不生效,等待他的同意;而一旦这些法律被搁置起来,他对它们就完全置之不理。

  ……

  他在公海上俘虏我们的同胞,强迫他们拿起武器来反对自己的国家,成为残杀自己亲人和朋友的刽子手,或是死于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手下。

  他在我们中间煽动内乱,并且竭力挑唆那些残酷无情、没有开化的印第安人来杀掠我们边疆的居民;而众所周知,印第安人的作战规律是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格杀勿论的。

  既然这个高高在上的英王,将自己的行为打上了暴君的烙印;既然这个不配称为文明国家的宗主国,在北美的统治是残民害理的暴政,违悖了人类文明的良知和人类社会成立政府的目的,那么我认为,北美人民就有权废除这样子的政府,以成立一个能保障人民基本自由和权利的政府。因此在文末,也即在宣言的总结部分,杰斐逊发出了划时代的、铿锵有力的宣告:

  “我们,在大陆会议下集会的美利坚合众国代表,以各殖民地善良人民的名义,经他们授权,向全世界最崇高的正义呼吁,说明我们的严正意向,同时郑重宣布;这些联合一致的殖民地从此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并且按其权利也必须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它们取消一切对英国王室效忠的义务,它们和大不列颠国家之间的一切政治关系从此全部断绝,而且必须断绝;作为自由独立的国家,它们完全有权宣战、缔和、结盟、通商和采取独立国家有权采取的一切行动。为了支持这篇宣言,我们坚决信赖上帝的庇佑,以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财产和我们神圣的名誉,彼此宣誓。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无论怎样溢美都不过分的雄文,陈义奋辞而又胆气凌云,格高意远而又汪洋恣肆。从它问世之日起,就注定了会在岁月的长廊中熠熠发光,直到大地融化,历史成灰。

  这篇划时代的宣言,不仅宣告了一个民主共和国的诞生,而且表述了一种迄今一直在全世界成为指路明灯的理念。

  完稿后,杰斐逊的初稿在五人小组的其他四人手中传阅。读着这篇严谨而简洁、理性而不失激情的宣言初稿,这几个人均交口称誉,亦十分赞成初稿里头所阐述的思想理念。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富兰克林激动地拍拍杰斐逊的肩膀,连声说道:“实在太好了!这是我平生读到的最好文章,真让我浑身热血沸腾。”当初竭力推荐杰斐逊执笔的亚当斯更是欣喜异常,不停地握住杰斐逊的手说:“我说的对吧,这不,的确还是你完成的出色嘛。”接下来,四人对杰斐逊的宣言初稿进行修改、润色。大家均认为文稿相当出色,甚至可以说已接近完美,故而没有必要进行大幅度的修改,只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之处需要稍做改动。对文字十分讲究的富兰克林提笔改动了48处,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是富兰克林将原稿中的前言部分“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神圣和不可否认的”中的表语——“神圣和不可否认的”,改为“不言而喻的”。意思是,人人平等和天赋人权并不是什么远大的理想,而是一个客观的现实,是无须加以论证的,因而是“不言而喻的”。综合全句修改后就是,北美人民宣示:平等是“不言而喻”的真理,人权是“不可剥夺”的权利。这样一改可谓言简意赅、掷地有声,真是改得妙。此外,起草小组的约翰﹒亚当斯、罗杰﹒谢尔曼、罗伯特﹒李维顿三人,也对初稿做了一些改动,或提出修改建议让杰斐逊自行修改。在五人起草小组经讨论、修改了几十处之后,杰斐逊在羊皮纸上重新又誊写了一份宣言修订版。

  手捧着五人起草小组的宣言定稿,亚当斯感到既满意又兴奋,他满怀信心地对大家说:“我将捍卫宣言的每一个字。”听到这句话,富兰克林感到十分宽慰,他心里很亮堂,有了约翰﹒亚当斯——这位辩才和资历堪称北美翘楚、大陆会议的灵魂人物——的保驾护航,这篇惊世骇俗的宣言才有通过的可能。数日后发生的一切将会证明这一点。至此,五人起草委员会出色地完成了大陆会议交给他们的历史任务。

  6月28日,由杰斐逊执笔、凝聚了五人小组共同心血和智慧的独立宣言文稿,呈交上了大陆会议,随后,摆放在了大陆会议每位与会代表的面前。此刻,他们的内心既充满期盼,又忐忑不安,不知道这篇刚刚问世的独立宣言文稿,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它最终能够通过吗?




  果不其然,正如他们——五人起草小组全体成员所预料的,宣言文稿在大陆会议遭遇了强烈的反对,大陆会议会场出现了近几年来论战空前激烈的场面。一连几天,审阅,陈述,讨论,争吵,驳斥,喧嚷,磋商谈判,激烈辩论。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会场上。

  自1775年5月第二届大陆会议召开以来,自然而然的,会场上的一众代表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独立,另一派则是反对独立。支持独立的一派,比如有着深厚民主、自治传统的新英格兰地区殖民地,像缅因州、新罕布什尔、佛蒙特州、马萨诸塞州、罗德岛州、康涅狄格州等,这些州的代表们坚决要求独立,他们心中那份独立的愿望有如河出伏流,早就已经急不可耐了。他们的理由是,一百多年来,殖民地对宗主国的归属和效忠,一直都是以自愿为基础,以此换取英国君王的荫庇和保护,但如今我们北美被迫与英国开战,英王已不再“保护”北美,更谈不上“荫庇”了,殖民地也就无需再效忠英王,做大不列颠国王“最忠诚的臣民”了;对内,北美人民目前大多追求独立,我们的人民在期待着大陆会议的指引;对外,法国和西班牙等国对北美的支持有一个前提——北美须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而外援对于弱小的北美来说至关重要。

  至于反对独立的一派呢,比如中大西洋殖民地,像纽约州、新泽西州、宾夕法尼亚州、特拉华州、马里兰州等,又比如南方的南卡罗来纳州、佐治亚州等,他们要么是希望以温和的态度,缓和与宗主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要么是认为独立的时机目前还不成熟,尚需时日;要么就是认为北美人民尚未下定决心彻底与宗主国决裂,走上独立的道路;再不就是认为,目前独立战争的战事尚不明朗、前途未卜,此刻仓促宣布独立怕有灭顶之灾。此外,即使走向独立,也要先做好准备工作,应先将十三州殖民地联盟的法例制订好,再向独立国家过渡。基于此,宾夕法尼亚州代表、律师出身的詹姆斯﹒威尔逊反复强调:“在新房子还没有建成之前,为什么要急匆匆地拆掉旧房子,让自己饱受饥冻呢?”

  独立派的首席辩护士,毫无疑问是律师出身的反英活动家、马萨诸塞州代表、立场最坚定最激进的独立分子约翰﹒亚当斯。他在两届大陆会议上一场不拉地出席了所有的会议,痛斥英国弊政,鼓吹北美独立。而反对独立阵营的中坚人物也是一位律师,此人是宾夕法尼亚州代表,44岁的知名政论家约翰﹒迪金森,他也是宾州代表詹姆斯﹒威尔逊在当律师之前学习法律的指导老师。在由约翰﹒迪金森作词的北美歌谣《自由之歌》里头,可以看得出他的政治立场:“让我为我们君王的健康干杯,为不列颠的光荣和财富干杯!如她确有公正,我们真有自由,那种光荣和财富就会永存不朽。”

  于是,大陆会议的会场,常常成了这两位律师、这两个“约翰”之间的口舌较量。有趣的是,一旦站在辩论桌前,这两个人的外貌就会形成鲜明的反差,亚当斯又矮又胖,迪金森则又高又瘦,俩人间唇枪舌剑的场面既弥漫着呛鼻的硝烟,又充满了戏剧性。

  在独立派代表们和反对独立阵营双方唇如枪、舌如剑、你辩我驳、一来一往的辩论中,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指定的投票表决日期——7月1日终于来临。北美殖民地走到了决定前途命运的历史关头。

  这天早晨,天色灰蒙蒙的,急速的旋风在城市上空呼呼地吹着、搅动着,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宾州议会大厦正门,大陆会议的代表们联翩而至,静静地步入一楼议会大厅,彼此点头,寒暄,然后,正襟危坐,凝重的神态,表露在每一位代表的脸上。会场一反往日喧杂满屋的场景,只觉得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独立派与反对独立派两方的发言人——约翰﹒亚当斯和约翰﹒迪金森——的发言。

  上午10点整,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敲响小木槌宣布开会。首先站起来发言的,是约翰﹒迪金森。他今天脸色显得分外苍白,微昂着头,眼神却是倔强的、静穆的,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有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他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将自己过去这段日子反对独立的观点逐条重述了一遍,语气却更加的坚硬,更加的不容置疑。人群之中随即传出一阵低语之声,这些声音中混合着赞同、理解和支持。约翰﹒迪金森听出了赞许之声,知道是己方阵营的代表,接着他语重心长地朗声说道:“议员们,先生们,请慎重行事啊。我们为什么不留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之中,接受她的保护并分享她的恩赐呢?”他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就宣布独立,还不成熟,会导致英国对北美的仇视,然后英国就会增派兵力,扩大战争。你们今天的决定,可能会将我们的民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北美大地将经受血腥和暴力,我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胞惨遭屠戮。”

  突然间约翰﹒迪金森话锋一转,缓缓说道:“可我也知道,北美的独立是大势所趋,我无力阻挡时代的脚步。”最后,他有点失落、有点忧伤地总结道:“可以预见,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将使我名誉扫地。但我必须抗争。此时保持沉默,就是犯罪。”发言完毕,他慢慢地走到座位上,慢慢地坐下,接着是整个会场的寂然无声,室内阴暗而寂静。从大家的神情看得出来,众代表们对他刚才的发言无论赞成与否,都被他的礼貌真诚、优雅高贵、特别是他对北美前途的深切忧心所打动。

  此时,窗外风雨大作,雷电震闪,狂风漫卷着暴雨像是一条条的长鞭,噼呖啪啦敲打着乳白色的窗户,那雷霆般的风声雨声好似要毁灭一切似的。室内昏暗了下来,像是夜晚来临了,有人忙点起了蜡烛,在电闪雷鸣映照下散发着幽微的、摇曳的烛光。只见40岁的约翰﹒亚当斯站了起来,他把双手按压在桌子上,用热切的、自信的眼神把会场上的代表扫视了一遍,然后清了清喉咙,凛然说道:“议员们,先生们,殖民地与英国之间已经没有从属关系了,双方也没有法律关系了,连合作关系也不存在了!既然大西洋彼岸的那个帝国派兵来跟我们打仗,双方的关系也就彻底完了!现在是英王,对,是英王宣布北美独立了!”他的嘴角和眼睑上的长睫毛在微微振颤,双眸深处的几许果断、和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忧愤,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大义凛然,又有种泰山压顶而岿然不动的气概,他提高了声调,扬起了嗓子大声说:“北美的出路在于走向独立,北美的前途在于宣布独立!”他激动地抬起了下巴:“是时候了!”他略微地点了点头,眼睑里开始闪着泪花,激切地、哀恳地、目光平视着全场代表们说道:“是宣布独立的时候了!”他肯定地再次点点头,心底里最想说的话已说出口,两边嘴角振颤得更为自信、更为锋芒逼人,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开始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如果我们要找一个词语来表达当前北美最应该处于的状态,如果我们大家今天要作出一个正确的、明智的抉择,毫无疑问是独立!是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是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约翰﹒亚当斯激动地挥动着手臂,一上一下,一扬一顿,室内的空气震荡着这铿锵之声,整个的会议大厅回荡着他那铿锵顿挫的每个字节、每一句话。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字字句句都吐得清清楚楚,语气是毅然决然的,语调是有节奏而洪亮的,让人不由联想起列车行进过程中车身敲击钢轨所发出的阵阵响声。顷刻间,一道闪电在外面的天空划过,紧接着是一阵惊人的雷声,一阵巨响,这雷电穿透了窗户照得室内一闪一闪的,映得他的两腮益发显得红彤彤的,他的眼睛为之一亮,仿佛看到一个通体霞赤的婴儿呱呱坠地,这,不就是他所憧憬的新国家、一个独立的自由的国家吗?他为自己的想法而陶醉,一连串止不住的语句从喉咙口淋漓而酣畅地喷薄而出:

  “一个最宏伟的事业,一个决定着千千万万已出生和没出生的人的生命和自由的选择,现在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中心,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完全、最神奇、最精彩的革命。历史长河中,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荣耀,可以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子孙创造一个国家,一个共和国!”

  约翰﹒亚当斯,这个身躯矮胖肥头大耳的40岁男人,这个外貌丑陋又有点儿滑稽的前律师兼农场主,这个英国人眼中仅次于华盛顿的第二号“邪恶人物”,这个日后合众国的第一任副总统及第二任总统,这个后世史学界公认的“美国独立的巨人”,在这天他的发言——确切地说——更像是演说,像虎啸,像龙吟,像狮吼,像豹咆,像鹰鸣,像马嘶,连室内的天花板都在振动,在场的一众代表更是人人精神震动、感奋。在他的演说过程中,与会的代表有些人热泪盈眶,有些人紧紧地握住拳头,有些人不住地点头称是,也有一些人面露尴尬的神色,或者陷入了沉思,当他的发言结束时,大多数人站起来热烈地鼓掌,然后纷纷走上前去与他握手致意。

  “就伟大的独立事业而言,来自波士顿的约翰﹒亚当斯先生功劳最大,他象支撑天空的擎天神阿特拉斯一样,无疑是《独立宣言》的支柱。他承担了发言和辩论的重任,他有力的论证指出了独立是公正的,也是必须马上实行的。”一位来自反对独立阵营的新泽西州代表,多年以后充满敬意地记录了这天的会议场景。




  最后的时刻到了!

  约翰﹒亚当斯和约翰﹒迪金森的发言——或者说辩论——再次引发了会场代表们激烈的争论。又一轮的陈述,讨论,争吵,驳斥,喧嚷,鼓掌,跺脚,以杖击地,磋商谈判,激烈辩论,甚至用手杖当武器互相攻击。会场也再度火爆起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双方阵营从上午争论到下午、再到晚上,争论持续了几乎一整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猛,屋内却一直都是热烘烘的。到了散会前已是夜幕降临,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宣布,大陆会议全体委员会开始表决,十三个殖民地各持有一票,每个州的代表团人数均为奇数,最少的三人,最多的七人,各代表团首先在内部投票,譬如说,若果某一代表团的七人中有四位支持独立,那么这个州的这一票即为赞成票。

  结果是九比四,九票赞成,两票反对,两票弃权。具体的投票情况是:弗吉尼亚州等九个殖民地投了赞成票,宾夕法尼亚州和南卡罗来纳州投了反对票,特拉华州和纽约州弃权。其中,特拉华州有三名代表,但是其中一名代表因病缺席,剩下的两名代表一个赞成一个反对,最后只好投弃权票。纽约州殖民地议会正处于休会期间,出席会议的代表团没有得到州议会的授权,无法投票,只得弃权。这样,根据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独立议案在大陆会议上以九比四获得通过。

  然而就在这一刻,会场情势陡变!又瘦又高的反对独立阵营头号战将约翰﹒迪金森开口了。他代表宾夕法尼亚州代表团提议,“对独立的赞成表决必须经全体代表团无异议方可通过。”这一提议得到了与会代表的多数同意,包括坚定的独立分子、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在表示同意时,约翰﹒汉考克向全体代表解释了自己的担忧:“我本来也希望尽快独立,但转念一想,如果按多数票通过,那么,那些反对独立的殖民地都将被迫站在英国一边同我们作战——那样我们就会造成兄弟自相残杀的局面!依我看,我们大家要么一同并肩前进,要么一道呆在原地不动。”

  这时,夜色已经很晚了,外面漆黑一片。南卡罗来纳州的代表,27岁的律师爱德华﹒拉特利奇——大陆会议最年轻的代表——提议将最后表决推迟到七月二日,约翰﹒汉考克同意了。这个年轻的代表爱德华﹒拉特利奇,向来是激烈反对独立的,但同时,他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在提议时他似乎在用眼神向约翰﹒亚当斯示意,给他一点时间,他将改变南卡罗来纳州的投票意向。

  散会后,大多数代表并没有去就寝,而是展开了“会后谈判”。在七月一日晚上这个闷热潮湿的雨夜,会议代表中间进行了许多的紧急磋商和秘密谈判,无人知晓当天夜里达成了多少秘密协议——主要是独立派提出一些让步的条件,以求反对派转向支持独立这边。从次日的表决结果来看,当夜的磋商谈判至关重要,以至于时隔多年约翰﹒亚当斯回忆这夜的情况时说,“独立不是争出来的,而是谈出来的。”

  翌日上午10时许,就在大陆会议主席刚刚宣布会议开始的时候,来自特拉华州的代表凯撒﹒罗德内出现在会场,他的身上、长筒马靴上全是泥水。这个48岁的瘦弱男子,就是前一天特拉华州那位缺席的代表。急匆匆赶来的凯撒﹒罗德内看起来脸面消瘦,脸色苍白,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他本来因患病在家休息,未能参加7月1日的会议,但亚当斯派人通知他,特拉华州代表团因为他的缺席而成了平局、投了弃权票。获悉后他连夜动身,一路骑马狂奔、心急如火地兼程赶往宾夕法尼亚州费城,80英里的路途换了几次马,才于上午九点赶到议会大厦。因为患有皮肤癌,他用了一条绿色头巾遮住了半边脸,可他有火一般的激情。他的到来,使得特拉华州投向独立。

  与特拉华州的转向同样富有戏剧性的,是宾夕法尼亚州的转向。前一日的表决,宾夕法尼亚州的七名代表当中,有四人反对独立,三人赞成独立,因此该州投了反对票。但在七月二日的会议上,宾夕法尼亚两位主要的反对人士,约翰﹒迪金森和人称“财务专家”的罗伯特﹒莫里斯,因为前一天晚上不知是被亚当斯和富兰克林的反复劝说所感动,还是被亚当斯俩人的让步条件所打动,这两位反对人士决定主动以“缺席”的方式来成全独立派。这样,宾州剩下的五名代表最终以三比二投了赞成票。

  而另外一个在七月一日投反对票的南卡罗来纳州,在年轻的代表爱德华﹒拉特利奇的斡旋下,以独立宣言文本删除“谴责奴隶制”的段落(也即独立后北美继续保留奴隶制)的条件,换取了该州转向赞成独立。当爱德华﹒拉特利奇说出“秘书先生,美丽的南卡罗来纳州赞成”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一众代表意识到,历史性的时刻到了。大家睁大了双眼盯着前方的记事板,板上南卡罗来纳的记名滑标被移到“赞成”栏下。

  最终结果由此产生了:十二票赞成,零票反对,一票弃权。(一周后,投弃权票的纽约州得到授权,投赞成票)

  独立议案正式获得通过了!当会议主席宣布独立议案获得通过时,会议大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代表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许多人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激动的泪花,嘴里轻轻地喃喃着:“独立了,独立了,终于独立了!”




  独立议案通过了,接下来就该讨论《独立宣言》文本了。

  七月三日,代表们开始逐条审议独立宣言文本。这次的审议让宣言的主要作者——杰斐逊傻眼了,与上次起草小组另外四位成员的修改比起来,这次众人的修改讨论、修改建议显得苛刻多了,简直可以说是吹毛求疵。

  对宣言初稿的修改讨论一连持续了三天,对于杰斐逊来说,这是他最难受、最难熬的三天。他默默地端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聆听着代表们逐字逐句地研究他的文稿。

  一众代表们在审议时几乎都带着挑剔的口吻,七嘴八舌地发言,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五花八门的修改意见,比如,有人提出,应删掉“派来消灭我们的苏格兰和外国雇佣军”中的“苏格兰”,以免多得罪一个欧洲的民族;有人提出,应在文末补充一句,“上帝必保佑我等事业成功”;有人不赞成宣言中用“美利坚合众国”作为一个新生国家的名称,建议对这一国名加以修改;有人对宣言中谴责英国议会的地方提出反对,认为英国议会从来没有直接压迫过北美,北美不应主动去招惹这样一个“庄严的权力机构”;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代表甚至提出,宣言中应增加“深海捕鱼权”;等等。

  对这些修改、增删的提议,杰斐逊尽管内心老大不情愿,但出于希望宣言能够早日公布,以及让宣言最大限度地体现十三州殖民地的全体意志,他作了相当程度的妥协和让步。对于代表们的大多数修改建议,最后他都无奈地表示接受了。

  但是,有几处改动令他十分心痛,其一是,删去了被认为过于激进地谴责英国当局的语句,比如原稿中有“无情的同胞”和“战场上的敌人”之类字眼的段落,以及激烈谴责英国议会和英国国王的语句,而这些地方在他看来,恰恰是整篇宣言当中最激动人心、最富有诗意的章节;其二是,删去了列举英王鼓励在北美保留奴隶制和发展奴隶贸易的罪状,对英王鼓励奴隶制和努力贸易的谴责,以及废除奴隶制度的呼吁。这些段落也是他觉得宣言中最精彩的部分,但由于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等南方州的强烈反对,这些州同时以退出殖民地联盟为要挟,他不得不作出让步。毕竟,摆在面前的首要目标是北美独立,倘若南方的那些州退出联盟,北美的独立将成为泡影。

  最终,稍稍令杰斐逊感到欣慰的是,宣言初稿中的大部分内容得以保留。对于这一结果应记上首功的,无疑是约翰﹒亚当斯,他以雄辩的口才、严谨的逻辑和十足的劲头,捍卫着宣言文本的每一个字,以至于杰弗逊为此深受感动,多年以后仍为之感叹:“亚当斯是《独立宣言》的支柱,是它最能干最热心的倡导者,是对《独立宣言》遇到的攻击的最有力的辩护人。”

  七月四日,第二届大陆会议批准了修改后的《独立宣言》,当日由此成为“美国独立纪念日”,也即流传至今、世人皆知的“独立日”。

  一个崭新的联邦共和国、民主立宪制国家——美利坚合众国——在北美大陆诞生了。一个民族饱经风霜的梦想由此成真,人类历史由此迈入新的篇章。

  北美独立了,美国成立了,但此时的美国还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主权国家,只是北美大西洋沿岸十三个独立州的松散联盟。一个行使全美管理权的联邦政府尚待组建,维系十三州的大陆会议既是立法机构,又代行临时政府的职权。这个在硝烟中诞生的弱小的联邦共和国,对当时的世界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然而在未来的两百多年里,这个年轻的国度将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日渐留下深深的烙印。

  七月四日当天,宣言的第一位签署人,是马萨诸塞州代表、豪放不羁的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他走下主席台,来到会议秘书的桌前,拿起羽毛笔,面对桌面上的宣言手写文稿,略微沉吟,即在其上龙飞凤舞地,以英文花体字签下自己的名字。伫立在旁的罗得岛州代表史蒂芬﹒霍普金斯看到他的签名,不由惊叹了一句:“这个字签得可真够大的哟!”约翰﹒汉考克洒脱地扬了扬眉毛,回道:“写大点儿,好让伦敦的那个肥乔治不戴眼镜也可以瞧得见!”

  约翰﹒汉考克在宣言初稿上的签名足有4.75英寸长,比他自己通常的签名长了1英寸,也比其他代表们的签名都要大一号,既显出他的豪迈,又表示他的决心。他这样做,是要让有点近视眼的英王乔治三世一目了然,是我约翰﹒汉考克带头造的反,我一点儿也不怕,今天我以一个独立国家的元首身份向你宣战!

  正式的签字仪式是在将近一个月之后,八月二日。当日,已改为“独立厅”的一楼议会大厅里气氛沉闷而压抑,来自十三个独立州的56位代表每个人都显得神情肃穆,沉重的室内空气,覆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和以往的会议签到不同,今天的签名,完全没有轻松的感觉。众人感觉到的,乃是一份光荣,一种悲壮,一种不留退路的决绝,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激越。“独立宣言”是一个新国家的出生证,却也是所有签署人“叛国”的证据。签下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犯了“叛国罪”,倘若日后落入英国人的手里,唯一的去处就是——绞刑架。而此刻,他们知道,一支装备精良的英国皇家舰队已经在纽约港抛锚停靠。

  代表们默默地一个一个走向秘书桌前签名,每个人都那么认真、仔细,同时又那么冷静、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某一位代表签名的时候,会场内瞬间变得寂静一片,只听得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大陆会议开幕已好几年了,开过无数次的会,还从来没有出现像今天这样沉闷而压抑的场面呢。

  签名过程中,弗吉尼亚代表、身高1.93米、体重350磅、高大壮硕的本杰明﹒哈里森想缓和一下气氛,跟身后形貌瘦小的马萨诸塞州代表艾尔布里吉﹒杰利开了句玩笑:“等咱俩都被挂上绞刑架的时候,我可就沾光了。凭我这块头,立马就玩蛋。你可就惨啦,恐怕得在空中手舞足蹈一两个小时才会咽气。”他的玩笑引来一阵笑声,但很快就恢复了沉闷而压抑的氛围。来自罗德岛州的代表威廉﹒埃勒里,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代表们签名时的面部表情。在回忆录中他说,从每个代表的脸上,都看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

  签字仪式完毕,最年长的富兰克林发言:“现在我们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唯有同心同德,团结一致,奋斗求生,否则便只能一个个地等着上绞架了。”这五十六位以“生命、财产、和神圣的名誉”的名义义无反顾地签署独立宣言的人,将被美利坚民族后代赋予一个光荣的、崇高的称号:建国之父。

  这些美利坚合众国的建国之父们,他们来自北美大西洋沿岸十三州的社会各个阶层,有律师、法官、商人、农场主、种植园主、军官、牧师、医生、大学校长等,也有诗人、画家、音乐家、发明家和学者。他们当中有37人年龄在40岁以上,3人只有二十多岁,除了2人尚未结婚外,其余的签署人均已成家,26岁的爱德华﹒罗特里吉为宣言最年轻的签署人,70岁的富兰克林为最年长者。他们当中有两位日后成为美国总统:约翰﹒亚当斯和托马斯﹒杰斐逊,三位成为副总统,好多位当上了州长,有几位担任了国会参议员。与此同时,宣言的签署人在名单公布之前,全都因涉嫌叛国上了英国的黑名单而被通缉,遭追捕,十二个人的家被英军烧毁,二十个人家破人亡,九个人在独立战争中因负伤或其他原因死去,五个人成了英军的俘虏而遭监禁,有几位在战争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尽管这些宣言的签署人经历不同,命运各异,但他们对待宣言有着矢志不移、恪守不渝的相同态度。无论环境多么艰险、境遇多么艰难,也没有一个人日后改变自己支持独立的立场。

  七月四日宣言经大陆会议批准后,当天即送往数个街口外的一家印刷厂印制,当晚产出了150份至200份的印刷本。

  两天后,约翰﹒汉考克派专使将其中的一份印刷版,用一匹快马送达在纽约的乔治﹒华盛顿将军手中,请华盛顿在全军面前宣读。读到期盼已久的这份独立宣言时,华盛顿不禁热泪满眶,心中充溢着一团如获至宝的激动,又有着一种如饮醍醐的喜悦。他和他的同袍们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待了很久了。从大陆军组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从未想过回头,但他们恪守着军队不干涉民选议会的原则,只能一边作战,一边等待着大陆会议的指引,虽然战斗在持续着,但战争的前景却模糊不清。如今,他们终于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以及战争的最终目标了。

  七月九日下午六时整,驻扎于纽约的大陆军各旅在各自的操场上集合。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命人在各旅宣读《独立宣言》,将士们听了全都热血沸腾,整个军营欢声雷动,纽约城里也敲响了象征自由的钟声。随后,大陆军士兵和纽约居民一起动手,将矗立在要塞前面的一座英王乔治三世的铅制塑像推倒,砸烂,送往炼铁炉熔化,铸造子弹。几天后,华盛顿在纽约向大陆会议作了汇报:“《独立宣言》的发布是最有决定意义的努力,官兵们的反应与行动,证明了他们对宣言的热情支持。”

  八月,《独立宣言》全文出现在英国的各大报纸上。数日内,宣言被翻译成了欧洲各国文字,传遍了整个欧洲。




  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北美独立运动,至此开出了绚烂之花;波谲云诡的独立战争和北美革命,迎来了显露希望的胜利的曙光。

  六年后,在经历了几年艰苦卓绝的独立战争后,由约翰﹒亚当斯、本杰明﹒富兰克林等人组成的美国谈判代表团,与英国代表在巴黎举行了一场和平谈判。翌年,美英正式签署《巴黎和约》,英国承认美国独立。至此,独立战争以北美人民的胜利而告终。

  后来,一代代的美国人为了实现《独立宣言》里的理想而投袂荷戈,而奋起抗争,而奔走呼号,甚至献出了生命。譬如,一八六一年至一八六五年,美国在南北战争中以伤亡数十万人的代价,解放了大量黑奴,废除了奴隶制度,维护了美利坚联邦领土上不分人种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林肯总统在葛底斯堡发表演讲时,开篇即回顾历史:“八十七年前,我们先辈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又譬如,在二十世纪五十、六十年代,一场为争取黑人与白人平等地位的大规模民权运动在美国兴起,最终国会通过民权法案,宣布种族隔离和歧视政策为非法,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牧师在民权运动的高峰期,发表了“我有一个梦”的伟大演说,其中有这样的一段回忆:“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草拟宪法和独立宣言的气壮山河的词句时,曾向每一个美国人许下了诺言,他们承诺给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

  两百多年过去了,《独立宣言》就这样在北美大地上不断地被宣扬,被传诵,也在世界各地千万人的心中默念着,回响着,就像自由钟一直在千万人的耳畔回响着,那钟声悠扬、纯净、朗澈、深邃、永无止息。

写于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至二零一三年二月八日



2013年2月28日
转载自《民主中国》网刊
http://minzhuzhongguo.org/ArtShow.aspx?AID=32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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