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山寨版喉舌《環球日報》最近面對年輕留學生傳薪六四精神的公開信,情急之下,慌不擇言,發明了一個八九一代學生已經“大多改變了觀點”而達成了“把六四這一頁翻過去”的所謂“共識”。“妙論”既出,舉世驚詫,嘲罵蜂起,裏外不是人。隨後不得不尷尬地把它悄悄刪去,終致貽笑天下。
看來,他們缺乏一種基本能力,即:區分“夢想”與“現實”的能力。
當然,鑒於北京當局26年來一直視六四為洪水猛獸,對年輕一代精心製作了一套系統的“遺忘工程”,實行空前嚴厲的資訊監管,竭力抹去歷史印痕。強制當代中國患上失憶症。清洗“新新人類”的頭腦。造就一代代六四事件的絕緣體。這種慘淡經營,也不能說沒有一點效果。在中國國內,一場狂濤席卷神州的運動,從表象看,似乎已成過眼雲煙,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了。一些聰明剔透的“看破紅塵”的人們,已經痛自懊惱,對自己年輕時的幼稚衝動深感臉紅,各自忙於賺錢謀生去也。“國家事,管他娘。”
不必否認,北京這一遮蔽歷史的黑幕政策取得了部分成功。
一些不改初衷的不識時務者,門庭冷落,頗有點類似周樹人九十年前,他的那首打油詩描摹了五四之後他那寂寥之態: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
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
於是,一個《1984年》式的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
六四,是否已從中國歷史上抹去,留下空白?六四傳人,是否已經斷代?
不!——這是來自蒼穹的亡靈的聲音,這是來自大地傳薪者的聲音。不久前,最年輕的一代中國學子啼聲響起,劃破天際。他們的否定性判決傳進了那片浸透血淚的古老故土。這年輕的聲音說:
“我們是一群在國外深造的八零後、九零後。……三十年來這(中共)這支軍隊唯一的勝仗,竟然是在1989年6月4日血洗北京街頭!……這是一個屠夫的政權,六四的槍聲已經消解了他們全部的合法性,他們在六四之後的政績已經不重要。我們不指望中共平反——劊子手不配爲受害人平反,但是屠夫必須受到審判。在正義得到聲張之前,在迫害持續的情況下,遺忘是對歷史的不忠、寬恕是逝者的不義。”
向前追溯,我們聽到七零後的學子十年前也發出類似先聲:
“在我們心中,她們(天安門母親)不僅是死難者的母親。她們也是天安門前整整一代人的母親,是在六四之後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知識份子的母親。是這個在政治罪孽中沈淪的民族的母親。我們願意在此莊重的宣稱——我們是每一位“天安門母親”的兒子。我們為自己曾經的沈默和袖手而羞愧,我們願以眼淚、筆墨、肉身和良知,永不停歇的抗議這個政府對每一位母親的摧殘。”這是七零後的知識者的莊嚴聲明。
又向前溯,“八九一代人”也在十年前鄭重宣言:
“無論是解放還是自救,我們呼籲必須從那個早晨重新開始,“返回六四”應該成為中國公共政治真正的起點。…我們,八九一代人,親歷了死亡,選擇了死亡。生存還是死亡,仍然是一個問題。”宣言的發起者與簽署這,就包括目前人在獄中浦志強、于世文、陳雲飛……等一批參與運動的“八九一代人”(以六零後群體爲主)的宣言。
再行追溯,我們聽到六四亡靈的至親——“天安門母親”不棄不捨的年年訴求:
“在以往漫长的二十年里,即从上个世纪1995年起,我们这群“六四”惨案的受难者和受难亲属,每年都要秉笔直书,致函“两代会”及国家领导人,声明八九天安门流血惨案,不是政府行为的失当,而是政府对人民的犯罪。我们要求公开、公正地解决“六四”问题,要求就“六四”遗留问题与政府方面协商、对话。为此我们提出三项诉求:重新调查“六四”事件,公布死者名单和死者人数;就每一位死者向其家属作出个案交待,依法给予赔偿;对“六四”惨案立案侦查,追究责任者刑责。这三项概括起来,就是 “真相、赔偿、问责”六个字。”
這些交相迴響的聲音,飄拂翺翔在歷史性的各代上空,聲氣相求,代代呼應。從九零後這一代開始,一代一代向上回溯,一直上溯到天安門母親一代:六四,已經穿越了代際,跨越了代溝。作為一種神聖性的資源,她已經橫貫于中國幾代人的精神天空。
這些穿越代際的無畏聲音,澄明了一個自然律: 恐懼感,並非先天的生物性遺傳特征。而良知與正義感,則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本能。
人或會說,在資訊封鎖下,這些發聲者人數甚少,難有作爲。
然而,訴諸歷史,精神傳承者的數量從來寥落。但是,人數的多寡並非決定性的。一與零的差異,十萬與零的差異,實質上是一樣的差異。在精神傳承史的意義上,這裡的一與十萬,本質上是相同的。正如千年暗室中,點燃一支蠟燭,瞬間聖光滿室。當暗潮蓄積已久,網路洞開一穴,信號將如出閘之馬,以幾何級數傳播,山不能擋,水不能淹,海不能阻。一旦價值能公開傳佈,它將以其內在的精神魅力普照四方,認同和追隨者將八面來朝,一瀉千裏,洶湧於途。
如今,我們已經來到關鍵的時刻,那個大寫的審判日正迎面向中國走來。
暗流湧動,地火奔突,萬籟俱寂,萬象匯聚。有心人注意到:
與六四生死利害直接相關的最主要責任者和利益集團大都已經墜入地獄。
六四主要責任者之一——李鵬,無論其肉身是生是死,在政治上已經死亡;而其家人亦已陷入危厄困局,陰影正在迫近。
六四主要獲益者江氏集團,自薄、徐、周被抛出後,正掙扎于中共內部上層的權力生死搏鬥中。六四這張牌,已經不握在他們手中,恰恰成了他們身上日益沈重的負資產。
習近平,不久前有流傳于網上的關于六四的所謂內部談話,世人莫辨真偽,假作真時真亦假。然無論其真假,在網絡空間出現這樣一份講話,並迅速流瀉出來,本身定然是政治操作的結果。人們未知操作者何人。但就利弊分析而言,這一操作爲習在未來最關鍵變局時刻擴張了其政治可能性空間。
即便是鄧家後人,也在竭力為其撇清其歷史責任,試圖使其責任分散化平均化。
幾乎所有權勢者對六四都取“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態。中共內部,已經找不到任何人願意為此承擔責任了。
然而,歷史無法湮滅。六四責任者在歷史上的定位——屠夫與懦夫——業已鑄定。
…………
要言之,維護六四屠城直接利益的那個高層集團,已經日益空虛化。
明裏暗裏,國內國外,中共官員以各種方式,紛紛與六四脫鈎。
六四,雖因政治而起,但它已經超越了政治:攸關文明與野蠻,攸關人道與反人類,攸關人與非人。在人類歷史上,像六四這樣——是非彰顯,正義與非正義確定,黑白分明——的類似事件是相當罕見的。
因而,六四,不僅穿越了代際,也穿越了一般的政治派系。
平日五花八門的政治觀點與派別,在競爭白熱化的關節點,在政治博弈邏輯的支配下,將迅速極化,將向兩個極點靠攏,劃分爲兩大板塊。在轉型關鍵時刻,政治派別勢必將重組,將趨於簡明化、清晰化。
筆者判斷:對六四的態度,將來必定會成爲兩大板塊劃分的基准線。
而兩大板塊的平衡業已打破,重心正日益向反屠城派傾斜。
實際上,早在幾年前,不僅是自由派上窮碧落追索歷史真相與責任,也有其他派別的代表人物,如新左翼汪暉,在一篇長文中,也試圖把八九運動註冊為左派的商標,把它納入左派的話語系統。這是頗為意味深長的一樁現象。甚至肆無忌憚粗話滿嘴的左撇子孔慶東,也不敢姿意褻瀆天安門亡靈,也不得不在視頻中對天安門運動表達某種敬意……。諸象種種,恐怕是一個清晰的端倪,預示著無論當局願意不願意,無論當局用多少努力來封鎖,六四,不可抗拒地,勢將作為現代中國的一項公共精神遺產,而進入中國綿長的歷史。
這就是說:基准線的左側,已經日益萎縮,日益空虛化;而基准線的右側,力量日益張大,信念日益堅固。
蔭庇六四責任者們的大樹正在枯萎,落葉飄零。樹將倒而猢猻散。猢猻們紛紛與當年事件撇清干系。
在時間點上,已經成熟。六四,已成長爲一個最大公約數。六四,已升華為中國的神聖性符號。
潛流已經湧動。鐘聲即將響起。審判終會降臨。六四亡靈將成為中國精神的守護神,天安門事件將為未來中國的導航定位。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到今天,幾乎已經沒有人會懷疑這一前景了。
是與日益空虛化的屠夫利益集團綁在一起,充當其殉葬品,還是一舉斷其鏈條,扔掉負資產,浴火重生,一通而百通?歷史性抉擇的時刻,很快將降臨到中共各派面前。死守血案之既得利益者,最終將演變為國人公敵,在政治競爭中兵敗如山倒。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一失足將成千古恨,一回頭已是百年身。何去何從,中南海袞袞諸公,其三思之。
歷史的審判無法逃避。中國共產黨無法繞過這血腥的歷史一頁。只有直面歷史,訴諸對責任者的公正審判,才是避免滅亡和自我更新的唯一機會。在最後審判之日,中國幾代人的聲音將凝結為一份公訴書,清償六四血案責任者應付的代價。討回歷史的正義,醫療民族的創傷,走出冤冤相報的歷史迴圈,創建一個文明寬容的憲政民主體制,實現中國的真正復興。這才是天下歸心的“中國夢”。
沒有審判,沒有正義,就沒有中興。天下沒有白流的鮮血。
二十六年過去了,六四已經進入我們民族的深層記憶之中。它為這個民族留下了一份珍貴的精神遺產。六四,作為災難深重的近代中國命運及價值取向的象徵符號,已經永恒地雋刻在了中國的歷史上,人類的歷史上。
自從六四那天的槍聲響過之後,共產主義就在中國死亡了。中國不復是原來的那個中國了。我們都是六四之子。中國人都是六四之子。在今日中國這個禮崩樂壞、喪失仁義、精神潰敗的土地上,只有六四亡靈,才能成為中國人精神的最後救贖。她將為中國輸入道德感,輸入宗教感,輸入神聖性的資源,拯救墮落已久的中國精神,使之升華為真正的神州。
在這個意義上,六四將定義中國——一個浴火重生的中國。
(本文是作者于2015年六月四日在華盛頓《如何解決六四問題暨射鵬行動》研討會上发言整理而成)
2015/6/15 19:4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