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剑:伟大有多大 ?

伟大有多大?可能无法量化统计,用一个故事或许可以说明,这就是拿破仑复辟建立百日王朝的故事。

1789年,法国大革命开始,革命推翻波旁王朝,路易十六上了断头台。法国随后就进入持续动荡和革命不断激进的轨道,虽然建立了法兰西第一共和国,但共和国被笼罩在雅各宾派的红色恐怖之中,由此造成了剧烈的政治分裂和冲突。于是,时代在呼唤强者,呼唤在强者主导下的秩序。拿破仑在这个时代背景下脱颖而出,凭着他的军事天才一路荡平不同政治派别,于1799年成为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执政。在稳固了权力之后,于1804年将法兰西共和国改为法兰西帝国,拿破仑加冕称帝。随后,欧洲在拿破仑的东征西突中陷入了巨大危机,期间发生了多次战争,封建体系开始动摇,欧洲封建诸国建立了反法同盟以统一对抗法国。1814年,拿破仑在反法同盟的持续打击下,不得不宣布退位,被流放到厄尔巴岛,路易十八回到巴黎,波旁王朝复辟。

拿破仑在厄尔巴岛显然不会甘于失败,他在密切关注法国的形势变化。1815年2月26日,拿破仑认为他重返法国政治舞台的时机成熟了,率领700个士兵登上法国儒安港,正式宣布登陆法国,向巴黎进军。3月3日巴黎得到这个消息,报章开始报道相关消息。著名的世界箴言报从这天开始到到22日,逐日报道拿破仑的进程,并随拿破仑的进程而变换对拿破仑的称呼,我摘要如下:

3月4日: 魔鬼自流放地逃出。

3月5日: 来自科西嘉的怪物在儒安港登陆。

3月7日: 不可明说的吃人魔王向格腊斯逼近。

3月12日: 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进入格尔勒诺布尔。

3月13日: 拿破仑·波拿巴占领里昂。

3月18日: 拿破仑将军接近枫丹白露。

3月21日: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

3月22日: 我们伟大的皇帝拿破仑今早在圣母院举行了壮丽的加冕仪式,伟大的法兰西有福了,皇帝万岁!

这个故事是不是寓意丰富?在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拿破仑经历了从魔鬼到伟大的转变,报章审时度势,适时调整报道主题,转变语言风格,从仇视到蔑视到惊诧到震惊到崇拜到欢呼,最后是到三呼万岁。现在人们可以嘲笑当时的媒体丧失节操,但从新闻必须真实的原则出发,巴黎世界箴言报的及时变脸何尝不是反映了法国人民的情绪变化。拿破仑复辟之所以能够成功,而且兵不血刃,势如破竹,波旁王朝几乎毫无反抗就把刚刚到手的王位又交了出去,的确是因为这位身高不过一米六的法国皇帝满足了法国人民对伟大的想象。

拿破仑伟大,已为史家所认可,尽管他的那次复辟只建立了一个百日王朝,这是因为以英国、俄国、奥地利、普鲁士等国所建立的反法联盟,也是极其恐惧拿破仑的伟大,担心法国在拿破仑的统治之下会重新成为它们不可战胜的对手。滑铁卢一战,彻底终结了拿破仑的政治生涯,使得拿破仑的军事神话破灭,同时也破灭了法国人民对拿破仑的伟大想象,波旁王朝再次复辟,拿破仑再次被流放,最后悲惨死于圣赫勒拿岛。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似乎已成了评价历史人物的定律,伟大是通过成功或胜利而铸就的,失败则是伟大的湮灭。拿破仑在1806年耶拿一战确定了他的伟大地位,其时,德国伟大的哲学家黑格尔正在耶拿大学写他的《精神现象学》,拿破仑对他的祖国的胜利并没有让黑格尔痛心疾首,反而是让黑格尔看到了一个历史终结的时刻已经来临,即拿破仑所代表的一个新世界对普鲁士旧世界的胜利,是现代对中世纪的胜利。基于这个估计,黑格尔把拿破仑称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这是对拿破仑至高无上的评价。

拿破仑的伟大构成了法国的一份重要政治遗产,谁能继承这份遗产?来自于他的家族谱系中一个侄子——夏尔·路易·波拿巴,于1848年奇迹般地当选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这个奇迹在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路易·波拿巴对他的伯父拿破仑的模仿,为了向他的选民——主要是农民,显示他是来自于一个伟大的家族并能发扬光大这个家族的光荣历史,他在他的名字中嵌入了拿破仑的名字,于是,夏尔·路易·波拿巴就变成了夏尔·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不仅于此,波拿巴还想进一步模仿他的伯父,再为法国打造出一个新的帝国,他于1852年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自称拿破仑三世,他立誓要完成拿破仑一世没有完成的盛世伟业。

法国在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如果从拿破仑去世到波拿巴称帝,不过三十年时间,法国居然出现了两个拿破仑,他们共享一个伟大的名字,并建立了一个相同的帝国,他们谁更伟大?或者说,他们谁才是真正的伟大人物?

马克思于1851年12月至1852年3月写下他一生中最著名的长篇政治时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篇时评堪称当代人即时评论当代事件和当代人物的经典之作,由此显示出马克思无与伦比的思想洞察力。在这篇评论的开首,马克思这样写道:

“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科西迪耶尔代替丹东,路易·勃朗代替罗伯斯比尔,1848-1851年的山岳党代替1793-1795年的山岳党,侄儿代替伯父。在使雾月十八日事变得以再版的种种情况中,也可以看出一幅同样的漫画!”

我曾数十次地阅读马克思的这段论述,每一次阅读,都被会被马克思深邃的思想所折服,这个论述的解释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它可以穿越不同的历史时空,用来有效解释发生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国度里的“雾月十八日”的各种再版。就马克思所看到的路易·波拿巴而言,因为伯父的伟大而想在伯父的名义下继续扮演一个伟大的角色,却不幸地因为没有创造出自己新的语言而只能限于拙劣的模仿,以致使自己沦为笑剧中的一个角色。如马克思所说:“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为他们效劳,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的一幕。”

波拿巴对拿破仑之所以能够模仿成功——至少从形式上看,波拿巴建立了法兰西帝国,是和法国当时流行的对拿破仑的崇拜高度相关。拿破仑曾经所创立的丰功伟业以及对欧洲旧秩序的巨大冲击,包括他为法国所留下的拿破仑法典,成为了19世纪初至中叶法国不可磨灭的共同历史记忆。马克思对法国的这个精神现象用“拿破仑观念”予以概括,并认为“一切‘拿破仑观念’都是不发达的、青春年少的小块土地所抱的观念”。他这个话说出了拿破仑伟大的秘密所在,即在汪洋大海般的小农经济的土壤上,最容易生长出皇权崇拜的观念。

从革命谱系来看,法国革命和英国革命的重要区别在于,法国革命是民粹革命,而英国革命是贵族革命。托克维尔在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也分析了法国革命和专制极权的共生关系,即由于贵族的提前出局和第三等级的出场,彻底改变了革命的逻辑和后果。革命既是摧毁旧的专制王朝,又是建立一个新的更加专制的王朝。拿破仑以及他后来的模仿者能够在法国不断出现并享有来自于社会底层的广泛支持,就是因为社会中间阶层的消灭,让国王们,不管是路易十六还是波拿巴,都不得不直接面对由社会底层所掀起的巨浪。波拿巴聪明的地方在于,他充分利用了“拿破仑观念”来进行社会动员,刻意把自己打扮成拿破仑的一个再版,向法国人民,主要是农民,承诺建立起一个能够称雄欧洲的伟大帝国。

基于“拿破仑观念”和拿破仑的伟大梦想,波拿巴从建立第二帝国的那一刻起,就试图实现足以和他的伯父相媲美的丰功伟业。在波拿巴执政的十九年时间里,他打造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官僚国家机器,依靠工商业与金融资产者的支持,大力促进法国工业革命,极大地提升了法国的战争能力。凭着法国重新崛起的地位,波拿巴要求重新改变1815年维也纳会议所确立的欧洲国际秩序,恢复法国的大国地位。为此,波拿巴自信可以通过战争来重现拿破仑的不世武功,1853年他联英抗俄,挑起克里米亚战争,打垮欧洲宪兵俄国。又与奥地利开战,吞并尼斯和萨瓦;并发动侵略清朝、安南、叙利亚和墨西哥的殖民主义战争。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波拿巴亲临前线指挥作战,他想再次创造拿破仑耶拿一战的辉煌,向全欧洲证明他是当之无愧的拿破仑传人。没有想到的是,1870年9月2日,在色当战役中,波拿巴指挥的法国军队被普鲁士军队彻底击败,被迫投降,波拿巴本人被囚于威廉堡大牢,蒙受奇耻大辱。法兰西第二帝国随之崩塌,引发国内革命,巴黎公社起义,工人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法国进入了第三共和国时代。波拿巴在《法兰克福条约》签订后被释放,随即流亡英国,于1873年1月9日病故于英国肯特郡,享年65岁,他一生为之奋斗的拿破仑英名也就此灰飞烟灭。

从拿破仑到波拿巴,法国七十余年历史,从第一共和国到第二共和国,从第一帝国到第二帝国,期间还有多次复辟和反复辟,政治变化真是风起云涌,政权更替令人眼花缭乱,史家对此是怎么看的呢?法国当时的历史学家,如梯叶里、基佐、米涅、梯也尔,包括托克维尔,他们从各自的立场和观察视角出发,对法国这一时期的政治现象和政治演变作出过非常精辟的论述,马克思认为这些历史学家的主要贡献是看到了阶级和阶级斗争对于支配历史发展所起到的作用。而在我看来,法国这七十余年的历史,主要还是围绕着拿破仑和波拿巴这对伯侄展开,可以说是拿破仑时期和后拿破仑时期,其中的历史逻辑就是马克思所概括的:活人对死人的模仿。“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以致整个法国都迷失在“拿破仑观念”之中,以为在新的时代依旧可以重新拾起拿破仑那些屡试不爽的招数而重建法兰西帝国。

马克思对此看得很清楚:“1851年十二月二日事件便是对于这一点的回答。他们所得到的不只是一幅对老拿破仑的漫画,他们得到的是漫画化的老拿破仑本身,是在19世纪中叶所应当出现的老拿破仑。”波拿巴想为这个“老拿破仑”注入新的血液,或者说,让死去的拿破仑在他的身上附体还魂,以重现拿破仑的伟大感召力。法国1870年的历史证明,这就是一个笑剧,一个对伟大的拙劣模仿。

伟大有多大?有拿破仑之大,也有波拿巴之大,这是历史的计量。


写于 2017.9.10 


转自荣剑余潭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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