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惕洁：从老兵开始维权 看中国社会转型

《三家村茶话》系列之二十四

说明：退休之后住进老年公寓，交了两位大陆来的新朋友。张文友来自广州，原为高级工程师；李孟先来自上海，退休公务员，都是来美投靠子女的新移民。因属同代人，我们有许多共同经历跟共同语言。虽然有时观点有异，但心胸豁达，不伤和气。从春节开始，我们约好每周去当地粤菜馆茶叙一次，就国是说三道四。记得文革之初，邓拓先生因撰写《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杂文系列丢命。到文革中，台湾对大陆开播《自由中国之声》，其中就有一个“三家村夜话”节目，模拟江青、王洪文、田家英等人对谈高层动态,尽管田早已自杀身亡。如今我们三个退休老人，也组成“三家村”，对谈中国动态，不是夜话，而是茶话。现把记录编成《三家村茶话》系列，不定期刊发，以抛砖引玉， 激发更多讨论。

                              —- 作者 谨识

从老兵开始维权       看中国社会转型

程惕洁

李：今天咱们讨论 “老兵维权”这个话题，两会之前媒体热闹过一阵子，似乎维权老兵有向两会施压的意图。遗憾的是，两会对此敏感问题，好像滴水不漏，没见任何动静。仅说有人提案，要改革军队福利待遇，大幅度提高现役军人薪资。不过争议太大，未能通过。其中是否连带涉及退伍军人，不得而知，今天咱们谈谈这个事情怎么样？

程：很好，是该深入讨论。根据我的有限了解，现役和退役军人的报酬待遇，属于不同财政体系。现役（包括离休军干，没有现职，但保留军籍军衔）归后勤系统管辖，来自国防经费开支，而退役（复原转业者）归民政系统管辖，虽然地方武装部也间接参与，但费用来自劳保福利开支，不列入国防经费。从邓年代到胡年代，未曾听说过复转军人维权。这是近年来的“新生事物”，而且有越闹越大势头，开始只有百把来人，后来扩大到数千，两会之前上万。要不是有些被拦在路上，总数还会更多。原因何在？值得分析。

老兵是否弱势群体？   不同人有不同看法

张：《纵览中国》日前发表北京关风祥先生一文，题目叫“老兵维权开步走，社会转型有戏看”，文章不长，批驳了三种观点：一种叫“老兵是党国鹰犬，不是弱势群体”；第二种叫“争个人福利跟民主人权无关”；第三种叫“老兵维权可能被腐败军头利用”。这三种观点，据说在公知中有代表性。老关的反驳是否有理，我想听听二兄点评。

李：张兄说的短文我看了，关先生的观点大体不错，但没说透。比方说“党国鹰犬”这件事，也对也不对。因为解放军不是国军而是党军，对内维稳镇压甚于对外国防，所以本质上属于鹰犬。可是，在党国体制下，什么不属于党？媒体是党媒，那媒体人是否也是鹰犬？包括公检法在内的所有专政机构，更无不在党的绝对控制下。其工作人员，莫非也都是鹰犬？由此推论，只要从党国领薪的人，没有谁不是鹰犬，不帮共产党办事。那大家都不该维护个人权益？再说，大家既是鹰犬，同时也是奴隶，奴隶争人权，天经地义。

程：所谓强势弱势，没有绝对标准，都是比较而言。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也有待遇的公道还是不公道问题。比方说，退伍军人跟他们身边普通工人农民比，待遇处境未必最差；但跟继续留在部队的那些战友比，或者复原转业到不同地区或单位的战友比，很可能收入待遇相差很大。只要有不平等，就会有不满，从而产生维权的冲动。比较突出的不公，表现在现役军人收入涨幅太快，跟复转军人的待遇差距太大上。比方去年军人提薪，涨幅高达百分之几十。团级月薪上万，连级五千多。大约是同级地方干部收入的两三倍。如有战争，开赴前线，情有可原，国外也有战时跟平时之间的薪水差距。但和平时期，军人利用国防经费上涨抓紧捞钱。这对复转军人来说，特别那些冒过生命危险的“两参人员”（即越战与核武），心理当然不平衡。

张：我再回到“党国鹰犬”这个话题，某些公知说，军人当年六四屠城，手上沾血，不值得同情。六四镇压当然有罪，但也不可一概而论。且不说多少人消极应付、虚应故事，真正刽子手很少，还有些抗命的军人呢？又怎么说？军队整体毕竟好人多，多数是劳动人民（特别农民）子弟。别说守卫边防很辛苦，另外还参加抗洪、抗震等危险任务，把他们一股脑说成鹰犬，不但伤害他们的感情，也会引起军属和亲朋的极度不满。

李：这让我想起六四风波中的许多镜头。当千百辆军车被北京市民堵在路上无法前进，可怜的小战士们忍饥挨饿的时候，许多北京市民自发行动起来，给战士送水送饭，同时跟他们讲述北京没有暴乱，学生只是和平请愿，希望军人不要受蒙蔽，不要进城镇压。市民苦口婆心劝说之下，许多战士满面羞愧，心存感激。即使他们后来奉命开枪，我想许多人也会良心发现，故意把枪口抬高一点，让更多人逃出虎口。相反，我也看到一些北京胡同串子（无业游民），骂骂咧咧满嘴脏话，讽刺挖苦农村士兵：“北京有你丫什么事啊？滚回农村修地球去吧！十几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啊！”骂得小兵们低头捂脸，蜷缩在卡车里瑟瑟发抖。当时我就想“糟了，这些家伙干嘛要拿农村兵开涮呢？也许他们的兄弟姐妹正在北京打工，干最累的活，挣最少的钱，受最多的气。他们早对户口歧视心怀不满了，你这不是火上加油吗？如果他们奉命开枪，不朝你狗日们打朝谁打？”

人人争取合法权益   整体人权才能进步

程：至于个人权益与整体人权的关系，要考虑到两个层面。一是局部和全局关系。社会关系的理顺，未必能通过全局共同行动，毕其功于一役，那个难度太大。更现实的途径，是能争取什么就争取什么，哪个群体有行动条件，就先行动起来。到各个群体都动起来之后，整体人权的改善也就水到渠成，这就是关风祥说的局部相加等于整体。二是每个弱势群体的斗争条件也不同，有些群体阻力大，有些阻力小。比方民办教师维权，阻力就大。而老兵维权组织能力强，官方打压相对困难。他们率先成功，有一定示范效应，能鼓励更多人起而行动。如果下一步国企退休干部起来维权，他们的人数和动员能力也很大，成功的几率也比较高。再往下，医护人员、银行职工、教师、城市保安、农民工等等，各行各业相继行动，离整体人权改观也就不远了。

李：回顾八九民运的失败，固然原因很多，但缺乏明确目标是一个重要原因。比方说“反贪污，反官倒”的口号，就比较模糊，不易动员民众。现在老兵维权目标就比较明确：“比照军龄贡献，落实安置政策”，也就是获得相对公平的生活补贴。哪些人不公平？有数字说话，无论跟公务员比，还是跟现役军人比，差距一目了然。当局也难说他们的要求不合理，或者说国家条件不允许。当然，类似不公平也存在于企业、政府机构和事业单位之间。比方说，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同为90年以前大学毕业的国家职工，都是统一分配工作，待遇也大体相等，现在都进入退休年龄。因为改制，导致差距拉大。不同单位和不同地区，退休收入居然相差一倍还多。例如，我们同班同学，工龄级别相同，在上海退休金六千多，在广州退休金一万，在呼和浩特只有四千多。说内蒙穷也不对，内蒙人均GDP高于广东。造成这些差别，不是市场优胜劣汰的结果，而是国家硬性规定的结果。这批人数以千万计，不满情绪很强，我看老兵维权之后，他们很可能也行动起来。至于因城市大小不同，单位编制不同，户口种类不同等等，而导致的种种不合理差别，都需要逐步改变。没有受害者施压，政府是不会主动作为、积极改革的。所以说，组织起来联合维权，是促进社会进步的重要推力。民主社会如此，专制社会更是如此。

张：另外，公民维权还有一个斗争策略和手段问题。因为信息流通极大改善，导致两方面结果：一方面官方镇压手段更有效，暴力行动不但异常困难，也容易给官方提供镇压借口。如有武装冲突，只可能是军队警察的派系内讧，不可能出现在平民抗议中。我反感伤及无辜的自杀式攻击，更认为和平理性非暴力。另一方面，手机和微信的普及，也有利于互通信息，迅速动员有共同诉求的同类。至于有人担心，老兵维权，是否有可能被军中“大老虎”利用，变成他们向中央施压的资本？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希望二兄指点。

老兵维权目标明确，被谁“利用”无关宏旨

李：回顾中国历次重大政治事件，比方文革派斗与高层权争；四五运动和邓小平下台，悼念胡耀邦和天安门运动等等，差不多都有底层自发运动和上层斗争的错综交叉，其中内幕，都是事后逐渐披露。当时别说普通参与者不可能知道，就是群众运动的头头，也未必知情。也许情况正相反，是先有自发运动兴起，后有上层意见分歧和派系较劲。联系到目前老兵维权，基本动因是不公引发抗争。至于上层怎么想，怎么办，谁要利用谁，无关宏旨，也不可能预知。党政军各级当权者，只要理解支持老兵行动，一律欢迎。听说老兵进京，有的部队还提供车辆，让警察不敢阻拦，这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还要问问，提供车辆者有什么用心吗？另外，老兵维权，还有利于中央趁机挖出更多党政军大老虎，我看周永康、谷俊山、徐才厚、郭伯雄等大老虎，贪污百亿千亿计，如用挖出的赃款建立基金，解决老兵生活困难应该富富有余。

程：我同意老李说法。现在的腐败是体制性的，几乎无官不贪。就算军干有贪腐行为，只要他支持维权，同样欢迎。首先，是不是老虎？只有上级查处才能知道，下面怎么清楚？所以，我同意关风祥的观点，“维权就是维权，甭管别的弯弯绕”。他文章中提到社科院于建嵘的文章，说湖南农民维权斗争，领头人都是复原军人，背后有原部队领导撑腰。说到这件事，我还当面问过于教授。那年我们请他到澳门大学开农村改革研讨会，我私下里向他求证真假。他说，他的研究发表之后，总书记胡锦涛请他去中南海面谈两个多小时，专门询问复原军人如何带领农民维权，又如何得到原部队领导支持和暗中保护，等等。每个细节都问，非常认真。听完之后，胡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之后不久，科研处就给于增拨一百多万研究经费，鼓励他做更多调研，至于是不是胡的指示，都说不知道。好像也是这次面谈之后不久，温家宝总理于2006年正式宣布“废除农业税”（干部叫“三提五统”，农民叫“国税皇粮”）。当然啦，农业税取消之后，农民日子是否真比以前好过？是否还有改头换面的其它负担？那是另一个问题。此事说明，党国高层对复转军人的维权行动有多么重视。

张：既然党国领导这么重视，为什么在两会召开之际，不见一点动静？媒体只说，中央对中纪委门前的上万老兵好言相劝，派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接见他们的代表。还连夜电召五省区高官，火速进京商量解决办法。好像老兵维权获得了满意结果。但我的印象，中央并没有直接承诺，而把责任推给各省区。个省区是否动真格？真实情况又如何？不甚了了。

李：两会之所以不谈，我看高层自有苦衷。如果属于敷衍搪塞，自然不敢在两会上抖出来，害怕触发新一波维权运动。如果老兵们真满意解决方案，上面也不愿意声张，担心引发更多社会群体起而效法。所以，两会就秘而不宣了。再说，重大议题都在党内议决之后，才拿到两会来盖橡皮图章。所以，两会本来就是逢场作戏，不会触及敏感问题。

程：另外我感觉，这次两会外松内紧，与会者面部表情过于严肃，不像以往那么轻松。大约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难有共识。老兵安置的根本解决办法，或许属于难办的事情之一。也许过不了多久，老兵维权的事情会有跟进报道，如果事态完全平息，作为相关省区的政绩亮点出现，官媒也会从侧面唱赞歌。反之，如果中央和地方踢皮球打太极，无力用真金白银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我们还能看到新的维权行动，也许人数更多，声势更大。

张：今天的讨论收获不小。如果今后再有群体性的维权活动，我们全家人都会站在弱势群体一边，会尽量说服国内亲友，向维权人士表达同情和力所能及的帮助。哪怕仅仅伸伸大拇指，送箱矿泉水，递几包馒头盒饭什么的，也能让他们感觉到社会同情，有温暖和关爱，能增强他们获胜的信心。

李：如果大家都同情理解别人难处，等我们自己处于逆境的时候，也容易获得其他人的支持，这有利于改变社会不良风气，也开启自我心灵净化过程，可逐渐化解社群之间的猜疑、仇恨与敌对情绪。好啦，今天就谈到这里，下次张兄请客，定什么座谈题目呢？

张：我觉得中国富商郭文贵在美国“爆料”的现象有看头，咱们是不是都看看明镜新闻网发布的电视直播，预测一下有可能引发什么后果？二位觉得如何？

程、李：这个主意不错，下周好好谈。再见！

（后记：本稿撰写当中，我们天天在网上搜索，试图看到“两会”哪怕一丁点有关老兵待遇问题的信息，但毫无所获。直到闭幕几天之后，才抓到一点蛛丝马迹。3月18日《解放军报》刊登署名“董强”的短文，题目是“脱下军装不改老兵担当”，提到中国退役老兵总数高达5700多万，每年还在以几十万的速度递增。然后就鼓励他们继续“学雷锋”，“默默奉献、无悔担当”，“带头就业创业，为政府减轻压力”，“军人是排在上帝前面的人”云云，四川话叫“提虚劲”。最后才说，在刚刚结束的全国“两会”上，一些代表、委员“纷纷围绕退役军人安置工作建言献策”。至于建了什么言？献了什么策？仍然滴水不漏。看来，人民代表的提案，还要对人民保密。这篇文章让我们担心，高层可能没有解决老兵问题的诚意，或者，也确实找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老兵维权今后是否还有后继行动？值得密切关注。）

（2017年3月11日星期六茶叙，3月20日星期一 完稿）

編者按：本刊所發表文章均不代表本刊觀點；本刊鼓勵各種正反意見熱烈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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