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封费疑猜的信

县教育局:

 

为响应党的号召,到艰苦地方去。我申请去本县屏峰中学教书。我教语文,来湖口县二中五年,深感这方面不缺人手。同时,这地方也没有办法使我认真地去工作。

 

特此申请,希望答应我这个要求。

敬礼

湖口二中曹旭云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日

(摘自日记)

 

1987年暑假如期到来。

 

在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经过剧烈思想斗争,一封决定自己命运和前途的书信,经字斟句酌后,通过三里街邮政所递送到了石钟山脚下的县教育局。

 

信封里装的就是这个申请报告,希望从县城调往农村。

 

如果提前十年或者二十年,也就是文革前后的那个年代,出于向组织表忠心,这一封信就稀松平常。到了1987年,中国社会已经有了相当开放程度。这封信又出自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且有过多年社会历练的中学教师之手,就显得不同寻常。

 

江西省湖口县教育战线自教育局成立以来,还没有一个主动要求从县城调往乡下的案例。据县民政部门相关统计,自1949年建政以来所有行政编制部门的档案里,也没有这样的记录。

 

但民间传说六十年代末期,有过一位老右派成为了第一例由县城主动要求调往农村的干部。而据深喉透露,老右派脱网的真实原因,是因为历经数年、历经数百次的申请奔走仍未能解决其妻子上调问题。而致乡村要员对其曾唱过花旦的妻室常年窥测觊觎。当骚扰渐渐发展到连11岁闺女也不放过时,老右派夫妇急火攻心,一封殷切希望从县城往农村的下调申请报告潜夜冒险,通过越级呈报县长后,遂遂其十几年的团圆之愿。期冀从此成为家中平安的守门神。据说翌年一次周旋饭局后,老右派无疾而亡。妻女最终还是沦为地方污吏的口腹之食。

 

“神经病,我县教育界出现首例神经病!”据说局长批复时就站在走廊。他觉得晦气,不屑于到办公室端坐案前签发这样的命令。甚至一度觉出手中这支签字笔含金量瞬间被稀释的恐惧来。

 

申请报告即刻签发,即刻着局办公室发出调令。调令即刻以红头文件方式下发到湖口二中。

 

屏峰是湖口县的偏僻山乡。照现在的话讲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真实情况却是到处都是鸟屎。湖口二中则在湖口县城。依常理,人往高处走,许多人挤破头皮要从农村往城里钻,现在竟然有人主动要求从县城学校调往乡村学校,这不符合常识。

 

为什么?今天就从这封书信开始,给大家讲讲书信背后的故事。讲讲这封书信产生的原因,及书信发出之后发生的相关个人、学校、社会一系列的变故。都是些尘封往事,作为当事人,30年后现身说法,应该不至于太无趣。

 

脱网

 

第一节  野苇读书社

 

001

上班第一天,就吓得我心惊肉跳。

同事们,尤其是几位年长老师【1】(见“第五章 尾声-30年后忆故人”,下同。)对校方的态度,让我疑窦重重。

邹根号嘴里对学校、对校长净是骂爹骂娘的话,叱骂声从早到晚充斥在空气中。

梅水欢在走廊更是敲着碗筷跺着双脚骂,抱怨欺人太甚、抱怨从上到下弄虚作假。满嘴的白沫、满脸的不屑,一付看破红尘的样子。

他们把我正准备服务甚至献身的湖口二中咒成了人间地狱,弄得我惊愕又尴尬。

教研组长麻不忍以严于律己著称,对学校有着崇高的荣誉感。不许我们对领导、对校党组有半点怀疑,更不允许自己说半个不字。他手掌抚完刚刚上头的花发后,抚摸着脸皮谆谆告诫这些新来的年轻人:坚持这一条是为人处世的原则,是做好一名人民教师的重中之重。他特别强调说:“其他都在其次。”

不忍老师可以理解,是新近从马影中学调上来的。调令下来当晚开家庭会议,全家经商讨,决定留下儿子在阴山街那间祖居开着日渐兴隆的小卖部,将女儿、老伴悉数带进县城。自己又新科出任教研组长,应该算是三喜临门。麻不忍原姓马,因酷爱打麻将而被同事称为麻不忍。

一边是诅咒,一边是赞美。谁对谁错?于是,我心中生出一个愿望,希望邹根号、梅水欢、麻不忍来一次大辩论。孰是孰非、谁对谁错,不是就一目了然了吗?

约莫一周后,激动人心的事情出现了。

学校通过广播、通过广告栏通报说,将于后天也就是周三晚上召开第一次全校教师会议,领导全部与会。布置新学期工作,全面听取广大教职员工的意见和心声。

探讨、争辩、对抗,一场决战在所难免。

多好的舞台啊,自己将接受走出校门以来首场成人洗礼。乖乖,这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局面,将出现怎样扣人心弦的场景呢?

会议开始,我带着纸笔早早来到会场,瞪大眼睛端坐一旁。

先是书记主持会议的开场白。

接下来是校长作主旨演讲。两个小时的长篇工作报告,涉及教学、生活、工作、学习、后勤等方方面面。

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都那么完美和振奋人心。但是,你知道我心思的。我在期待那拨人心弦的环节。

让我遗憾的是,全场一片赞美颂扬之声,不见一句批评和建议。甚至一丝丝杂音都没有。

我泄气了。说好的骂爹骂娘呢?说好的跺着脚讨要的公平公义呢?

“邹根号老师?”书记真是火眼金睛,他直接点名了。哈哈,太棒了!

“没有、没有。我没有意见。”邹根号羞怯地站起,复坐下。

“那梅水欢老师呢?”

“我对学校、我对书记校长只有赞美、只有钦佩。我本人在此表示:新学期开始,我只有更加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地工作,才能对得起党、对得起组织对我的关心和培养,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梅水欢朗声立起,挺胸保证。

“马组长呢?大家用掌声欢迎不忍老师讲几句,好不好?”

一阵掌声后,麻不忍缓缓立起、缓缓开口:“如果说,一定需要有什么意见的话,我还真有一条意见。”

他顿了顿,扫一眼全场渴望的眼神,接着说:“那就是希望书记校长要注意休息。你们为全校、为全体师生费尽了心血,太辛苦啦!让我们下边的老师们心疼和不忍。只有领导们休息好了,才能带领我们更好地从事教学、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是不是?”

四下一片附和之声。

接着,麻不忍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备好的长诗《二中,我要歌唱》,清了清嗓门朗诵起来。诵毕,在全场掌声中落座。

最后,在一阵赛一阵的密集掌声里,坠着漂亮蕾丝的“品德高尚、育人楷模”的大红锦旗,被校长亲手颁发到邹根号、梅水欢和教务处主任麻仁的怀中。

我像个外星人似的:真的?还是假的?

老实说,自己就像置身于一座剧场。意见等于赞美?提意见等于唱赞歌?多奇怪的逻辑、多奇怪的文化啊。原本以为找到了正义的团队、公义的代言人,怎么就这么不靠谱了呢?

疑云渐渐爬上阔镜里我那稚嫩的眉梢。这一年我19岁。

 

002

1979年,16岁的我考入九江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

那时缺少教材,中文科的英语课本,用的却是地理专业的教材。上第一堂课时,课本扉页赫然写着“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被矮小的、蓄着八字须的英语老师金子伯,整整秀了一堂课。

但是,只要翻开第二页,就都是陌生单词,如云层、地壳、纬度和气流等专用术语。你学吧,将一无是处;不好好学呢,考试怎么过关?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这要命的云层和二氧化碳啊。

金子伯老师心有同情,面呈愠色。第二堂课,金老师一脚踏上讲坛,调侃式地脱口而出:“Long live Marx ism Lenin ism Mao Zedong thought(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同学们应声起立:“老师好”。

时间既长,大家见面便是用这句英语作为招呼,对面也以此作复。表达难堪、惭愧和不适。很快招呼就浓缩为thought,是“你吃了吗?今天过得怎么样?”式的问候,甚至还有“你读唐诗了吗?你知道韦庄吗?”及“我读了,我知道”式的表述。

该词大意是思想,由胸腔任意提气而由舌尖喷射出来,有时伴随着四溅的唾沫星子被运用自如,简短有力。如国骂中的那个词,却比之似更含蓄和文艺。

不料,人一旦开始思想(thought),麻烦就来了。有万岁在前,我们这些不到百岁的俗人,自然就无足轻重了。于是,这句不经意的问候语竟如谶语,正徐徐揭开我荒唐人生的序幕。

 

003、

辅导员陈忠【2】老师,40岁上下,成熟中饱含激情,步伐急匆而稳定。两腮和下巴刮得铁青,一双眼睛更像火苗一样发亮。

他早期的名字叫陈远湘,在一次批斗中,发现国民党军籍中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上将军,为同学取笑。遂觉耻辱,一发狠易名为陈忠。

据说他是从省公安厅下来的专家型人才,正娴熟地全方位地掌控同学们的成长节奏。

又据说在他人生求学的每个阶段都受到了良好的精英教育。50年代在湖口县中学,授业于罗德生那批全县最好的教育专家;60年代就读于江西大学,汇聚了全省最好的教育专家;70年代函授于中国人民大学,更是荟萃全国最顶尖的教育专家资源。于是陈老师自然以教育专家及国家主人身份自居,他常含着泪哽咽着对我们灌输信党爱党忠诚于党的理念。

相比之下,我心里隐隐喜欢的还是小胡子金子伯的声音。他29岁,虽是老师,却也是77级英语班的同学,眼眉中透着沧桑不屈,举手投足干脆有力。

金子伯老师一家是四九年建政后遭罹乱知识分子的典型。

1966年,在随李宗仁一同回国的副官长帮助下,金子伯的母亲携他由香港转道曼谷飞来北京。母子二人终于与阔别17年在北大任教的父亲团聚。

那一年他17岁,是第一次见到父亲。

不久全家蒙难,被发配九江。

翌年,在批斗中父亲冤沉甘棠湖。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又过了十年,终于迎来生机。

1977年父亲平反,母亲成为九棉三厂的一名工人,刚刚娶了同厂纺织女工的金子伯又考上大学。家中第一次四喜临门,母子二人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长长的炮仗。

隐隐从同学们口中知道,金子伯还有个姨父是美国什么州的议员。因而子伯老师自小便熟知美国的迁徙历史、枪支文化和自由民主理念,更熟悉美国的山川地理、世俗人情。他告诉同学们的除美国的司法独立和言论自由外,更多的是普通人的情感和理念:

“没有思考和质疑,就是野蛮。在美国,学校主张学生存疑而不是迷信权威;主张大胆创新和个体意识,不是只信任课本只信任经验。”

“I,在英文语境里永远是大写的。我,高于一切。世界上没有比自我更真实、更崇高的东西。”

金子伯那时和我们一起住学生宿舍,只不过是一个人一间房。

课堂上他会稍微收敛一些,在宿舍里讲话就随意得多。他用沙哑的嗓音不止一次对中共提出挑衅:

“一个民族衰亡是始于知识分子的精神衰亡,而知识分子精神衰亡始于教师人格独立意识的衰亡。一国的教育是一国的精神支杠,而我们师范院校就承担着人格独立的首责。这一些,可惜我党都不认同。所以,我要质疑!”

于是,宿舍走廊里只要有小胡子演讲,就黑压压挤满了人。

就是他,用隽永清新的言语,第一次让我们对被报刊广播骂为世界头号强盗有时候又自相矛盾地被骂为世界警察的美国,隐隐产生出一丝好感。

 

004

1982年夏天,我带着对社会和人生的一知半解毕业了。

暑期里的一个大热天,父亲早早叫醒我,早早出门。凭着他丰富的阅历,领我拎着红糖配桂圆罐头或冰糖配鸭梨罐头,用灰纸麻绳捆缚精致。

人上托人、宝上托宝。一番紧张走动后,我被分配在湖口二中。也叫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就这样,我成功地留在了县城,霎时间和分配到乡下的另外几名同学拉开了距离。

一间宿舍,被我这个愣头青辟为“漱石轩”。饱蘸浓墨将三个字高悬门口,一边挡风一边励志。实际上也是在炫耀那一点皮毛学问。

菜鸟一样的毕业生,像鼓满风的船帆,决心以平生所学报答父老。

校团支部号召团员向党靠齐,我第一个踊跃申请,于1982年白露日填写了《入党申请书》。我以为只有加入组织才能更好地奉献青春为社会服务,我要将真话告诉党,要将真切的愿望向党倾诉。期望将内心这份深情与热爱化作熊熊烈火。此时的自己,就如同封神榜中那脚踩风火二轮的哪吒。

可是,现实很快让自己头破血流。

自己是个较真的人,一旦违心就别扭生气。凡事违心,这是堕落。这幅图景哪里是人间,那不成地狱了?

因为我的存疑和较真,和许许多多将一切看成司空见惯甚至天经地义,从而迅速融为一体的青年老师拉开了距离。渐渐地,这位充满旺盛好奇心的青年迷惘了。

年底下乡,与父母围炉而坐。沉默后说及这些事情,父亲一听就不耐烦:“大家么样你就么样啥,莫给我标新立异。要晓得枪打出头鸟,纠缠这些干什么?个书呆子!”

此中唯有一个例外,是副校长肖宾语,在我眼里他属仅有的不是双面人。肖宾语是教学权威,还是曾经的创业标兵,一度因骄人业绩上过省报头条。他在走廊里也跺脚骂娘,可是会上大都沉默。书记校长点名问及时,他也能真实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意见,尽管应者寥寥,反应淡漠。

于是,我们天然地走到一起,成了朋友。

意志上遇挫,人消沉起来。尤其深入下去接触到人性本质时,觉得人心似海、幽暗莫测。年纪轻轻的不能就此消沉,决心绕过那不堪的政治与Thought的意识纷争,将全副精力集中到教学业务的钻研上,以文章锦绣指导苍生弟子。

这时,自己通过对古典诗词和中外文艺作品的阅读比较,撷其紧要,渐成心得。感觉文学作品里的风景描写,不是对自然景致孤零零的简单描摩,而是人物内心世界深层感受的外在演示。王国维一切景语皆是情语说,颇获认同。这一年金秋,在肖宾语引导下,经点滴积累,迎来了自己丰硕的收获。

三天前,学校正墙巨大的广告墙上,出现一则由教研组美术老师绘画的动漫头像告示:“湖口二中首届大型学术专题报告会 ——一切景语皆情语。演讲老师:曹旭云。”

这天下午的学校礼堂,校长和书记作报告的雕花红木桌专席让位于我。镁光灯下,少年才俊端坐上方。全校近千名学生,在班主任老师带领下拎着各自坐凳鱼贯而入,整齐列坐在下方各自方阵。台下黑压压是一片人头,其中不乏和我同龄的学生,还有几位校花级美女学生在长久地扬颈倾听,一脸的崇敬与痴迷。

主席台两侧,自副校长肖宾语到麻仁主任,再到各科室学术带头人,齐刷刷地为我站台。

我从季节、时令、地域讲到农时、狩猎、离别;从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讲到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灯下草虫鸣;从陶潜、苏轼、白居易讲到拜伦、雨果、契可夫;从司空和尚的冲淡、疏野、清奇讲到古诗十九首叠词叠句的韵律。例词脱口而出、典故信手拈来,直讲得行云流水、江河滔滔。一阵又一阵掌声之后,是终场时全场的起立鼓掌。

那一年,我21岁。

但是,一切都是刚刚开始。一切正以自有逻辑渐次展开。如锥子藏在麻袋,很快扎得自己头破血流。

 

005

我教高一高二语文,两年下来,从《荷塘月色》到《记念刘和珍君》,从《劝学》到《白杨礼赞》,课都快要讲烂了。45分钟的课时必须有近3000字的课时计划要抄写,叫做备课,也叫写教案。内容包括作者简介、时代背景、字词分析、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和课后作业的布置。

这一切在课本辅助材料《课时讲解手册》里都有,只需要照抄。没一点新意,更没有一点价值。但必须工工整整抄写好,签上日期由教研组组长签字确认,以便领导随时抽查。3000字誊写下来,估计也得45分钟,也就是说,一节课须得耗费另外一节课做造假工作。

最初我做得很认真,据说是向前苏学习。先辈们鲜血生命摸索出的成果一定有道理。可是渐渐让这种消耗时间的虚假程序耗去太多时间及心血,热情随之冷却。有时甚至惹出我的愤怒: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让我多看点书长点知识,也好给学生一点新的知识呢?我也是学生哪!

“就你懂?”组长麻不忍一脸的鄙视,因为我不能配合他的签字,他已经渐渐丧失了耐性:“就那点斤两,还想出洋相。莫不是你不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了?”

就在不忍组长对我轻蔑的同时,我刚好从邹根号那里听到关于他的一则传说,更增加了对他的轻蔑和不信任。

三天前,就为了讲学校一则黑板报出现的笑话,他拽着邹根号跑三里路来到江新厂的浴室里。再将水龙头开大,小声地告诉邹根号。连笑声也掩着嘴。

新老同事虽认同我的想法,抱怨一通之后又劝我莫太认真。大家都这样、社会都这样。就像一缸鱼,离开水鱼就死了。“也不是就你一个明白人。”

我垂胸默祷:上天啊,能不能宽恕我们,将虚假形式抛弃,还教学以本来面目、给学生们以真实的帮助和教益?

为此我充满焦虑,决心采取行动。先是奔走、说明、争论、论证,最后向校方递交书面报告力陈其害。要求立刻抛弃这种陈腐的教条,在总纲领导下还老师授课自由、还学生学习自由、还教学方式以自由。

同事们很快分成两派,大家袭用改革和保守一词。一派以我为首,并幸运地得到了肖宾语副校长、教务处副主任、教研组副组长等同事的认同与附和。一派以教务处主任麻仁为首、以麻不忍、程磊【3】为辅形成对垒阵营。

我志在必得。最后却被校党支部书记一票否决了。

 

006

1984年岁末的那一次校务会议,是在下午召开的。

屋外下着薄雪,书记破例与会。他披着将校呢长军袄、手捧水杯耸着肩在天蓝色毛绒桌布的主席台持重落座。一番激烈讨论之后,他手臂往下一压,全场寂然。

他从介绍全县教育形势开始,到目前本校存在的突出问题切题,以异常严峻的语气开门见山:

“尤其是,最近存在的一股说什么要求取消课时计划的自由歪风。这股风越吹越甚,就像那屋顶上的寒风,阴气逼人那!什么鬼话?我今天就要在这里提刀立威了。”

书记旋开压在掌下的保温杯吃口茶,将茶渣用舌头捞出吐在脚下:

“我看这事不简单。虽然个别教师的心肠是好的,是想将教学搞上去。这点心思我们当头头脑脑的哪是瞎子?怎么能不知道呢?也正因为如此,还获得了相当一部分善良老师的同情和支持,这都可以理解。可是,大家不能太单纯,这事没这么简单,背后有人!这善良的心思不能为某些人所利用,尤其是某些敌对分子所利用!学校本来就不是一块净土,尤其是‘一班人马两块牌子’,本来就有一定的复杂性。县委的一位主要领导昨天还在一个特殊场合提到呢。提到从我党历程上看,主要挑战大都来自内部。而本校内一直就有一股歪风,一股想夺权的歪风!和外部进来的邪气相结合,合体在一起就阴魂不散。打蛇打七寸,我们这次主要是紧盯不敬畏、不在乎。希望全体老师教职员工要有大局观,排好队,站稳立场,大局稳定了才能不出大问题。凡事得要讲点政治,我看我们要整风、要改造,将这股歪风压下去,打掉其反动的嚣张气焰!”

书记顿一顿,接着说:“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讲得好哇,‘我们必须三五年就来一次整风、来一次运动’。讲到我们心坎儿上了。真是英明,洞若观火啊。老师们、同志们、朋友们,莫天真啊,千万莫忘记,总有一小撮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屏息凝神、长期潜伏,牙齿磨得雪光、爪子伸得彆长,眼睛瞪得锃亮,就等着抓咱们的辫子、戳咱们的软肋,致咱们于死地呢!夜里睡不着哇,同志们哪。可不能让一小撮人得逞啊!我这个人向来是绵里不藏针,绵就是绵,针就是针,实话实讲。今天这个会议,也算是思想改造动员会,课时计划的事就到此截止。不再讨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引起我们要牢牢抓住思想改造这条主动脉一刻也不放松。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学校的稳定发展,我们才有安定团结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我们才能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真正将我校的建设推向一个崭新台阶!”

食指骨清脆地敲响桌面,讲话声嘎然而止。一阵盖过一阵的掌声后,很快那种微弱的提议被绵绵密密的力量全方位覆盖,“取消课时计划抄写”的噪音从此销声匿迹。

会议结束时已近天暮,怏怏走出会议室,西天正残阳如血。我一头雾水:怎么弄着弄着,弄出了个政治问题呢?上纲上线、诛心之论。共产党的会议怎么那么可怕?

回到宿舍,长久地立在窗前,直到太阳落山,晚霞散尽。我坚持的本来是教育需回归教育的浅显道理,大家私底下一致叫好,会上却死活不被认同。抄抄写写,尽玩花活儿。可依照学校模式教育出来的可都是标准件、残次品甚至是废品,这是摧毁人性的残忍教育啊!

这么明显的教学错误得不到纠正,还被扣了好几顶大帽子。在我这里始终过不去。

 

007

我没有缄默,也不想做向隅而泣的可怜虫。当晚激愤地找到程磊,这位同一个科组的教员。

麻仁、麻不忍作为教务主任和教研组长可能代表官方意志,可是程磊不同。他比我年龄稍长,一向以读书辨理著称,是全校公认的思想隐士。据说舌若电光,应者莫挡。他的反对可能代表着部分民意也未可知。否则为什么对抗呢?应该认真听听他的意见,做一次正面交锋。同时在内心也隐隐想验验这位雄辩家的成色。于是嘭嘭嘭敲门。

“跟老中医不玩偏方。”我尚未落座就对下午的会议劈头盖脑予以抨击:“你为什么要反对我呢?明摆着就是保守主义嘛,保守主义的本质就是倒退。而且满脑子落伍的阶级斗争思维,以此掩饰真相。斗争的底色实质上是捍卫教学的真实价值嘛。”

亮得晃眼的灯光下,程磊并没有急于开口。他先是慢条斯理地抽口烟、吐出,再和你冰冷地对一下眼神,然后往地板上使命吐完一口恶痰,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悠悠开口:

“保守也好,保守主义也好,在我这里没那么可怕。”他手心在桌面摊开。“就事论事,不考虑博弈的第二重、第三重关系,把它灌在我头上,我也不感冒。相反,它不仅不是进步的绊脚石,还是沉甸甸的传统和社会稳定进步的压舱石。咱们先将世俗的‘吃饱了再谈诗歌和远方’这类轻浮之论且抛在一边,我跟你捋一捋啊。”

程磊侧一侧身子,候了一会儿,显然是为了放走一个阴屁:“老子有三宝,曰慈曰简曰不敢为天下先。什么意思?三句话的主题使命就是说社会以稳定为基础,以稳定为原则。要知道,5000年文明发展的主题只有一条,那就是枪炮是权力专制者叙事的载体。在这种背景下理解这段话,社会进步的肌理脉络就讲得非常清楚了。这样很有可能被所谓风口上的时尚讽为抱残守缺,哪怕被这么讥讽,但这是千百年来顶级智者所遵循的游戏规则。”

说得有点绕,我不耐烦地吼道:“你别这么绕好不好,咱们之间有必要吗?”

程磊稍一停顿,很快镇定下来:“以上这些,才是社会进步的圣贤人格和定海神针。不是么?人类社会的进步从来就是修修补补,一点一滴来,我们从不着急。只有野心家们才急不可耐呢。举个例子,红绿灯受约制吧,保守吧;一夫一妻受约制吧,保守吧。可没有这份保守,哪来的交通畅行?哪来的社会稳定、风物文明呢?在一些英文语系的国家,哪怕是曾经的沙文大国,譬如讲吧,你们自由主义者所倾慕的英国,人家有保守党。还有美国,人家不是照样还有保守的共和党吗?不都是沿袭守成一派,不都在一茬一茬的当政嘛。可有谁批评他们是观点的保守、制度的反动呢?所以,不要轻批保守,更不要轻言改革。不要以为只有人类才有创新。如果没有38亿年前的生物变异,地球上哪里还有人类的存在?变异带来的是什么?是畸形、畸变。任何发生变异的生物存活率不足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因而,创新带来的首先是风险,其次才是前途,存活率更低的前途。常言说,‘利不百倍不变法’。社会动荡的病灶在哪?就在那些轻言变革者、那些轻狂的所谓革命者身上。他们企图沐猴而冠、本质上是急功近利。要知道,所有的失败都是战略的失败啊!是的,你可以骂我是经验主义的保守派,可你这个所谓理想主义的革命派又有什么好?你不妨复盘一下两千年的所谓改革史,何曾有过一次的成功?他们改了什么?革了什么?结局又如何?改革者又能有什么下场?商鞅变法,遭五马分尸,社会变好了吗?秦灭六国又如何,不是更加混乱和暴虐了吗?王莽新政,变了什么?死得还不惨?还有王安石变法,又落个什么好,社会变好了吗?就是晚清的慈禧太后不是也试图制宪吗,那才是真正踩下了爱新觉罗氏加速灭亡的推油器,从而坠入万劫不复的无边黑洞呢。社会因此变好了吗?不懂得尊重卓越人物乃是人格的渺小!当然,这是本题的又一分解。而卓越人物是埋藏在芸芸众生的卓越人格之中。从雅典的奴隶制到民主制,从英国的农耕到共和,还有两千年的罗马宪政党、两百年前的法国大革命,死了多少人,乱了多少年,毁了多少的人类文明,社会因此变好了吗?没有,没有!相反,而是变得更加混乱、更加浮躁、更加糟糕。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灾难。这都是行径的野蛮、文明的反动。慌里慌张,轻率而鲁莽。”

程磊照常仰躺椅中,微闭双目,似失望更似伤心:“不要轻言思想家的保守或反动。思想家反动的实质是什么?是为了确保低等生物360度全视野。因为他关乎人类生死存亡,关乎下一期文化和文明再造的基础理论和逻辑目标。所以说,守成,才是智化求存的首要。只要你花时间研究一下凯撒,很难不感到自卑。凯撒真实的价值在哪里呢?莫看他纵横捭阖、横跨欧亚,其实他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保守主义的捍卫者!而有史以来,许许多多伪君子们将一切丑恶归咎为制度的好坏,其本质就是掩饰自己的萎琐。要知道,所谓传统、所谓保守的核心意义,就是以己之不可战胜以待敌之可胜。纵使一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那是大智慧,是自信哲学,具有强大的审美价值!哪里像那些脚踩西瓜皮,尽弄出些个浪里格郎,滑到哪里算哪里的二流子?”

一口气说下来,程磊的胸脯在剧烈起伏、双手在不停地哆嗦,烟火也险些燎灼了手指。他一惊,狠狠戳入满是烟蒂的烟缸,摁灭了:“袒露的谈话叫打扫烟囱。我很高兴今天有机会跟你坦诚相见。兄弟,雄心很愚蠢。读书人空谈抽象的公平与正义最容易,仅凭一知半解就可以大放厥词,且可以不负责任,其实也属最无知。他们的通病就是讲理想讲情怀讲品格,就是不讲方法。真没法子儿。”

他抬眼瞅瞅我,脸上透出一丝忧虑和不信任,接着又是一口浓痰吐出,伴随着口中习惯性的念念有词:“自由啊自由,有多少人借着你的名义干尽坏事。”

我深陷椅窝,十指围着电磁炉环搓半日,脊梁骨不觉阵阵发凉。自觉无法一时半刻将他的观点扳直,遂缓缓立起,讪讪退去。

一场教学风波就这样一击而溃,烟消云散。

 

008

半年之后,肖宾语被免去副校长职务,调离学校。自下发免职状到离开学校,只有匆匆三天时间。

他是下放知青,年轻的实干家。瘦高个,戴宽边黑框眼镜,平素言语不多却待人诚恳。十年前曾因一项技术改造,让武山的一个茶场收入剧增,相当于湖口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半边家当。1977年,他考入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总部(后来的江西农业大学)深造,毕业后回到湖口共大主持工作。80年共大解散,被合并到了湖口县第二中学。

肖宾语调离后不久,夫妻二人携9岁的孩子悄然回到了安徽芜湖的老家。匆忙离别,我自书架上胡乱摘下一本小说《飘》给他送去,扉页题诗一首,标题是《握别》:“也是书生性,风尘荷一肩。煮茶话教育,

把臂说桑田。陷阵马前卒,冲锋仕相间。君降落寞去,我复谁人怜?”

诗中寄意自己失去依靠,从此可能迎来孑然一身、飘零无系的悲苦处境。

据说老肖在芜湖办了早退,开了一爿小小的剪刀店。三年后抑郁早逝,时年39岁。

支持我的教务处副主任被降级为教研组副组长,原教研组副组长削职为普通教师。我虽然是主犯祸首,却无职可削。“倒须刺给拔了”,依旧还做着语文老师,不知不觉中还享受着一条潜规则:曹旭云思想有问题,不能当班主任。“不能将一窝好秧子让他给糟蹋罗”。

自己很快变成了孤立无援的异类,曾经一个战壕的战友忽然变得不认识了,就像一切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做噩梦,梦中的我步肖副校长的后尘,被赶出了湖口二中。

周围的同事一如既往地备课上课,写教案。又有上峰宝剑,一个个像是书记权威的注疏家。虽单调沉闷,却安静愉悦。也有同事好心规劝我:“听话听音,再固执下去,有可能是一场政治运动呢。你是读书人,政治运动的残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先是为他们那么乖顺服从感到不可思议。细一观察,发现并非所有老师都认真备课。可那些没写教案的或写得不认真的,要么求情、要么送礼、要么与检查组长素来关系亲密,可免受检查。你来我往、互惠互利,人际交往在这层隐秘架构中变得娴熟流畅。有时甚至还划出优美的弧度,吐纳传输间,有如唇、齿、舌、喉之间的舞蹈。

除了课时计划,课程也在标准化课程表的禁锢下刻板成型。人类社会原本浩瀚而美不胜收的思想成果和科学精神,被人为地切割成不同的学科领地,从而显得支离破碎、似是而非。我知道,这种模式是在18世纪由普鲁士人最先发明实施,而在苏联发扬光大的。普鲁士人的初衷不是教育出独立思考的学生,而是大量炮制忠诚且易于管理的顺民。学生们在学校学到的最为核心的价值观,是服从包括父母、老师、校长尤其是政治领袖的身份尊严和等级权威。

我在从事观察思考,并且被自己弄得一惊一乍的时候,周围的许多同事觉得我幼稚可笑。他们像看耍猴儿似的数落我:“彻,整个书呆子一个。魔怔了。”

 

009

在这期间,幸好有九江师专老同学【4】曹八珍、秦传安(晓禽)、宋林、沈久宁不时来坐。他们或单来或齐聚,说些贴己的话互相安慰。大家因疑惑而观察,因观察而思考,因思考而阅读。共同御寒、一起进步,又因阅读的感知将其与现实社会结合起来。

“成立一个读书社吧,如何?”八珍提议说。

“好、好、好”,大家一致赞同。

八珍有经验,师专时他们班上就独自成立过叮咚文学社。其中包括后来成就卓著的吴洪森【5】、摩罗【6】,还有一群工愁善病、喜读红楼、对黛玉、妙玉、宝钗情有独钟的红粉佳丽。叮咚文学社虽然存活了仅仅一年,却油墨刻印出好几期刊物。不仅在师专轰动一时,还进而影响到整个九江的文化生态。

“起个名字吧。”又是八珍在提议。

我第一个站起:“叫司钹吧。”

钹是铜皮做的简易乐器,在我们当地叫宕罗得。该器皿小而声音尖锐高亢,只能充当民意大合唱中的一员。理由是我们身处底层,虽可以冲锋在前却不需要争主角。主角应该让位于钢琴、大提琴这类的重乐器。

“那就叫钢琴读书社吧?”吴志在一旁脱口而出。

“人家说你臭!”晓禽一旁白了一眼。

吴志,湖口凰村人,时任凰村中学教务处主任。

“细民如何?”久宁探出脑袋,谦恭地望望每个人的脸,样子似有些得意。

“不行不行,跟我们读书社不搭界。做细民还要读什么书?”八珍批道。

“细民怎么就不要读书呢?”久宁伸长脖子、红脸欲辨。被我一把扯住。

“取名玩儿如何?”八珍道:“玩儿看上去似乎浅表与志向无关,常人看,似乎有玩物丧志之讽。但岂不知还有玩物励志的平淡之妙呢?自然万物皆我友朋,读尽万卷是真修行。像张伯驹、王世襄、冯其庸老爷子们那样做尽学问的庸常之妙,成一定层级的玩儿家,岂不快哉?”

“不行、不行,”我和晓禽一致反对:“十年二十年以后可能还行,太超前就没市场了。”

“我意起名野苇。”晓禽说罢,将烟蒂摁灭。立起道:“你畅眼看去,河里湖里、港港汊汊都是野苇。其可入药,入药时药效突出;其可入肥,入肥时肥力绵长。至关要紧的是其无边无涯,浩浩荡荡。闲时可作燃料烧饭取暖,战时可隐藏军马辎重,出其不意。还有,其态如竹、其性随风,不假人力,遇水即生。这种性能、特征无一不和我们读书社的品质和追求相吻合。”

“芦苇修长、纤细、笔直,可用于测量,后进一步引伸为尺度和规范。被基督徒常用来指一系列权威性书卷。如《旧约》《新约》等。”是肖鄱阳。

“同人卦中有一款,曰‘将个性隐于山水、将队伍伏在草丛最有力量’。野苇,我看行。”八珍说。

“好!”众人一致附和,鼓掌通过。

野苇读书社于是成立。

社鸟为云雀,矫健轻盈的身姿高扬着,持久骄傲地歌唱。

社花为桃花,桃花所有的艳丽,还有那温柔面颊蕴含的红润之色,只因钟情于江南灵秀。

社树为梧桐,壮实而叶阔。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写尽湖口妖娆风情,与野苇的妩媚相映成趣。

书社箴言是:“阅读为了自由。”

社歌为《野苇之歌》:“纵横河汊,丰饶土地,是一片又一片肥茂水草,还有那娓娓河堤。有牛羊出没,有田陌小溪,有鱼儿在畅快地游嬉。还有还有,一群纵情的歌迷。听,歌声多么嘹亮,像风儿吹过树梢;看,舞姿多么飘逸,像鸟儿划过天际。他们来了,从大街小巷、从田间地头、从书房教室。——哦,他们是他,他们是我,他们是你。”

词曲作者叶小华【7】,九江市人,美术课老师,师专校友。高颧骨、留稀疏八字须。有洁癖,画家兼音乐人。

那一年,是1985年的仲夏。

 

010

一天无聊仰卧中,不经意读到书社送来的一本关于毛泽东私生活的禁书。

书中三问。开篇第一问是:共产党革命时期的口号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可是30年过去,我们手上分到了一寸土地吗?然后列举了三十年来民间土地归属的档案。

接着是第二问:我们党的高级领导都干什么去了?原来藏在文工团、藏在春藕斋、藏在游泳池。身边是张玉凤、是孟锦云、是陈露文、是全国散落各地风光殊胜处的60多座行宫。接着是一则一则的香艳故事,色淫涟涟。上行下效,完全颠覆了伟大领袖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印象。

最后一问是:天安门城楼上那句高喊,全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可站起来的人民在哪里呢?估计全国人民都趴着,只有他一个人站了起来吧?——原来一切都在作假,假话只为领袖一个人,这就是专制的本质,这就是思想改造的本质。思想改造的目的,就在于改造到人人都自觉说假话,从而在假话中获得赖以生存的蝇头小利。

奥妙一经揭开,遂感到无语无力。谎言,一切都在谎言之下运行,大家都心照不宣,只为了猪狗一样的生存。

潘恩说过,“一个人如果极力宣扬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那他就是做好了干任何坏事的准备”;那么,一个单位、一个组织、一个国家呢?

接下来,我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一系列的阅读。颠覆自己三观的是抗美援朝。美军所以求和,是一种悲悯,是因为看到中共对生命的漠视和对自然法则的践踏。人家原本有原子核武,分分钟可以解决问题,致你于死地。鉴于骑士精神的内骸追求公平,才与你对等交手。上甘岭战役中,当炮火将山峦树木夷为平地,一层一层的尸体早已堆积如山时,共军兵士还是无谓地往枪口下裸奔。当活生生的生命像黄蜂一样倒仆在机关枪的密集扫射之下时,这些笃信基督的将军们吓坏了。于是,美军官兵出于恻隐之心主动求和;于是,中共欢呼他们的胜利;于是,全国上下普天同庆。事实上,美军才只有共军不到十分之一的伤亡。

才赫然发现,整部中国现代历史教科书,原来就是一本扭曲国民心智的谎言集。它全部的目的就在于标榜自我的伟大、光荣和正确,煽动仇视西方文明世界的民族情绪。

希特勒在1938年的新年寄语中引用了他自己的一段日记,用他那富有煽动力的、石破天惊式的演讲告诉全体国民:“要控制一个民族,就抢夺他的全部财产,让他变为赤贫。再还他一点点,让他对你感恩戴德;要搞垮一个民族,就禁止他出声,让他变成哑巴,出声的就弄去劳教,或者让他变成疯子;要消灭一个民族,就不要让他有思想(thought),把他洗成愚民,像畜生一样世世代代永为奴隶。”

眼前的一切在法西斯的语录中找到了答案。比法西斯更加歹毒的是,人家是针对外族,中共执政者沿用这样套理论统治和愚弄的是本国民众。

一次意外的阅读,接触到孟德斯鸠。里面的一句判断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任何专制国家教育的目的,都是在极力降低国民的心智。”

读书至此,悲从心起。莫名之泪,遂常流不止。一回上暑期英语补习班,课堂上那不知高低的英语老师在高声朗读《独立宣言》。当读到天赋人权、人人平等时,自己默默坐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

 

011

如此险境,我个人的出路在哪里?

出路,一直是埋在心底的一个根本问题。譬如说去到省城或者京城吧。怎么去呢?有一天正规的途径,就是报考研究生。专业考试倒是可以自信,可是政治呢?政治本来就骗人到死;还有英语,那该死的thought又出现了。thought这个词的不时出现,已经不再是青葱时期的你读唐诗了吗,你知道韦庄吗,而是一道咒符,一道蒙上阴沉色釉的咒符。

宿舍门上的“漱石轩”早已揭去,门头空空如也,一如我空洞的眼神。

我消灭你,与你无关。这是什么逻辑?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是这样?

我茫然望着天花板,一颗一颗地吸烟,将烟圈胡乱吐在空中。然后松垮地仰躺床席,将烟蒂放在中指指甲盖、以拇指压住,眯眼瞄准,然后猛地一发力,弹仆声起,烟蒂准确地自摇头下缝飞掷于门外走廊;接着是咳嗽,将喉管底部被烟丝熏黑的脓痰奋力咳出,以双唇叼住,舌尖一运气,准确地吐在远处门旮旯的痰盂中。

漫长日子就沉浸在这些功夫的训练中,或为某一次的失手而懊丧许久,或为某一次烟蒂弹出时准芯儿的轨迹、痰粒落盂时水响的纯度又窃喜不已。

为了排压,在将《文学报》一字一句读完后,便无所事事。无聊之极时,就用漱口缸盛水,蹲伏宿舍走廊水泥地上临帖。

柳公权的《玄秘塔》,清瘦而玄绝。颜真卿的《乞米帖》,饱满而淳浑。一遍一遍的临,用自己近乎偏执的沉默诠释自信自尊被打回原形后的一点点虚弱的坚持。

走廊是东西向,每回都是自西而东,退着往后临摹。地面或许因为施工时拌灰不匀的缘故,初落笔处有些涩滞,毛笔濡水,一瞥一捺就像写在宣纸上,手感沉稳宁静,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写到约摸有两间宿舍的位置,地面渐趋平滑,手感也渐渐有些滑腻,容易显拙。一撇一捺由不得半点任性。

时间既久,倒是练就了自己的腕力和耐力,毛笔也一支一支的写秃,走廊自然不用卫生员打扫了。人却变得越来越呆缓无神。

寂寞的阅读和虚弱的坚持,在校方、在书记校长那里,自然成了个别人、少数老师、个别同志了。

每次开会,但凡需要有个批评对象充当反面教材时,个别人、少数老师、个别同志,便成了曹旭云的专属名词被领导信手拈来。

可即使如此,同情的反倒是别人、不屑的反倒是别人。身边的老师们、同事们,在这位迂阔青年眼里,则像田野上的羔羊、栅栏里的肥猪,在屠夫的关注下恣意欢愉。可怜这猪们的欢娱究竟有多短暂?只有天知道。

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反反复复的体味中、追根溯源的探索中,骤然发现平静生活的背后,竟然深藏杀机!

这一年,我23岁。

 

012

这时,学校来了一位名叫兰隽【8】的女老师,中等个头,皮肤白净,简朴衣着中透着一股时尚,端庄的五官蕴藏一份秀气。

兰隽老师身份特殊。首先是江西大学研究生毕业,这是湖口二中教师的最高学历;其次是兼着团县委的第二副书记。来学校仅仅是走个过场,历练一下就要升官上调的。所以她尽管比我们年龄略小一些,却透着一份成熟和受人尊敬的气质。

一回从厨房回来,兰隽立在我身侧看我在过道写字:“曹老师,您这手柳公权是写得好。”

“嗯,”我只应了一声。夸奖的人不少,我未在意也未抬头。

“只是,”她顿了会儿,并没有往下说。

这下倒让我好奇起来:“只是什么?”

“柳少师的书法结构严谨、爽利挺秀,这点你做到了。可是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我警觉起来,眼睛盯着她那灰色筒裙下的匀称长腿。

“瘦硬倒是有,”她沉吟一下说:“只是少了一份遒劲骨力,您不觉得么?”

我陡然一惊,立起。

兰老师并不看我,只冲着地上的字缓缓说:“柳少师历事穆宗、敬宗、文宗三朝,遍任朝中重职。直言而威、屹立不倒又文事隆茂,高寿88岁无疾而终。誉为古今文人之圣也不为过吧?”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拎在手的毛笔沥沥地任往地面滴水:“没想到兰老师对柳少师还有这么专业的研究?”

我一边恭维,一边期冀能当即找到遒劲骨力的答案。没想到兰隽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遒劲骨力”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之中。兰老师博学之外又交游甚广,不乏硕学鸿儒,一定能解答我除此之外的许多疑问。

没什么比思想更性感了。我渐渐地将这份求教看得很重很重,甚至自己这灰暗的人生,庶几通过面前这位女性的一番释疑点拨变得晴朗广阔起来也未可知呢。但是,人家一个闺阁之身,且在云端之上,我怎么能够鲁莽敲门呢?

盘桓多日后,一个晴朗的下午,咕咕,我还是敲响了二楼兰老师宿舍的房门。

“请请请,曹老师。”兰老师显然抑制不住惊愕,但还是热情延请。

室内一阵暗香幽幽袭来,原来是一株种植在窗沿木架上的玉兰,正开出乳白色的瓤瓣来,活色生香。这株玉兰隐隐有些传说,是市府秘书长的馈赠,据说价值极其昂贵。

房间收拾得齐整,原本和我们同样大小的宿舍,显得比我们宽敞明亮许多。

“稀客,坐坐坐,曹老师。”她延请我坐到一把有扶手的弹性极好的海绵椅上,椅背斜倚一方白色的鸭绒靠枕,并迅速地捧上一杯酽茶。

她在我对面款款落座,见我还在往窗台上看,淡淡地说:“秋兰是热的香,春兰是冷的香,蕙兰是浓的香,我这珠玉兰应该叫寒兰吧。那自然是淡的香喽。”

我心中暗暗一惊,果然语境不俗。

“哈哈,我自顾自的卖弄。不好意思了。”然后,几乎是习惯性地仰着脸:“曹老师,今天过来,是有所指教吧?”

双臂精致地交叉落在膝前,似乎手臂也要垂听。一招一式花朵般亲切流畅,甚至花团锦簇。

“兰老师,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您上次所说柳公权的骨力遒劲还没给我答案呢。”

“哈哈哈,”一阵特别娇媚的笑声,声音有些放肆,但还是听得出是被收敛着的:“曹老师真有意思。什么呀,我那是胡说。我哪懂什么呀!别介意别介意。我那是信口开河,不要当真,千万可不要当真啊。”

我被这么一挡,有些尴尬起来,竟没什么话了。静场一会儿,兰隽像是自言自语说:“学校里边这么些人啊,曹老师,您还是挺有想法的。嗯,挺特别,有点意思。”

我这人受不得夸奖,恍惚是得到鼓舞,直起了腰:“既是您这么说,我也就不隐瞒了。”

“您说、您说。”她显然有些急切,甚至有些渴望。兰隽适时地换了个姿势,不经意间摆了一个时髦的样子。两条腿绞在一起,一只胳膊屈起来撑着下巴,另一只胳膊从胸前横过去,抓住前一只的手肘。全身上下看上去都曲曲弯弯的,望着你。

我呷口茶叹道:“天下这么乱,我们在这里上课,课堂上讲忠孝礼义有意思么?”

对方一怔,唇边漾起一丝防御性的微笑:“乱?你什么意思?”

我落杯就问:“兰老师,我问您,您觉得共产党怎么样?”

被这么一问,对方显然觉得鲁莽和意外,笑意很快完全敛去,口气明显正式起来:“怎么了呢?曹旭云老师。”

“兰老师,请问在中国,政治是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接着也就顾不得许多,不容分辩地倾诉道:“我感觉我们大家都在遭受伤害,日复一日。而真正造成伤害的不是我们不知道什么,而是我们都知道自己在说假话。在我看来,政治犹如癫痫病一样在定期呕吐般发作,而支撑这一切的正是谎言!”

“曹老师,你想说什么?”这位女老师花容骤变,似挂了霜雪,不耐烦想夺过话语权:“我们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了抗战和夺取政权的胜利。又在党的领导下建设伟大的新中国,还在党的领导下自我完善,自我修正,改革开放,迎难而上。我这个人向来不讲空话。就我个人而言吧,我是农民的子女,没有党怎么能接受高等教育?没有党怎么能成为被培养的接班人?还有你,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曹老师,既然说到这,我还真的要提醒你一句。没有党,你个小土地出租者的后代,怎么可能登堂入室?不跟党交心,还常弹别调,将内心变成坚硬的冷岩!”

我一惊:我的小土地出租的身份,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显然有些激动,似乎一下子就占据了制高点。下颏一扬,将自己顿了顿,用手掌一摆阻拦了我,转而诚恳地说:“将自己归队吧,曹旭云同志。要认识到,隐匿于众人之间,这不是可怜而是实力。是玉精神、是兰气息,更是胜利者的美学宣言!许多时候,自以为在同类中脱离出来是出色、是突围。恰恰相反,那是掉队,甚至是堕落!”

见她一口党的话语体系,我被激怒了。自己也奇怪竟然发出一连串的颤音:“抖落历史烟尘,一部党史恰恰是为了政治目的挑挑拣拣、乔装打扮的伪史,一部一句真话都找不出来的伪史。其目的就是为了自我炫耀和逃避责任。而炫耀和逃避的目的,就在于维护其最大的个人利益,维护这僵化自私愚昧的腐朽体制!这体制自上而下,完全堕落到如封建帝王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在笼罩全国、荼毒兆民。面上却一片粉饰祥和,无病之病,是为大病!而导致这一切野蛮落后的政治制度,难道不是全体中国人共同的耻辱和悲哀?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我们国人不能自立、不受尊重的根源吗?兰隽老师,我们正在沦为文明世界的弃儿,请您不要也沦为政权的超级打手。放眼……”

“够了!”兰老师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她断喝一声,陡然在屋中央旋转半圈,似在极力压抑着以维护闺阁女子的尊严。

我知道,在她们的培训系统里有讲话时转身、半转身、全转身的专业训练,据说是有大学问的。我正在琢磨她这次旋转半圈的性质时,忽见她杏眼圆睁,兰指顶着我的鼻子厉声喝斥:“想打擂台是吗?曹旭云,不许你这么羞辱我,更不允许你这么肆无忌惮地攻击我党!我警告你,你无水平、更无资格在这里飞扬跋扈。难怪人家说你是怪物,我还不信。今天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露出你罪恶的魔爪。而且嚣张到了家!咱们走着瞧,我倒要看看历史将怎么惩罚你这种人渣、你这种不齿于人类的败类!出去,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她那双被气得乱颤的削肩和双臂,似两把弯刀一样,一刀一刀往下劈去,像在急切斩断与我的联系、与眼前的联系。期冀迅速地摆脱目前的危险处境。

在我离开兰房的那一刻,身后房门哐地紧闭。门后随着一阵锁扣被急促反扣的声音,同时还传出嘤嘤的泣声。

下楼的时候我也纳闷,请教就请教,怎么忽然就变成指导人家和对人家声讨呢?好端端惹人家一个姑娘干吗,你个书呆子!而且这种鸡与鸭讲的交流,有意思吗?

模模糊糊间,我又清晰意识到,这位巾帼并非一味自谦,她定然不知道遒劲骨力究竟是什么?她路过走廊时的那番即兴点评,绝非人生思索及文化醒察,最多是官场逢迎时被训练出来的习惯性偶感而已。

 

013

时间久了,压力越来越大。幼稚的雄心已经枯萎得像趴在地上的藤蔓,激情更像被蒙上灰尘。

这一年隆冬,坏消息接踵而至。

校保卫部部长吴塞音在办公室烧得旺盛的火盆沿找我谈话,发出对野苇读书社的封查通知。且郑重表示是奉命传达县公安局的指示。

吴部长点一点那宽阔阴沉的麻脸,示意我在对面的凳子坐下。他只望着火,用火钳将四周的炭块堆拢,像一点点在拢他的思路,更像在拢眼前这位犯人的罪行:

“读书是好事,九江湖口也是书香礼仪之邦。但是,组成什么社团就来者不善。难道不组织社团就不能读书了?难道你们组了个什么鸟团就能读上好书?就能成就什么大事了?而且宗旨、纲领和目标等一应俱全,这就是反动组织嘛。最可恨是弄什么名字不可以,非弄个野苇,野苇是什么东西?就是长在水凼窟里的一团乱草。不开花、不结果,死了,就是一堆烂黄草、烂泥巴。硬什么都不是野芭茅,有什么可以歌唱的?还不如狗粪,狗粪还能瓮肥。”

灯光暗淡的房间,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只有声音和气息压向自己。旁边是党委办公室秘书在快速记录:“熟的不要要生的,家的不要要野的,书不好好教成立个什么读书社。分明是捣乱,分明是和校党委唱对台戏嘛!还有云雀呀、桃花呀,都是些什么东西?云雀就是麻鸟得,专门啄谷吃,不劳而获;桃花,那是情色之物,污秽的介媒嘛;还有梧桐树,那是洋人侵华时的产物。九江的租界两旁就留下大把大把的法国梧桐,那是耻辱之树。难道你们思想意识里就没有一点点健康的东西?受党教育多年,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嗯?听说还要藏军马,藏什么军马?想造反哪?”

“造反,那是需要有人马、有枪炮,需要带队伍上山的。”吴部长挺挺腰,摸摸腰带上的子弹夹。言下之意,只有他们才配带队伍的。他越说越激动,用铁火钳往火堆里乱戳,戳得火星子满屋乱炸、噼啪溅响。他信手将一块冒乌烟的闷炭夹出,狠狠扔在屋角的水池里,一阵白烟后发出急促的嘶嘶惨叫,弹跳几下,很快没了声息。

吴部长这才解了气,好像我就是那还没烧灼的闷炭似的。

“你们这帮人想干什么?”被烧红的钳尖在我眼前晃过几下,呼啦捅进盆洞。吴部长唇肌那坚毅而略带冷酷的线条再次启动:“轻了说是幼稚,是误人子弟,是瞎胡闹;重了说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是破坏四化建设。这可不是乱扣帽子,像封建社会搞什么文字狱那套,我们现在是文明开放,奉行的是实事求是,秉公执法。组织上这一次找你们谈话,是善意的,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宗旨,否则你的前程就完了。失业、坐牢、关禁闭不是不可能,搁在旧社会是要杀头的!都是一帮学校的老师,大好的年华不好好珍惜,大好的前途不去争取上进,不向组织靠拢出人头地,然后教书育人成家立业。尽弄出这些个歪门邪道、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及时禁止,将成为社会祸害。你晓得啵?还不知道要糟蹋多少好人家的孩子呢,你晓得啵?”

随着像从山顶滚下来乱石一样的训谕,吴部长伸出双臂加重语气,似乎在向我现场讨要说法。我下意识将身子向后躲开,他的胳膊于是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

吴部长在万分惋惜中结束谈话。惋惜似有几重,一重是我们辜负了党的培养;二重恐怕就这么着放任了我们,太不解恨,似乎有保卫部门严重失职的嫌疑;隐隐的还有一重,就是没有充分显示出保卫部长的个人权威。在他的意识里,活剐活埋都不过分。最后让我签字画押,同意解散并确保以后不再参加类似活动。

读书社的小伙伴几乎同一时刻遭到同样的警告处理,将大家砸懵。我本人在校内,自然进一步被划为异类,沦为畸人。

 

014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一个初夏,在胡耀邦思想再解放一点、一切要向前看的号召下,文化教育战线出现了一点点新气象。尤其是汤一介、李泽厚、包遵信、甘阳等人的《走向未来》丛书,点燃了民间久违的热情。湖口二中响应中央精神,也召开了一次解放思想、打破束缚、大胆探索教学改革座谈会。会议由校长主持、书记统帅,自教务主任麻仁到各个科室主任及老教师邹根号、麻不忍、梅水欢、吴塞音等慷慨激昂,呼吁解放思想、大胆创新、革除旧习,甚至呼吁以民主自由平等之普世价值引领教学。

我坐在一角,疑惑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想:一个号令、一份文件就能改变一切吗?可自己这不冷不热,是叶公好龙吗?

果然好景不长,这一年的中秋,风向180度大转弯,一场规模更大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排山倒海滚滚而来。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等人遭到文革式的批判和声讨。

按照上面指示,学校又召开一次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教学座谈会,要求把握方向、高举旗帜、肃清流毒。

还是那个会场,还是那些与会者,我还是坐在那个角落。这一次的会议是由书记主持、校长统帅,自教务主任麻仁到各个科室老教师邹根号、麻不忍、梅水欢、吴塞音等人踊跃表态发言。同是这批人,时隔半年却能以同样的口吻、同样的表情,讲着与上次完全相反的话,而且表现出同样的激情澎湃,同样的发自肺腑。会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

垃圾,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鄙视眼前的这些人和事。

一切都有如彩虹,美丽而没有实质。无信用、无原则,已经成为通行的规则。认真梳理这种现象时骇然发现,这厚颜无耻并不是一桩一件、一朝一夕的孤立事件,而是几千年定期清盘的治乱循环史的组成部分。再深究下去,专制制度就是一部绞肉机,每个人的冷漠短视、软弱自私、反复无常,正是维护这台机器的脚手架和润滑剂。

“垃圾”二字刚刚出口,那天一早,校园便传来黎雪白老师坠楼而亡的消息。消息是伴随着屋角那喇叭里正播着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一起迅速传遍全校的。

黎雪白,31岁,不饮酒,擅吹笛,九江师专77级学长,任理化教研组副组长。安静寡言,四年了学校像是没有过这个人似的。新婚不久,刚刚生育一女,原本是好日子刚刚开始呀。

黎雪白的死一点征兆也没有。而且自学校两间屋子之间的三楼桥廊往下纵身一跃,亦令众人不解。楼层并不高,且地面没有铺上水泥、石块等硬物。死时,蜷伏在地面,仅眼角流了些血污,面容似还有些喜悦。一身簇新的衣服蒙了些噗起的尘埃,像是睡去了。

黎雪白性格孤僻,记得曾热心邀他进入读书社,只聚会过一次,反映不强烈。我和他个人仅有一次深入交流。

那一年全县高考预考,我们二人同场监考。发完卷子,二人以纸笔悄声消遣。我发觉此人文采斐然,“年高德劭”、“攻讦”、“诋毁”这些日常并不常用的词汇,从他笔端簌簌流出。我惊讶一个外表平静的人内心竟如此敏感,便开导说:那些比你强的人没兴趣提起你,诋毁其实就是仰望。

想起这些,心中便充满了感慨:原本这寻短之人,端的是容颜俊美、前程无量的呀。据无法证实的消息,昨天晚上邻居家隔着窗户隐约听见一向温和的人对妻子吼过一句。

一个月后,黎雪白的事情就不声不响地过去了。大家很快忘记了这一切,只是宿舍里少了那呜咽的笛声时,人们才偶尔念叨起这个黎雪白来。

 

015

天真与虔诚就此消失殆尽。看着身边的老师、学生都被体制裁剪成窗外的冬青木一样,产生哀伤时本能地又产生一种抗拒。妥协还是战斗,生存还是死亡,是接受这一切还是远离这一切?这些问题越来越严峻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换个单位,换个环境如何?

事实上,我心里还有一重人格上的隐性依附.那就是在县委任常委的办公室主任堂姐夫,他在我们心底被尊称为“那尊神”。

那时大权在握,威风凛凛。“

“是否愿意离开学校?”有一回过端午节,茶罢盏欢,躺在宽大枣荫下的躺椅上,他粗红着脖子戳着牙花儿询问我。

“我愿意。”

“是否愿意改行去做行政?”

“我愿意。”

“好。”

那是几年前。可命运多舛,恰逢新疆表哥家的二侄子有意来我身边读书。江南钟灵毓秀,文化教育比沙漠之城要优秀千倍百倍。于是,表哥再三恳邀我暑假去新疆走走,看看那戈壁滩、看看那胡杨林和魔鬼城。费用你不用考虑啦。

“我愿意”。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抽打在我的身上。远在天边的异域风光,谜一般神秘的草原绿洲、沙漠新城,对一个文学青年如半袒酥胸的女神,散发出近乎天堂的诱惑。

一趟新疆之行,我带着侄子人质似地在学校陪绑了几年。几年过去,侄子因为户口原因返疆高考,我的心灵遭遇了太多那的荡涤与打击,挪窝的意识再一次涌上心头:方励之有与其受制不如加入改造之说,刘宾雁更有第二种忠诚之说。调往行政部门吧,直捣黄龙,庶几在政坛上还有一番行政施为呢?

当我回过头来再次恳求调动到县委或县府时,神尊犹豫了。几次下来,仅虚以承应而已。事实上,他对我这个呆子早已了如指掌:此人的诸多言行表现,已经完全不具有从政条件了。误人误己。

“读书社是怎么回事?”他忽然问,语气里透着阴冷。

我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得清楚?只能是打马虎眼。

他见状,也打起马虎眼来:“学校不是也蛮好吗?嗯?哈哈,哈哈!”

原来野苇还真是老人家给罩着的呢。怪不得是柔软着陆而不是血雨腥风。是啊,哪个行政部门愿意接受这么个负担呢?因此,一年一年过去,调动之事只应承却不兑现。以至老父亲出面恳求时,也只是虚以周旋而已。

我不满了。此信有向他撒娇、施压或示威的成分?不知道。

“且看他逢年过节再来村里吃酒时,怎么面对堂岳父堂岳母垂老面皮下那双哀哀的眼神吧”。这份恶毒心思在我应是有的。

 

016

学校的麻将声不知从哪天骤然响起。

人一旦失去希望就会乱来。我已经完全没有了目标和动力,便开始麻醉自己,沉迷于源远流长的湖口麻将牌中。

“三缺一啊”,这是最激动人心的呼唤。在湖口民间,搓得一手好麻将是上等人必具的品质。搓麻将,既有弘扬传统文化、明辨人品忠奸的美誉,又有健身交友、欢娱随喜、排忧解难的奇能。

我家阁楼尘封的箱柜里,赫然有一副祖传的橙白双色象牙麻将,犬齿咬合紧致。握在手中暖和圆润,沉硕透明。只是时代过于久远,牌张已残缺不全。但从磨损的牌沿和面背不难看出,是祖先沿用了几辈子的瑰宝。

一张课桌,毯子一蒙就是局。每日一局,或早或午或晚,日日不辍。兴起时,辞去午休,甚至辞去课时、辞去所有外事活动,通宵达旦。至于辞去的课时,让同事胡乱搪塞一下。要不将班长或学习委员唤来,直接宣布自修。

一到周末更是群魔乱舞,四处约人、约牌、约钱,气氛高度紧张,像要打仗。成了家或新交了女友的老师,迅速遭人嫌弃。有闲又有钱的麻友,被视为稀缺资源。一旦三缺一,哪怕学生、哪怕厨师、哪怕看门老叟、哪怕来做客的亲眷父母,都要抓壮丁一样百般怂恿。急吼吼像公狗发情一样。

那种情形下,不搓麻将被骂成哈氏(傻子),连问候声也都是麻情麻语。麻友间还依照麻龄及对垒时的风格、层级、持久状态,尤其是兑付时的表现,各获封号:麻圣、麻神、麻仁、麻不忍、麻木、麻不木、麻铳、麻勇、麻疯、麻灵、麻精、麻鬼、麻魔、麻隐、麻宿、麻痴、麻秀、麻将、麻兵、麻小二、麻疑、麻屁、麻痞、麻阁老、麻赖、麻不赖、麻不常赖……

这些可不是浪得虚名的。需凭藉实力且需众麻对其长久进行阵前、阵中、阵后的观察,久经考验、饱受历练。先形成麻舆,且经麻委会复核,符合麻情麻状,才可获封。其时我荣膺“麻魔”,又称魔头,一时锐不可挡。

这一年的高考如期到来,考场设在湖口县第一中学。监考老师的身份大都是麻字辈教员。

三天考期,每天仅两个90分钟的监考。不用上课、不用备课、不用批改作业、午餐免费,还有每天3元的出勤补助。欧耶,众麻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决定利用这三天时间深度过过麻瘾,一销麻愁。

监考首日,麻鬼、麻怪、麻妖和我早就约好,凑成一桌。午饭后便匆匆支起考桌、蒙上毯子在考场急不可耐哗哗搓了起来;晚上回宿舍接着搓一个通宵;翌日饭后匆匆支起考桌、蒙上毯子在考场又接着搓;晚上又是一个通宵;第三天准备午后接着搓他个大满贯,搓出个精气神来。不料想上午考场出了状况:麻妖和我发完卷子,刚倚着门框,想小眯一会儿,为中午养足精力。不料考场大乱。

原来考试早早就结束了,考生已走空,卷子却摊在桌上或吹到地下没人收捡、呈送。主任麻仁、监考组长麻不忍据报急急赶过来,拍拍肩膀:“魔头,怎么不收卷子?结束铃响那么久都没听见?”

自己被拍醒,一楞:刚发下卷子,怎么就结束了?

原来我们发完试卷倚靠门框,双双站着就昏睡了过去。

这种情况第二、第三考场都有,最要命的是隔壁第四考场。

四场的考官是幺鸡、麻秀。二人双双晕厥仆地,口吐白沫、双腿乱蹬,不省人事。幸而县医院救护车及时赶到,一番刮痧、压胸、掐人中、输血、吸氧之类的抢救,才捡回两条性命。

原来幺鸡、麻秀少不更事,过于亢奋。仗着年轻,不仅和麻兄、麻长们一样中午加班、晚上通宵地搓,而且考前的头两天就开始蛮干,架不住连着鏖战了整整四个通宵。而且为驱困助兴,还连着吃浓茶、喝烈酒提神。

“哈氏,真是蛮来!”麻仁不屑地说。

“就是,芽浆浆得,硬鲁莽得很哩!”麻不忍一旁附和着。

我陷入麻将牌中,和周围人一样,教学上早已哼哼哈哈了。将全部的精力及光阴葬送在这136张骨牌里,渐渐沉沦。梦中都记得麻疑七对胡三饼时偷牌舞弊。明摆着嘛,河里怎么有五张三饼?还有那麻阁老欠一块五角钱已经三天了还没给我,这老不死的东西。

 

017

可是,如果仅仅是这么几重因素,会不会让我写出那么一封惊世骇俗的信来呢?答案是不会的。原来此时,在这位年轻人的胸膛,正燃烧着一团情感的熊熊烈焰。

那一年我24岁,学校毕业已经五年。

村里同龄人早抱了娃娃,有些学生也已成家,带自己的女人晃着肥乳在你面前显摆晃荡。

多年来,阅读写作时形成一个习惯,总在面前放一面无沿阔镜,或自查或自省。面对阔镜,青年人的眼神从当初敏感澄澈渐渐变得冲淡从容起来,甚至有些男人的沉郁气质。唇边毛茸茸的胡子随着一次次无情刮削,已经变得乌黑壮实。

作为一名文科生,读了那么多文学作品,经历过那么多主人翁的缠绵悱恻、生离死别。心目中一次次构想自己的曼妙女郎,演绎爱神下凡时的翩跹模样。 一次次臆想丘比特箭射靶心时,哎呦一声的甜蜜疼痛,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快意和痛感?

从中学时候开始,一路过来,一路都是暗恋、暗恋。轰轰烈烈暗恋半天,给对方一天一天写着滚烫情书,送到她手上,可对方连发信人是谁都不知道。女人的手指没碰过,嘴唇没碰过,甚至连女人的裙裾都没触摸过。忧伤地抚着黑黝黝硬茬茬的胡子,可迄今还是一团小鲜肉。裤裆里一天到晚鼓囊囊的,原本严酷的生活越发增添了若干悲情。

多少次练习接吻,多少次幻像亲吻那诱人红唇、那舌尖从皓齿吐出时象毒蛇嘴里红信儿般颤动的感觉。以至于一次在雨天行走,手擎着紧贴脸颊的不锈钢伞柄,沾有雨滴的滑溜柄杆直被我咬吻得发烫。

1986年初秋的那个傍晚,好看的晚霞还在山脊上缠绵。吃过饭,应堂兄俊广【9】夫妇邀请、穿梭,如期在他家宽敞客厅见到了他们口中多次说到的姑娘。高朝霞,19岁,住东门老街。

当姑娘羞答答站在你面前时,感觉年轻得就像树上的一片嫩叶。五官清秀、身材颀长。高领毛衣套一件贴身的紧致西装,凸出青苹果一样坚硬乳房的弧线。中分的发际被紧实地往后梳去,脸庞显得光洁俊俏。

“你叫高朝霞?”

“是。”

“是zhao 霞还是 chao霞?”

“是chao霞。”

“那为什么不是zhao霞呢?”

“我哪里知道?大人就这么叫。”

一抹羞惭的晕红泛上脸颊。一抬眼,是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神。

老师做久了,就习惯卖弄些学问。我告诉说zhao霞是主体,chao霞是客体。

“真的?”她咯咯笑起来。一笑,那瓣皱褶着的红唇就性感地漾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诱惑。我心想,哪一天总要亲上去,捞出那齿后隐着的俏丽舌信儿。

第一次,二人只站着说了几句话,打个照面就分开。大家就算认识了。

濒临鄱阳湖的湖口小县城,到了秋天就是下连阴雨的季节。接下来的几个月,似乎都和霏霏秋雨连在一起,鲜亮而有些忧郁。小巷、梧桐、秋风、雨水、潺潺的湖光、弯曲的街道,还有雨水后那锃亮的石板路面。

那短暂的恋爱日子,如从水中捞出的湿漉漉的玫瑰之梦,感伤而清脆,透着神性。

“你学问真好。”她仰起脖子说。

“是吗?”

“是的。我问了舅舅,舅舅也说zhao霞是主体,chao霞是客体。还问我喜欢做主体还是喜欢做客体呢?”

“真的?”

“嗯,我舅舅还说找到你这样的高材生是我的福气,要我好好向你学习。”

“是吗?那你喜欢做主体还是喜欢做客体呢?”

“我喜欢做主体。但舅舅说女孩子家不要想着做什么主体,做好客体就很不错。还说做客体的学问大了去了,并抱怨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女人还不知道怎么做个好女人,很可怜的。是这样吗?”一边抬起那天鹅绒般的眼睛看着你。

“是。”我说。

“你觉得我能做好吗?”她又仰起脸问。

我点点头。我们再见面的谈话就这样开始。

她见我吸烟,便告诉说她妈妈也吸烟。早期吸黄金叶,现在改吸卷烟。只吸那种自己卷起的香烟:“妈妈教我怎样把烟卷得好好儿的。卷得既紧又齐整,拇指一掐也不会露出烟丝来。要我以后好好服侍你,帮你来卷。”

“谢谢你,你真让我开心。”

“能跟你带来这点小小的乐趣算不了什么。我会学着好好伺候你的。要是我做了你的女人,我就该样样事情都让你满意。”

印象中,每次我还没把话讲完,她就一个劲地点头。她说话语速很快,说什么都那么兴高采烈。

接着,我用五张课时计划活页纸,一口气列出长长的书单,递过去。要求她从此开始阅读生涯:“这样,才能学会用鱼儿的姿势去游泳,用鸟儿的姿势去飞翔。”

这一次,她点头时咬着嘴唇。望着我,神情肯定、坚决。

高朝霞高中毕业不久,在堂兄开的玻璃店上班,既做店员又做兼职会计。年纪不大,却当着堂兄玻璃店的大半个家,不仅是堂兄的左膀右臂,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家里除父母以外还有一个弟弟。

半个月后,我被领着第一次去了她家。

她家住东门里弄的木制老宅,去她家需要穿过四五户人家的鼓皮弄堂。跨过许多重人家的门槛和堂前,抵达顶头一间才能到达。

她父母在鞋厂上班。母亲烟抽得厉害,性格泼辣,语速快、高嗓门,常唠叨生活的琐碎,却是一副热心肠;父亲安静,总坐在一旁的角落,不注意看时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在喝酒的时候说话,说话慢条斯理,但说的都是时政人生。肯定表彰的少、针砭嘲讽的居多。

弟弟则属罗生门,好摆弄刀棍,有一帮弟兄。初中毕业后,在东门弄堂口架上一张木桌,摆弄起修理钟表的活计。那时人们把手表看做奢侈品,有点小毛小病自然舍不得扔。满肚子零碎,不要说修理,看都看得眼晕。故此工种虽不起眼,收入却颇丰。父母两人三十年工龄加上姐姐的收入,都抵不上他一人的一半。故此意气高傲。

高朝霞的青春气质吸引着我。她敲门进房,去除外套,端茶倒水、收拾房间,乳房在花布衬衫里不安分的蹿动。虽每次见面我都刷牙准备,可一次次条件都不成熟,不敢莽撞。

我那时正读着《茵梦湖》、《法国中尉的女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些煽情的东西。一次次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让空气都洋溢着做爱的味道。

大概是交往后的一个月,一个雨后的下午。在我那张读书的湖蓝色长条二人木椅上,二人手捧《茵梦湖》,朗读着里面朦胧的故事。读着读着声音细了,当脸颊触着她冰冷的鼻翼,书卷从手臂悄悄滑落到椅上。我靠上前,闻嗅她面部的气息,用舌尖舔她那黑色的眼睛,右边的那只。咸咸的,像油菜花粉。我把那味道带进她嘴唇,用舌尖撬开红唇白齿。当触到她冰凉的、湿漉漉舌尖的瞬间,一阵痉挛。她呼吸急促起来,接着是遭电击般一阵战栗,伴随着一声可怕的低吼。她本来是靠在椅肩上的,随着一声吼,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姑娘清澈的眼眸泛满泪光,如雨打过的芭蕉。

唇齿的清香、冰凉的唇衣被柔软地亲在嘴里,有时感觉什么也没有,有时如空气般被融化被羽化;有时当鼻子和双唇都被你贪婪地叼起,连同呼吸也被你一起咽下,感觉在和世上另一颗灵魂对接交融。感觉已经获到了对方的全部,获到了世界的全部。

长久地亲吻,待唇干舌燥时才意识到并不像臆想中的可以24小时都吻在一起。而且面对面正向亲吻时,要不就是口腔对着口腔,要不就是牙齿在嗑着牙齿。几番下来,当捧过脑袋侧脸就能娴熟啃起来时,恋情却嘎然而终。

两个细节决定了这场恋爱的悲剧宿命,而这两个细节在当时一定是被自己做了夸张的解读。

第一次还是亲吻,还是在那条湖蓝色长条二人木椅上。我们刚吃过午饭,碗碟还未及收拾,她就拥过来,不由分说搂起脑袋就亲。这时一股淡淡油盐味袭来,我觉得粗鲁了:圣洁情感一旦融入人间烟火,怎么瞬间就变得如此不堪呢?女人之高贵源于灵魂之羞涩,绛株仙草一株,受天地精华、兼雨露滋润,方修得女儿之身;至少,应该懂得些矜持之美妙吧?

第二次是雨夜送她返城。那时的二中在大岭以南,从学校步行到东门老街大概有三华里路程。两旁是斑驳的梧桐,树叶滴着雨珠,树下有秋虫在啾鸣。舒缓的空气中洋溢着芬芳与甜蜜。

“嗯,这是名著中那熟悉的气息。”我手扶锃亮的二六凤凰自行车,一路夸张地讲着卢梭、讲着狄更斯。当讲到普希金怎样面对情敌怒拔手枪而横遭不测时,姑娘一扭头,不合时宜地朝路边擤起了鼻子。不仅破坏了画面感,而且直接影响了我描述的兴致:哪一部作品里也没有这样尴尬的场景描述啊。擤鼻子在贵族学校据说是门学科,至少是一门学科的重要章节被训练的。而眼前这情形,与心目中玉掌掩红烛、纤手破新橙的玉女形象,差得太远了。

恋情至此应该中止了,我想。

一回我刚起了话头,没想到姑娘眼圈一红,哭了起来。眼泪鼻涕像决堤洪流没完没了,顷刻便将胸脯喷湿。

我被吓坏了。心想,女人天生韶秀聪明,得有美人的哭样儿呀。即使不能像舞台上梨花带泪,也应该泪眉低垂、轻声抽啜,方才有楚楚动人的性感啊。

失望中,只有看着她一个人悄悄拉开房门,撑起伞,在密密秋雨里渐渐逝去的背影。

我其实知道,这都是借口,原因不在可怜的姑娘,而在我的无知与傲慢。这份傲慢表象的背后,是对生命的恐惧和自卑。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身无所系。命运之舟不知将推向何方,更不知道将会遭遇怎样的狂风骤雨。我哪有资格谈恋爱呢?

写到这里,我充满自责:你就直接告诉人家自己不具有恋爱的条件,不就结了吗?要不就干脆不要开始,绕人家干什么?如此曲里拐弯,折磨自己,又折磨人家。但这是成长中真实的故事,该处几个段落虽不具有文学艺术之美,这段情感历程在自己的生命节点上,却占据着某个重要的位置。

意念上虽中断了这份恋情,行动上却迟缓犹豫。先是不忍,交往中若干个第一次,始终伴随着亲密与感动。岂是说离开就离得开的?还有不甘,自己一介处身,春宵初度应是青春的归宿。金风玉露一相逢,就不值得你去领略一回?还有一周就过春节,春节期间,邀请姑娘下乡探亲。炮仗声中绣帐鸳衾,如风过松林一般自然。即便结婚又如何?人生哪里是由你掐算得来的?为什么就不能做一点点妥协呢?

“不可!”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喝斥自己:难道你允许自己身处底层,囚徒一样的处境里生儿育女吗?既然不能,在这个闭塞落后、护守贞洁的湖口县城,你怎能进一步伤害人家姑娘呢?

这一年的立春恰逢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高朝霞的父母约我过去喝开春酒,我犹犹豫豫中再次走进她的家门。

老人和弟弟都出了门,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瓦顶上是厚厚的积雪、屋檐是融雪清脆的嘀嗒声,火盆里炭火正炙热燃烧。和姑娘坐在炉旁椅子上一遍一遍地亲吻,直吻得口腔干涸、身子发烫。姑娘光洁额头在手指轻轻摩挲中泛起红晕,她微闭双眼,任我解开厚厚棉袄,撩起粉色毛衣,又伸手去解洁白衬衣的纽扣。当手指触碰到花苞状粉红乳头时,心脏怦怦狂跳。

迄今为止,女人身体还是个谜。揭开谜底就在今日?但是,她一遍一遍如机敏野兔般逃脱围捕。最后索性捡起一块靠垫,放在大腿上,就像挡着一层厚厚的护甲,身体摆出一副防卫的姿势。

“能告诉我,你想怎么样吗?”她问。

我长久沉默,没有勇气正面回答。

游斗一圈,她累了,再次躺回我的怀里,微微张着眼睛在期待宣判:如果想得到我的话,我的一切都在这里。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奉献一切,如同那案台上献祭的牺牲。就像后来一首歌里唱到的:我就像那花儿一样在等他到来。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

高朝霞眼里盈盈的是一汪泪珠,颤颤索索,好像花萼含了一滴雨水。用那弯弯的、长久期待的眼神忧伤地看着我。

最后,我还是持久地沉默。

她失望了,闭上了眼睛。当睫毛悄然合上时,滑下一串泪珠:我命中怎么就碰不到一个只想简单过日子的男人,色授魂与呢?这要求过分吗?

我能感觉到,怀里这位姑娘的奶汁,早已喷湿了年轻胸脯上洁白的衬衣。

春雪的下午就在这种既温馨又苦涩的气氛中耗尽。男女主人公都感觉一切言语都显得空洞,一切行为都有些无厘头。真是苦命的人啊。

这种游戏是残酷的,我第一次强烈感觉到应该立即结束。

天暮时女主人备下一桌盛馔。

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的接春爆竹声中,男主人烫了一壶老酒。递给我一杯,然后一仰脖一饮而尽。将空杯往饭桌用力一扽,有些夸张地哈口酒气,像是被酒辣的,又像是被气给憋的,说:“你们要谈就好好谈,不好好谈就莫要谈。我女儿不是长着一颗富贵心,我们也都是体面人家,和你父亲又是老熟人。不要到时候剥了老脸,大家都不好看。”

我心上一惊:这是一位眼毒之人?

正疑惑,他顿一顿接着说:“莫耍什么拖刀计。我们是一个要面子的家庭,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绵绵闲闲、拖拖拉拉的样子。”

然后自顾自的一盅一盅喝起了闷酒。我也期期艾艾地陪着喝了几盅。

第一次喝铜壶温烫的酒。没想到柔和润软,后劲却那么大。

醉眼朦胧中,看见她弟弟高潮东在角落里随录音机摇头晃脑哼唱着“春风她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他一边在手掌里似不经意地玩起牛皮皮带。先将皮带在空中恣意地旋转,然后将硕大铁头笃笃地往木几角上有节奏的敲打。声音沉闷而压抑,在我听来却异常刺耳。而方几一角,是一把十几公分的新疆弯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镶金刀鞘被退去半截,釉封下的刀刃寒光闪闪。

随后到来的寒假里,我的一封去信结束了这段苦情。

信中坦认自己并没有她看到的光鲜,更没有远大前程,不值得器重和尊敬,更不值得去爱恋。并首次透露自己可能得了自闭症,将不为这华丽社会所容,极可能被学校发配边远。这份决然分手的书信旨在说明:我们分手是理性明智的,为我好更是为你好;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我让你失望了。你莫要怨我,真对不起!

当姑娘从一份仰慕到一份倚重,又从一份倚重发展到一往情深时,面对突如其来的绝情分手,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爱情的烈焰未曾燃烧就被残忍的掐灭。“妈呀”,这一下爱得太猛,你伤到了我。

据说姑娘在啼哭三天三夜后,将母亲心心念念为准男人衲好的一双过年上脚的新棉鞋和那份长长的书单,扔到火盆里烧成灰烬。还不解恨,再用木瓢舀出从下水道冲到了鄱阳湖。接着,她毅然决然通过舅舅找到沈天嵩校长,插班报名去江桥中学复读初三。决心参加当年的中考并发誓要坐上学堂,免得再一次受人欺辱。

在她看来,我的一切都是托词,真实的潜台词是:我看不起你。只是留一份薄面,不说破而已。

“曹旭云!”她连名带姓地喊,“你是一个伪君子!是个小人!是个孬种!你不得好死!你天打五雷轰!”

 

(注:这段恋情在当年的日记里有详细记录。因为是初恋,点点滴滴记叙得非常详尽。两个月左右的恋情,一字不删。集合成册后竟有八九万字,取名《秋雨初情》。28元一册,卖文换粮。【做个广告:那个时候正睥睨天下、文采飞扬。绝不是今天看到的似眼前这等俗不可耐、已被风尘累累蒙垢的文字所可比拟】。读者或网友若有兴趣作深入阅读,欢迎去作者个人网络商城或去twitter下单订阅。twitter号:@caoxuyun爱尔镇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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