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女詩人自吟集——《世界總有兩種面孔》

作者:裴毅然

晚歲寫詩,需要激情;晚歲出詩集,更需要勇氣。暖秋女士這本《世界總有兩種面孔》(美國華憶出版社2020年),觸動我久已湮沒的詩情。哦,我最早也想當詩人,青年時代也做過文學夢。

1990年,原為上海法制文學記者的暖秋隨夫(宋永毅)移美,二十多年後再寫方塊字,記錄心緒、壓縮情愫、折藏記憶、整理思考,很積極的人生腳印。不過,觸動她再起詩心的還是1999年秋那次「間諜案」,宋先生被中共「國安」關押半年,暖秋陪綁百日,遭受裸體檢查、戴銬抱蹲、強光審訊,與一位臺灣女嫌諜、一名女偷(監視她倆)同室 。轉移扣押地點后,每天四位女警輪值,日夜三陪(陪吃陪住陪放風)。

所謂「間諜案」,中共「國安」階級斗爭之弦繃得太緊。宋先生不過為供職的美國迪金森學院采購一批中文書,北京地攤上買了一些準備研究的文革小報,居然被疑「間諜」。經迪金森學院與美國政界合力營救,終獲釋放。因疑成案,毫無人權毫無法治,赤旗共暴政一色,野蠻與荒誕齊飛。這還是太平時期,仅1930~1935年,中共蘇區所殺「自己人」至少十萬。中共黨史刊物《百年潮》:

短短幾年間,處決了七萬多「AB團」、二萬多「改組派」、6200多「社會民主黨」,這還只是有名有姓的受害者。[①]

鐵窗•狗友

這次「吃官司」成為她一生的強記憶點,荒謬系獄,羞辱難泯。〈那夜,你為何而來〉——

黑子,黑豹/每每放風時聽見我喚,你們會

急蹦過來,人一樣站起/身后的鐵鏈,繃成了/東方地平線

我手心的甜餅干/快速覆滅在你們的舌尖

俺們狗狗,被你喂成上海崽嘍/——守門的警衛鄉音濃重

……

1999年的冬寒,深深/沁入了我的骨髓

……

我寫的不是詩/我只是把眼前晃來晃去的悲涼/摁在方塊字

家中苦夜短,鐵窗嫌日長。她與扣押地的兩條黑狗交了朋友,喂他們甜餅干,并為黑子墜亡被主人剝皮食之,心尖痙攣。另一條黑豹對主人扔來的黑子骨頭,置之不聞。狗還惜友呵!「那夜,你為何而來」,為了你把它摁在方塊字上!羞辱入心也會發芽呵!

哲理•空凈

激情需要哲理為內核,何況生在我們這個不幸的年代。

〈默〉(2015-11)——

不再談/指鹿為馬的典故/皇帝新衣的寓言

不再談/哈哈鏡里的人性/被捏進面團的正義

不再談/江面沉浮杜十娘的百寶箱/鐵軌上香消玉殞的安娜

把沉默撒向黑夜/把月光揉入酒杯/把我剪成蝶衣/把你還給上蒼

很有點垂老徹悟,返樸歸真,化入自然。

〈戈多死了〉(2016-3)——

我在這里挖一個坑/把給你的,所有的/溫情廢話/丟下去

腳下的那方土壤,是不是/不再寂寞?

我知道/你不會來取/戈多死了

愛爾蘭作家貝克特(1906~1989)著名荒誕劇《等待戈多》(1952),二戰後歐洲彌漫廢頹失望,知識界對重塑理想不抱希望,《等待戈多》即這股情緒代表作。那個「只要來了就一切會好的」的戈多,永遠只在路上。戈多成了人類只能無奈等待的代名詞。暖秋女士再進一步,「戈多死了」,一點希望都沒了,徹底絕望。也是,人生多失望,防堵失望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揣希望。「戈多死了」,詩人終達佛家空凈境界。科學的盡頭是神學,人生的盡頭好像只能是空凈——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凈。真是莫奈何,「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人生感受居然還停留在《紅樓夢》時代。

靈感•想象

寄情愫于形象、閃靈感于一瞬。藝術乃有意味之形式,情感裹于形象,詩句最閃光之處。

懷念詩友許立志跳樓自盡的〈怎樣的一種絕望〉(2015-11)

那一天/凌空的慘烈/潮濕了多少人的目光/詩人走了/選在舉國歡慶的十月一號……那天的濃雲/沒能托住/年輕的血軀/劃向天空的問號/沉沒在黑色的流水線……痛苦到了極限/安息便是慈悲/詩人走了/地上多了一堆黃土/天上一定多了一雙翅膀

一堆黃土、一雙翅膀,很形象的對比。濃雲托不住血軀,很有張力的想象。這里,也提一點小建議,可否將「舉國歡慶」改為「意味深長」(政治正確)。

警句•思考

〈斷語〉(2016-1)——

有些話,咬碎了/還會從眼睛出來

習慣黑夜的人/害怕睜開眼睛

活著只剩存在形式時/只看得見肉身的欲望

〈選擇〉(2017-10)——

你無法決定太陽幾點升起/但可以選擇幾點起床

你無法擋住夜色涂窗/但可以選擇點燈而不成為黑的一部分

你無法自拔于生存的地面/但可以選擇站而不是跪

何須托詞,選擇權/永遠與你同在

很欣賞這些警句。讀詩,最有力最入心的還是精短警句。警句來自感受來自提煉,這一過程很折磨人。不過,一旦靈光閃出,收獲極大喜悅。套用一句俗語:不經風雨,怎見彩虹。

流亡•意義

中國多難,國人多艰。流亡思鄉,屈子《離騷》。我從詩集中讀到詩人靈魂自語的一行行腳印。

學人留著(宋永毅名言「文革成為中國的基因」),夫人留詩,一張一弛,文武彬彬。求實求美,人生很有意義的兩極。盡量使歲月過得有意義,這對從上海走來的夫婦,因追求而遭難,因遭難而走出人生價值——「不成為黑的一部分」。

作于 08/04~05/2020  Princeton

注釋

[①]景玉川:〈富田事變及其平反〉,《百年潮》(北京)2000年第1期。楊天石主編:《史事探幽》上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頁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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