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楚瞩我为他的推特短诗文选作序,我不能不从命。
看到蔡楚的书名《老成都的吆喝声》,我立刻想起,成都夏日傍晚, 走街串巷卖蚊烟的吆喝声:“蚊烟儿…哟…蚊烟儿…, 买…二仙牌香料药蚊烟儿哟…”顿时涌上一股浓浓的乡愁。
我和蔡楚是成都老乡,他比我只大两岁,虽说在成都时互不相识, 但毕竟有着太多的相同的记忆,如今又都在异国他乡, 彼此有着类似的心境,所以读起他的文字,总感到格外亲切。
蔡楚本名蔡天一,蔡楚是笔名。蔡楚自述曰:“蔡楚,非楚人也。‘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取其意,以明志。”
我和蔡楚第一次见面是在2000年秋季的一天。那天, 蔡楚和妻子李洁以及一位“野草”的诗友白水来我家做客。 蔡楚送给我他们自费出版的《野草诗选》, 然后从中选出51首交给了我。我把它们连载于2001年《 北京之春》3月号和4月号。这些诗表达出的沉郁、忧伤、 孤寂与苍凉,还有坚忍与渴望,还有愤懑与激昂, 无不唤起我深刻的共鸣。 这是我在同时代的其他文学群落的作品里很少读到的。
我特别注意到蔡楚的那首《乞丐》:
为什麽他喉咙里伸出了手来?
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乞丐,
彻夜裸露着、在街沿边,
蜷伏着,他在等待?yibaochina.com首发
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乞丐,
彻夜裸露着、在街沿边,
蜷伏着,他在等待?yibaochina.com首发
褴褛的衣襟遮不住小小的过失,
人们骂他、揍他却不知道他的悲哀,
自从田园荒芜後……
这双手原可以创造世界!yibaochina.com首发
从此後他便乞讨在市街,
不住颤抖的手,人们瞥见便躲开,
没奈何,抢几个小小的饼子……
到结果还是骨瘦如柴。yibaochina.com首发
冬夜里朔风怒吼,
可怜的乞丐下身挂着几片遮羞布。
这双手原可以创造世界……
长夜漫漫,他在等待!
这首诗写于大饥荒的1961年12月,当时的蔡楚只有16岁。
2012年3月,四川师范大学教授李亚东发表《 查勘地下文学现场——从一九六〇年代蔡楚的“反动诗”说起》。 李亚东写道,为了参编一部《中国现代汉语文学史》, 为了自己承担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章节的写作、修订, 他专程深入到成都市档案馆,翻阅那些发黄的卷宗, 见到了1970年本地诗人蔡楚被“反革命集团”时的“交代”、“ 审讯记录”等,大量涉及“歌颂爱情及发泄个人主义的反动诗”。 这次“田野调查”证实了蔡楚的《乞丐》等诗歌的历史真实性, 即作为文学事实的存在,也就是说,蔡楚当年确实写下这些诗歌, 当然不可能在公开刊物即官方刊物上发表,但也不是“潜在写作”, 不是“抽屉文学”,起码在一个朋友圈里阅读与流传, 后来还被揭发,被扣上“恶毒丑化新社会恶毒攻击共产党”、“ 反动透顶”的罪名,蔡楚因此而挨批斗、受审查、被开除, 差一点进监狱。
回顾大饥荒年代国人写下的诗文, 官方刊物上发表的粉饰太平的颂歌就不必提了,令人惊讶的是, 即便是在那些后来得以发表流传、 但是是写成于当年而不是事后的诗文中,像《乞丐》 这样直面饥饿与剥夺的作品竟然都那么稀少。
萧象在“大饥荒,文学失语的历史思想追问”(2007年) 一文里就提到了这个问题:“一场持续三年、波及全国、 夺命千万的重大的社会灾难现象, 在作为社会生活反映的当代文学这面镜子里, 竟然见不到任何的映像!说起来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萧象写到:“大饥荒年代早已成为过去, 关于它的传说与研究也不再设为禁区。 如果作家诗人们在当时敢于忠于道德良知,坚持写作的基本原则, 对那场旷古未闻的大饥荒有所描写,有所反映, 哪怕是偷偷地私下地,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 人们一定会将其作为他们的亮点, 他们的美德而予以公开出版与张扬的。很遗憾, 我们似乎还没有看到任何这样的迹象。”
我要说,不,不是没有。蔡楚的《乞丐》就是。 我相信类似的作品一定还有, 有的或许还沉睡在公安局尘封的档案里。蔡楚的《乞丐》 未必是唯一而只是之一。蔡楚不幸而因此身陷文字狱, 但因而也有幸使得这首诗的存在得到证实(感谢李亚东), 于是就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学见证。
萧象说:“写作家止于写作的地方,思想家开始了思想。 顾准这一时期的日记, 对饥饿及饥饿导致的死亡有着真实的记录及思考, 为后人解读历史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原始资料,李慎之称‘ 他给整个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挽回了荣誉’, 或许是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一事情上唯一的可聊以自慰。”
如果说顾准的日记“给整个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挽回了荣誉”, 那蔡楚呢?而况蔡楚的《乞丐》还不是抽屉文学。 只有放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能给蔡楚的《乞丐》 以应有的历史定位。
蔡楚始终坚持独立写作。他在《选择树》(1994年)里写到,“ 我选择树,选择孤独”;我拒绝加入森林,因为“ 那些自称森林的形像,其实只是一株红罂粟”,而“ 只有拒绝森林的诱惑,才不必听兽王的喝呼。” 蔡楚拒绝体制的诱惑,如此自觉,如此坚定,不能不令人感佩。
让我们回到蔡楚这本推特短诗文选上来。
在这部选集里,有一篇写于2019年清明节的短文“74岁生日《 苦力感言》”。其中写道:
我的苦力朋友们仍在成都,他们前年在“挣扎——《野草散文选》 序”中说:这本《野草散文选》有什么意义。我想大约应该是: 这些集灵魂“悲悯与拯救”为一体的文字只表明—— 我们不但真实地挣扎地活过,而且真实地挣扎地写过。 面对苦难人生,我们终将无怨无悔。野草的朋友毕竟已经老了, 不得不回归身体,选择做“最后的呻吟”。
蔡楚和他的朋友自称“苦力”。这不是形容,这是写实。 在往昔的漫长岁月,他们都从事的是沉重的体力劳动。 照片中横幅上两个大字“挣扎”。我注意到,他们写的是“挣扎”, 而不是“奋斗”或“抗争”, 着意表达出在苦难与绝望中的永不屈服、永不放弃—— 这是他们给自己刻下的墓志铭。
蔡楚这本推特短诗文选收录了他定居美国以来写下的近百篇诗文, 题材多样,体裁多样,风格也多样,还附有图画与照片, 在在显示出作者本人的丰富性,无意中拼凑成一幅立体的人生图象: 既执着,又淡泊;既刚直,又平和;既忧国忧民,又纵情山水; 既不忘怀故土,又能安心他乡;人权立场,审美情趣,点评时政, 缅怀故人,钓鱼种花,含饴弄孙,如此等等。这既是一种活法, 也是一种写法。
是为序。
2021年5月27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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