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革期间,《新丹东日报》(丹东红色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即八三一派)是本地比较出名的小报,主编张忠敏,是一所技校铸工班的学生,一个文质彬彬,笑容可掬的青年。
张忠敏先生在查阅当年主编的小报《新丹东日报》, 2020年12月访谈所摄。
2019年初冬,我开始采访张忠敏,主要想了解“打绸校”的过程。“打绸校”,这是老百姓的习惯叫法,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永远也忘不了那场野蛮而残酷的屠杀。当然,那时叫做“武斗”。据载,“这一流血事件共打死二十二人,其中绝大部分是被俘后枪杀的。”(丹东市中级法院一审刑事判决书79刑一字第3 号)而“绝大部分是被俘后枪杀的”(八三一)。张忠敏提供的《新丹东日报》增刊号(1968年1月26日)专题报道了“绸校”(辽宁丝绸工业学校)被包围和连续攻打了三昼夜的情况。
文章的题目叫《铁血烈火 慷慨悲歌——记11.3—11.5绸校大血案》,全文约8000字,并附有17名遇难者的照片。报道的字里行间弥漫着“英雄情结”, 有的死难者临终前高呼口号“毛主席万岁”。譬如:“青春的热血泉水般地从胸前涌出,他用尽最后力量,紧握拳头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对于这个情节的真实性问题,当年没有人质疑,犹如影片中的“振臂高呼”的就义场面,只有感动的双泪长流。我曾看过一篇报道,大意是说,一个小学生掉井里了,在生命垂危之刻人的本能要喊“救命”,可是,这个孩子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毛主席万岁”。
痴狂的岁月毕竟过去了,死难者的墓碑也不知何在了,但人非草木,往事岂能如烟。采访中,对于死难者高呼口号的问题,我问过主编,他说是采访听到的。我又问该报的一个女编辑,“绸校战场”的幸存者,她坦诚地说,人都要死了,还喊什么口号,那都是后来编的——“拔高”呗。之所以要“拔高”,我想,这便是“英雄崇拜情结”作祟——文革中的一大景观。
(二)
“拔高”,这是当年样板戏的“经验之谈”,就是要塑造“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原本是卖炊饼的“三寸丁”,却要让他变成身高八尺的打虎英雄。当然,这需要一些人的摇唇鼓舌。可是,也有自我“量身打造”的,他本人曾是小报的“笔杆子”,下文以字母W来代替。
1967年11月15日晚,W学校两派学生因抢夺炉子(过冬取暖)而发生了一场武斗,由于,对方抛掷手榴弹而造成了W这派的伤亡,小报称之为“11.15事件”。在这一事件中,W不幸右腿骨折,那么,究竟是如何造成的,w先后三次的回忆令我感到有些迷惑。下面便是摘录于W的亲笔(黑字系作者加粗)——
2020年8月3日:
……宁可玉碎,不可瓦全,我喊了一声 “跳楼“,六七个同学都从二楼跳下去。
我最后一个跳楼,右手还被八一八(对立派)用手榴弹砸了一下。先跳下去的几个人通过下水道成功逃走,这时八一八包围了整个大楼,我被俘了。八一八用棍棒猛击我的头,一边打一边喊:“就打他头!就打他头!”我的头被打破几个大口子,鲜血如注。还有一个八一八喊 “打断他腿,打断他腿,别让他跑了!”
打完之后把我拖上八一八住的宿舍楼,让我写投降书,我不写,又是一顿棍棒,“写不写?不投降就叫你灭亡!”
“好,拿笔来!”我说,身负重伤,头脑却很清醒。 写完之后,八一八一看,不是投降书,而是愤怒谴责八一八挑起武斗破坏复课闹革命!我写道:“党中央号召复课闹革命,你们却对抗中央号召,抢炉子搞武斗,铁一般事实证明你们不是革命派!”接下来又是一顿毒打,头开瓢,右腿被打断又被跩成直角,形成粉粹性骨折。
这时有一个八一八说:“L(被手榴弹炸死的同学)已经死了,W再死了怎么交待?”
一个女八一八说:“打电话让二院来救护车把W拉走。”我听出是八一八政委郑平的声音。
2020年9月12日:
打我的八一八凶手主要是H,文革后到电业局工作。清理“三种人”(注)时我向市委上交揭发材料要求处理H,没有结果。把我腿打断的人天黑看不清,三四个打手持铁棍把我右腿打折后拖到其宿舍楼,在门前一个叫X什么(姓名一时想不起来)用脚使劲踢我右腿说:“叫你跑!叫你跑!”把我右腿彻底踢断、形成90度粉碎性骨折。
2020年9月15日:
1967年11.15事件中,把我已被打折的右腿踢成直角,形成粉碎性骨折的女凶手的名字想起来了,叫XZ。至于把我腿打折的三四个人不认识,天也黑,我从教学楼二楼最后一个跳下时被他们活捉,他们用手电照我脸,我看不清他们。他们认识我。其中一个高声对其他人叫道:“W,W,八三一大头子,打!”接着,三四个人用铁棍打我头和腿。顿时血从头上流下,布满了眼睛和脸颊,我能看到红色血水,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我头脑很清醒,知道好不了。这时我还不知道腿被打折了,当他们拽着我往宿舍楼走时,我站不起来了,才知道腿被打折了。他们把我拖到宿舍楼门前,好几个八一八男女在门口等着,其中一个女的喊:“又抓一个!”显然,在我前面跳楼的八三一战士有的被俘虏了。我看了看那个女的,我认识,名字叫XZ,军队干部子女。打我那个男的说:“八三一大头子W,他想跳楼逃跑,腿被我们打断了。”XZ穿着军用大头鞋狠狠踢了我几脚,把我的断腿踢成直角,一边踢一边骂:“叫你跑!叫你跑 !”
这时楼上有人喊:“把W带上来!”那几个打手就把我拖到楼上一个屋子里。H是八一八中层头头,他走到我面前说:“W,投降吧,写了投降书就放你走。”
我不写,H就用钢鞭抽我几下,我头脑清醒得很,叫我写投降书?没门儿,我是什么人?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叶挺的《囚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H嚎道:“你写不写?不写就往死打!”那几个打手又是一顿毒打。我心里明白,如果写了投降书,哪怕是假投降,会给八三一造成极坏的影响,而且是无可挽回的影响!既然已经落入虎口,就别想活着出去,宁可玉碎不可瓦全,豁出去了,为什么不写?写,揭露他们!
我说:“笔墨伺候!”
一个我不认识的打手说:“你妈个逼,还笔墨伺候?”H说:“把纸和笔给他。”我写道:“八一八挑起武斗,夜袭八三一,破坏复课闹革命……”还没写完,H一看,这哪里是投降书?“打!”一声令下,三四个人用铁棍钢鞭摩托车链子一起朝我头顶打来。头顶开花,血流如注。我倒在地上,但头脑还清醒。
这时,我听到有人说:“L已经死了,W要是也死了怎么办?” 一个女的说:“我已经打电话叫二院来车把W接走。”我听出是八一八一把手郑平的声音。郑平对那几个打手说:“把W抬到楼下去吧,二院的车快到了。” 在抬下楼时,XZ还跩了我一脚。……
(三)
人对往事的回忆是由模糊到清晰的, W对于遭难的回忆也是如此,从这一点来说是合乎情理的。但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浓厚的“英雄崇拜情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叶挺的《囚歌》……”——“笔墨伺候!”令人感觉仿佛舞台上“浑身是胆雄赳赳”的李玉和(《红灯记》)。
但是,对于W在“跳楼”后的情节,采访中出现了有损“英雄形象”的“反证”。当然,无论W本人还是“反证”,都属于“人证”了。可是,作者偏偏找到了白纸黑字的“书证”——载于1967年11月16日《新丹东日报》头版的“W给八三一全体战士的一封信”,不但有W的署名,且有落款时间:“67.11.15”。显然,可以作为“呈堂供证”了——
请首先接受我向您们致以崇高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昨晚两点钟,不慎与八一八交锋……八一八暴徒把每个屋棚都捅一个眼子,向下扔手榴弹,在听不到同志们声音的情况下,我们被迫转移,F脱险,L被捉,我腿跌断。……
W的亲笔信公开了真相:“我腿跌断”。同时,当年的“八三一战士”也提供了“我腿跌断”的事实——
W从二楼跳下后,既然跌伤了腿,就不会没有疼痛,几条黑影追踪而至,也自然会有恐惧之感。人在临危之时呼喊“救命”,不过是人的本能而已。这个简单的经验,对于一个年轻的书生也是适用的。当时,W大声疾呼,ZP救救我啊——!ZP快来救我——!他呼喊的是同班女同学(父为军官),八一八的头头。ZP听到呼救声便赶到了现场,派人将W送到了医院。于是,W转危为安了。
事实如此简单,那么,为何五十年后却“情节复杂”了呢?莫不是英雄崇拜情结“融化在血液中”了?有一位史学家(吕思勉)说过,要了解现状,则非追溯到既往不可,现在是绝不能解释现在的。
2020年9月,接受访谈的1966年“老高三”的王先国先生。
(四)
“革命熔炉火最红,毛泽东时代出英雄” 。文革中这首歌家喻户晓,颂扬的是“英雄战士”王杰。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但“不问”很难做到,因为常人对英雄都有个好奇的心理。网上一查,“本来是在意外事故中偶然丧生的人物”,居然成了一个“英勇献身的英雄人物”。
原来,王杰和民兵在一起进行爆破训练时,“由于不慎使炸药突然爆炸而不幸牺牲,所在部队最初将此事作为‘事故死亡’上报并请示处理办法。部队出了事故死了人,当然是一件糟糕的事,不仅所在单位的‘四好’一下吹了,还得追究有关领导的责任。”结果,未曾想“事故死亡”上报以后,林副统帅做出了指示:“我们宣传王杰同志,主要宣传他的优秀品质、模范行为和他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关于事故问题,可以避开。”于是乎,死鱼翻身,丧事办成了喜事,报上连篇累牍地鼓吹了好几个月,王杰变成了轰动全国的大英雄。
随着运动的深入,英雄人物层出不穷。1968年春,军报头版头条长篇通讯《心中唯有红太阳,一切献给毛主席——记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英雄战士刘学宝》。简短截说,1967年末一个山沟里的夜晚,“一座已不通车连行人都没有的破旧废桥”传来了爆炸声,人们闻声赶到发现河滩上躺着战士刘学保,一只手在流血。可是“英雄流血不流泪”,他“微笑”着对大家说“不要管我”,“快去抓炸桥的反革命”。原来“反革命”正躺在桥东公路上,“一个老实本分和勤劳的林场老工人”,1949年参加酒泉起义的“国军”。
由此,成了英雄的刘学宝,封官加爵,青云直上,以至成为“九大”代表,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并且,编入了小学语文课本。然而,特别富有戏剧色彩的是,18年之后,“英雄”锒铛入狱,“反革命”平反昭雪。原来刘“英雄”的事迹,只不过是本人的“自编、自导、自演”而已。一个荒诞无稽的年代,有多少光环四射的人物只不过是骗子、流氓和凶手而已。虽然,W与刘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然而,却让人感到了一脉相承。
文革在“全国总导演”的挥手之下,上演了无数的闹剧、丑剧和惨剧,直至成为一场数百万人惨死,数千万人蒙冤,上亿人受牵连的浩劫。虽然大幕已落,但是“老戏骨”犹在,并且还在编排文革“传统戏”。“腿断之谜”,原本“真相大白”,然而,50年后却又“故事新编”。这让我想起陈小鲁的反思:文革的基因从来没有离我们远去,从来就在社会上作祟。
注:文中关于“英雄人物”王杰、刘学宝的内容主要参阅卢弘:《军报制造的“英雄”们》(民间历史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主办)。
2021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