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俄乌之战诚然可以多角度解读,但无论多少角度,都不能否认其为两种体制的大对决,即民主与威权的大对决。过去十多年全球性专制回潮导致威权统治者自我膨胀,过度放大民主的问题,过高估计自己,以致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其初衷本来是要羞辱和击败民主,意想不到的是,自己恰恰扮演了推动民主迭代的反向推手。

风水轮流转,一度转到威权这一边

民主是脆弱的,但又极坚韧。这样两种完全不同的禀性同时集于民主一身,构成民主的内在矛盾。这注定了对于民主的盲目乐观和对于民主的轻狂倨傲都是没有理由的。

低估民主的脆弱,对民主盲目乐观,往往见于民主信念尚处青春期的一些人身上。他们的幼稚和狂热,注定了他们很难经得起复杂命运的考验,很容易从遍地干柴的虚假希望,一步跨到彻底幻灭、对民主彻底丧失信心的虚假绝望。过去十多年中,这种从虚假希望一步跨到虚假绝望的幼稚之徒,多如过江之鲫。但他们往往身处边缘,话语权远远不够,很难影响主流社会,其进退实际上无关大局,没有多少谈论的价值。

其民主认知对历史进程影响最大的,是那些威权国家的领导人。他们是过去十多年全球性专制回潮的主要推动者和受益者。他们看到了民主的脆弱,看到了民主的老化和退化,不失时机地充分利用民主的脆弱尤其民主的老化和退化,最大限度挫败民主和壮大威权。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成功,威权崛起一度此起彼伏。甚至一些民主国家如公认的民主大国印度,都开始某种威权化。而且威权统治者彼此惺惺相惜,开始结成威权神圣同盟。

早已经破产的全能政治的神话,就这样有所复兴。过去认为全能政治不可能破解的难题,现在据说因为大数据1984,因为似乎无限的财政收入,都可以迎刃而解。统制经济、统制政治、统制思想、统制文化……总之人间上帝开创万物,普天之下莫非我土,这全能政治的通天塔,也就没有建不成的理由。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第三波民主化高潮,尤其苏东之变时,威权统治者该是何等的心虚气短。没想到真的仅仅三十年过去,风水轮流转,似乎又转到威权这一边。威权统治者因而更自信,坚信命运的天平在朝自己倾斜,坚信自己属于天命所归。

就有了东升西降之说,有了时与势在我一边的新论,一时语惊全球。而这绝非仅仅个人心声,实际上属于威权神圣同盟的共识。全球性回潮的威权与似乎越来越过气的民主的竞争,就这样全面展开。威权神圣同盟众志成城,志在必得。普京为什么不满足于仅仅抢占克里米亚和乌东,而敢于发动对于乌克兰全境的侵略战争,这种面对民主的轻狂倨傲,这种舍我其谁的强烈自信,无疑是其重要的心理支撑。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俄乌战争的实际进程表明,普京仍然打错了算盘。乌克兰之役成为普京个人政治生命中的滑铁卢,普京及普京主义、普京模式不仅在俄国破产,而且全球性威权回潮随之衰退,这一切不难预见,不会有任何悬念。

两大致命短板令民主深陷泥沼

但无论结局如何,平心而论,我们必须承认,普京等威权统治者对民主的短板的洞察,并没有大错。民主的脆弱尤其民主的老化和退化,是彰明较著的事实。

民主政体必须内嵌强大的自我防卫机制,必须长牙齿,否则不可能持久。但民主最大的短板恰恰在此。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古老的格言,同样适用于民主。一如南宋之溺于歌舞升平,民主国家也差点死于安乐。七十年承平尤其冷战的胜利平让他们忘乎所以,让他们丧失警惕,以为这就是历史的常态,民主国家不再有实质性的外部威胁。本应内嵌的自我防卫机制,长期处于休眠状态。

这首先表现于国防上。很多欧洲国家几乎不设防,几乎没有真正的军备,以致于北约几乎散架。其次表现于政治上,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都未曾波及本土的美国,其内政却在和平年代屡遭外力操纵,包括大选在内的美国政治制度的基础设施,遭到外力公然破坏,几乎动摇国本。至于言论和思想学术领域,民主国家之不设防尤为惊人,以致威权国家代理人往往长驱直入,通过赎买和其他手段大规模渗透。总之,不长牙齿的民主给了威权统治者绝好的机会,使之可以反过来和平演变民主国家,利用民主挫败民主、利用自由压制自由,从而在民主与专制的竞争中占据主动地位。

民主国家的另一个短板,是过于迷信市场和经济发展。他们认为所谓绩效合法性是威权国家的命脉所在,而所谓绩效,主要就来源于市场和经济发展。因此民主国家跟威权国家可以有共识,有合作。民主国家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在经济技术上帮助威权国家,以之安抚、软化乃至驯服威权统治者。他们太天真,太低估威权统治者的贪婪与狡狯——威权统治者实际是熊与鱼掌都要,经济发展和扩张势力范围一样都不能少。而且比较而言,前者仅具工具意义,后者才是目的。但凡经济发展有所成就,其扩张野心必同步膨胀,经济发展就会武器化,服务于其扩张野心。所以,与民主国家的初衷相反,经济技术上的全面合作非但不能置换和平,反而容易导致威权统治者对势力范围的更大追逐,导致对世界和平的更大挑战。

民主国家还有许多其他短板。但即便在其他方面不犯错误,仅仅自我防卫缺位及与威权国家经济合作这两点,已足够致命:这一方面是自废武功,一方面是养痈遗患。如此双管齐下,命运的天平不能不朝着有利威权国家的方向悄然逆转,而令民主深陷泥沼。何以会有过去十多年全球性专制回潮和民主衰退,或可由此得到部分解释。

普京的四大失策或四大严重低估

但是,这样的民主之困,并非头一次。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民主就曾遭遇全球性危机,而且可能更严峻——相比今天,那时的民主国家可能更脆弱,民主的敌人则可能更彪悍。但是又如何?民主并没有倒下,反而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今天的民主之困,部分基于体制,可称制度之困。部分基于人性,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体制之困可以通过体制的迭代逐步解决;人性之困,则没有根本的解决办法,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所以民主之困某种程度上具有永恒性,总是周期性发作。继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民主之困后,今天人类再度陷入民主之困,应该就是人性之困的周期律在起作用。

这种周期性的民主之困能否应对?我们知道专制走不出周期律,那么民主能否走出自己的周期律?答案是肯定的。这也是民主与专制的一个重大分别。还是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民主之困为例,那时靠什么打破周期律?靠的是危机倒逼——法西斯阵营的凯歌行进,把民主国家逼到墙角。在此之前,民主国家把该犯不该犯的错误,几乎统统犯了不止一遍,比如自废武功,比如苟且绥靖,比如勾心斗角等等。实在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实在退无可退,别无选择,民主国家才不得不愤然雄起。但是,纵然之前怎样窝囊,怎样不争气,一旦雄起,自我防卫机制一旦激活,民主的活力就会井喷般爆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直至彻底击败法西斯。

这就意味着,基于周期性的民主之困,民主需要天敌,需要外部强刺激,需要重大危机的倒逼。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如此,今天也不会例外。所幸,今天的民主之困,不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走得那么远,代价也就不致那么惨烈。这很大程度上要感谢新沙皇普京的鲁莽,感谢其弯道超车,提前引爆民主与威权的大对决。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法西斯阵营相比,今天的威权神圣同盟不仅综合实力太逊,战前准备也谈不上周详。命运的天平虽曾对威权神圣同盟有所倾斜,但还远远没有到发生根本变化的那一刻。也就是说,新沙皇把大对决至少提前了半拍。

这致命的愚蠢,出乎世界上几乎所有战略分析师的意料之外。正因为如此,新沙皇普京的智力问题,成了今天国际媒体的一个热门话题。美国一家主流媒体的评论,标题就把普京发动俄乌战争的决策称作“智力上的灾难”。这种对于威权神圣同盟不可挽回的智力灾难,对于民主国家则是福音。最大福音是,一如当年法西斯阵营的猖狂进攻激活民主国家的自我防卫机制,今天民主国家的自我防卫也被普京提前激活,以致欧洲几乎一夜之间重新武装。可以断言,不长牙齿的民主一去不复返。对此后果缺乏起码的想象,严重低估民主国家危机应对的决断和意志力,是新沙皇的第一个失策。

新沙皇普京的第二个失策或者说第二个严重低估,是严重低估正义的力量。林肯说过:“让我们相信,正义会带来力量”。但深信丛林哲学的普京不吃这一套,他只相信拳头,只相信弱肉强食。他怎么都想不到乌克兰人民会那样顽强抵抗,想不到国际援助会那样汹涌澎湃,而这些无疑主要基于正义。对正义、良知和勇气的低估,让普京吃尽苦头。如果说第一个失策属于智力层面,第二个失策则属于价值观层面。可见陈腐的价值观不仅反人类,而且对深陷其中的当事人,也具有强大的后座力——但凡在价值观上逆潮流而动,都不会没有代价。

新沙皇普京的第三个失策或者说第三个严重低估,是严重低估了民主国家团结的力量。他只看到承平时期民主国家如何勾心斗角,万想不到危机倒逼之下,民主国家竟能一夜之间捐弃前嫌,空前抱团。这种空前抱团使民主国家蔚为主流,展现出惊人的号召力和组织力,最大限度孤立了普京,令其彻底沦为国际贱民。

新沙皇普京的最后一个失策或者说最后一个严重低估,是严重低估整个社会、整个生态的智慧。懂王性格是大独裁者的标配,注定其唯我独尊,自大自恋,闭目塞听,导致体制性弱智。居然入侵乌克兰,提前与民主国家大对决,就是体制性弱智的经典案例。与之相反,民主国家天然具有开放性、分布式、多中心等优势,易于激荡和凝聚整个社会、整个生态的智慧,导向最优化决策。这一点鲜明体现于今天的俄乌战争。俄乌战争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人对整个社会的战争,即普京个人对整个乌克兰乃至整个国际主流社会的战争。以整个生态对垒一个垂垂老矣、体制性弱智的独夫,这种智力上的代差,可能比军事上的代差更可怕。仅此一端,即已注定新沙皇普京的末日。今天问题已经不在于普京的统治是否终结,问题仅仅在于多大代价、怎样的方式、什么时间终结。

俄乌之战成民主与威权竞争的拐点

俄乌之战诚然可以多角度解读,但无论多少角度,都不能否认其为民主与威权的大对决。过去十多年全球性专制回潮导致威权统治者自我膨胀,过度放大民主的问题,过高估计自己,以致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其初衷本来是要羞辱和击败民主,意想不到的是,自己恰恰扮演了推动民主迭代的反向推手。主要三种推动:其一是彻底激活民主国家的自我防卫机制,民主开始告别天真,重新武装起来。其二是促进民主国家大团结,去年美国举办世界民主峰会,旨在组建世界民主联盟,苦于没有抓手。俄乌战争刚好提供了抓手,世界民主联盟从此做实。其三是世界民主联盟做实的同时,威权神圣同盟开始崩解,尤其俄罗斯后院的哈萨克斯坦一马当先,不失时机地启动蒋经国式的民主改革,以此为契机,世界范围的民主转型可能重上正轨。最后两点实际奠定了国际新秩序的基础,战后国际政治之激荡、国际秩序之鼎革已呼之欲出。

受益于种种反向推动,俄乌之战成为历史的拐点,尤其是民主与威权长程竞争的拐点,已不难断言。过去十多年全球性专制回潮,大概率告一段落。民主与专制孰优孰劣?这个古老的问题,至此也有了一份初步的答卷。民主诚然很多缺点,很多问题,但民主再多缺点和问题,都不能自动证明专制的优势。如前所述,民主的开放性、分布式、多中心等特点,注定了民主在智力上没有天花板,可以生生不息,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民主可以凭借整个生态的智慧,不断迭代,民主的缺点或问题,都可以通过迭代来逐步解决。专制相反,其体制优势再多,都不能抵消其体制性弱智这一致命制约—— 一个人的智力就是整个国家的天花板,绝对不可逾越。无论这个人原本怎样英明神武,专断和封闭都会注定其无知的不归路,注定其对变动不居的世界没有理解力,没有自我进化的可能,最终沦为史前怪兽,不适合现代文明的整个生态。这智力上的天花板太低,跟民主国家没有任何竞争力可言。

民主跟专制的另一个鲜明对比,是危机应对的高下。专制外强中干,坚硬其表而脆弱其里——看起来强大无比,铁桶般的政治社会控制似乎牢不可破。实际上总是生于承平,而死于忧患,抗风险能力极低。一次对外战争失败,或一次经济危机,或一次接班人斗争,都可能导致总崩溃。甚至如前苏联,无任何征兆就一夜暴毙。民主不然,往往脆弱其表而韧性其里。民主的脆弱如前所述,往往表现为自废武功、养痈遗患等种种安乐病,而有民主的全球性衰退。但民主的衰退是有底线的。一旦上升到了总危机的程度,一旦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民主一定会触底反弹,其自我防卫机制会彻底激活,整个生态的活力会彻底激活,民主不仅不会死于忧患,反而会绝地重生,其坚韧世所罕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如此,今天亦然。过去十多年全球性专制回潮一旦随着俄乌战争的终结而终结,世界范围民主转型的桅杆,必将从地平线上重新升起,而今天我们其实已经看得见它的桅尖了。

所有这些风云变幻,于今天的国人是难得的一课。问题在于,我们能从这一课学到什么?学到多少?对百年大变局的认知,对时与势的认知,总之对世界潮流的认知,能否有所刷新从而更接近真相?事关国运,每个真正的爱国者都不会稍有轻忽,都不能不深长思之。

——笑蜀 2022年3月29日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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