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过去整整一年。

这一年过得很快,因为那些匆忙不及告别的日子;这一年又过得很慢,因为总有人困在时间长河里辗转难熬。

太阳离开地平线,有人已经离开,从此告别人间。

380个曾经鲜活的名字,消失在那场大雨中。

.01.

消失在地铁5号线的名字中,第一个见诸媒体的,叫孙聪珊。

很多被救人员都记得她,浑浊的雨水灌进来的时候,32岁的孙聪珊一直在车厢里给大家加油打气。

这个来自巩义的年轻人,用乐观和勇敢给了很多人在惊恐中生存下去的勇气。

但她自己,却没能走出那节车厢,也没能走出那条隧道。

人们后来才知道,她在中科大厦上班,平常从人民路附近地铁站上车。那天下午4点多,她还和丈夫微信聊天,随后失联。

丈夫再次见到她,是第二天的上午。

地点,是医院的太平间。

孙聪珊最后乘坐的地铁5号线,是郑州唯一一条环绕城区的地铁线路,几乎串联起了城市所有的核心区块。

从中原福塔站出来不远,就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中央商务区站地处CBD,那里是众多年轻人的打拼地;至于沙口路站,附近是大片的居民区,从这里下车的乘客,大多要回到各自在这座城市的栖身地。

这是一趟回家的列车,但孙聪珊没能到达终点,也包括另外的13名乘客。

35岁的芦笛,也是其中之一。她大高个,一笑俩大酒窝。

在一家公司做出纳的芦笛,平时很节俭,20块的打车钱都舍不得花。在登上那辆永远无法到站的列车前,她刚刚答应送给7岁女儿一块电话手表。

几天后,就是女儿的生日。

大雨那天,芦笛从中央商务区站上车,像郑州许多上班族一样,工作在东边,居住在西边。

那天的暴雨中,编号为0501号的列车,被卡在海滩寺站和沙口路站之间。而沙口路站的下一站,就是芦笛再也无法返回的家。

人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曾想过,意外来临时匆忙不及告别。

庞洋洋失联前最后一通视频电话,打给了老家的妈妈。视频里,她站在座位上,水已没过胸。

“妈妈不要挂念我。”

这是24岁的庞洋洋,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弟弟庞武守在沙口路站地铁口,给庞洋洋打了100多个电话,每一个都被扯进无尽的黑洞,音讯全无。

一直到凌晨2点多,弟弟才在医院等到了姐姐。

她安静躺地在担架上,小白鞋,牛仔裤,上半身被一块灰布盖着。灰布下,是她早上出门时穿的天蓝色针织马甲。

.02.

如果没有那场大雨,孙聪珊、庞洋洋可能都会像每个平常的日子一样,吃过早饭出发,披着夜色回家。

只可惜,有的人离开了就没再回来,永远留在了那一天。

34岁的沙涛,就这样一去不返。

从大雨那天开始,妻子找了他整整六天。最后找到时,已是在殡仪馆。

“谁能想到,下班途中离家还有一站路,你却再也回不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没有了老公,女儿没有了爸爸,双方父母没有了儿子……”

一位父亲同样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很多人记得这样一个场景:

5号线地铁口,一位父亲身穿雨衣,枯坐地上,脑袋低垂,不肯离去。旁边的自行车上绑着一个牌子,上面用墨水写了几个大字:

妞妞,爸爸还想接你回家。

27岁的“妞妞”叫张挽月,名字源于一句宋词,“会挽雕弓如满月”。

她刚到一家新开的药店上班,离家有12个地铁站。她之前的上班的那个药店,和丈夫的单位挨着,两人经常一起上下班。

大雨那天,丈夫本来可以不用上班,但还是选择去接妻子。两人在经开中心广场见面,随后一起乘坐地铁5号线回家。

地铁上,张挽月对丈夫说,雨真大,要早点回家躲雨、吃饭、休息。

但最后涌进车厢的大水,将夫妻二人冲散。浊水翻涌的车厢里,丈夫找不到妻子。她最后留下的声音,夹杂在被困乘客的呼喊声中,模糊不清。

夫妻二人,在7月相识,又在7月结婚,最终也在7月分离。

他们年幼的孩子还不太会说话,有时候会指着张挽月的相片,叫“妈妈”。

50岁的屈玉霞,是被家人从网络视频里“找到”的。画面上,她和另一位遇难者仰躺在地上,满身泥水。

屈玉霞刚出生那年经历了驻马店“75·8”大洪水,被大人抱着往高处的山上跑,躲避洪水。

她后来从驻马店嫁到郑州,在一家护理公司工作十余年,当上了经理。

在最后时刻,平时不怎么发朋友圈的屈玉霞连续发了四条视频。

18:02,“完蛋了!地铁进水门也不开人心惶惶”,旁边加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18:05,“地铁上水越来越大了”,表情变成4个;

18:14,“地铁要侧翻了”;

18:42,最后一条视频里,屈玉霞没说什么,只有漫过乘客脚踝的洪水匆匆流过。

邹德强原本只是短暂停留,他从上海来郑州出差。

他是家中独子,初中时候父亲早逝,母亲一人打两份工把他拉扯成才。

失联后,妻子从上海赶来找他,遍寻不见,四顾茫茫。

远在东北的妈妈,也连夜赶来。这个可怜的母亲,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在失去唯一的至亲之后,不知将怎样度过余下的人生。

卷进这场无妄之灾的,还有28岁的张玉,30岁的肖捧捧,33岁的冯丽静,51岁的颜桂芬……

他们早上告别家人、带上雨具、穿上凉鞋,奔赴一天的生活。

等到家人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医院的太平间。

.03.

14个人,坐上了那趟永远无法回家的列车。

同一天的下午,在距离地铁5号线沙口路站约3.5公里的地方,两个少年走进京广北路隧道,从此人间失联。

这是连接郑州南北的一条交通要道,主线全长1835米,隧道总高6米。大雨那天,约30万立方米的积水灌满隧道,只用了不到3个小时。

许玉昆和李浩鸣,两个14岁的初中生,他们发给同学最后的消息是:电动车已被洪水冲跑了。

最终,翻涌进隧道的洪水带走了6个人。

《克斯维尔的明天》有句话:其实真正的送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清晨,有的人留在昨天了。

生命无常,聚散不由你我。

半年后,国务院调查组调查认定,在“7·20”特大暴雨灾害中,郑州市因灾死亡失踪380人,直接经济损失1200.6亿元。

有人在新闻下留言:

“当时真的以为,只是一场平常的大雨。”

是的,最开始,没有人在意这一场雨。直到这场灾难,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原来,在那场大雨中消失的不是14个名字,也不是20个,而是380个。

数据如此恐怖,恐怖到380个人就是380个家庭,一千多个人的生活。

但又那么模糊,更多的人,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爱好,也不知道他们又是谁的女儿、丈夫、儿子……

唯一能够想象的,就是如果没有这场意外,这一年里,他们也可能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努力工作,带好孩子,每个周末就跟家人一起去逛逛商场,游游公园,日子甜蜜而温馨。

《大鱼海棠》里说过:

从此以后,八千年为椿,八千年为湫,春秋隔夏,死生不见。

我们早已习惯在俗世中辗转腾挪,伤春悲秋,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去,和往常一样,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偏偏就会有那么一次,在稍不留意间,一转身,一回眸,才发现有些再见就变成了再也不见。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04.

失去妞妞的“雨衣爸爸”,把思念化融进女儿的墓碑设计中。

碑的正面,是精挑细选出的一张白色婚纱照:妞妞坐在弯月上,甜甜地笑着,背后是点点的繁星。

碑身的背面,是他亲手设计的图案,上面画着引爆热搜的那张催泪照片:

身穿雨衣的父亲,枯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等着用身旁的老式单车接妞妞回家。

雨衣在脖子处形成一片褶皱,像一只手紧紧扼住着他的喉咙。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但再大灾难的面前,也总有人挺身而出,也总有无数个普通人守望相助,相携而行:

是那个开放自己影院,免费收容近一千个无法归家的“陌生人”的影城经理;

是那个在京广隧道拼尽全力救人,又默默离开的农民工;

是那个不会游泳,却在暴雨中挥起菜刀蹚水救人的小伙子;

也是那份无数人共同维护,流传于网络,让3000余人得到及时救助的“救命文档”……

他们是一个个不知姓名的普通人,也是这座城市历经无数次艰难困苦仍然屹立的钢骨脊梁。

《寻梦环游记》里说:在爱的记忆消失以前,请记住我。

英雄值得纪念,悲伤的过往也不该被遗忘,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更应该被铭记,那不是一串黑色的数字,而是几百个曾经如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

他们来过这世界,也曾经热烈地爱着这人间。

他们本应该有长长的往后余生,有数不清的希望热忱,有不可限量的未来。

他们也应该是孩子的爸爸,老人的女儿,妻子与丈夫。但那场雨太大,悄无声息地卷走了他们。

灾难并不只是380人死难、失踪这样的冰冷数字,而是同样的悲剧,发生了380次。

好在,这座经历风雨的城市更加温情与强大。从一次次愈发及时的灾情预警中,从一个个详尽的疫情通告中,我们能感受到这座的成长与变化。

时间永远流逝,街市依旧太平,那场暴雨中的惨烈与人性美好,仿佛都已经太遥远。

但请别忘了他们。

愿所有的悲剧,都不再重演。

愿每个生命都得到应有的关怀与尊重。

也希望时间和爱,能够渐渐治愈所有身处灾难中的每个人。

人生起落,聚散难料。有个朋友说,每次坐地铁经过沙口路站,“总是会想起那些远去的不曾相识的人”。

每一个名字都值得铭记,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和善待。

转自: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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