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永远需要愿意为梦想、理想受苦的“吉诃德”。


《魔鬼诗篇》中文版译者阎纪宇。(王颖芝摄)

来源:走走电子报
Aug 21, 2022

2022年8月12日深夜,印度裔英美双藉小说家萨尔曼.鲁西迪(Salman Rushdie)在美国纽约州遇刺。据《路透社》报导,攻击案凶嫌是来自纽泽西州的24岁青年马塔尔(Hadi Matar),黎巴嫩移民第二代,伊斯兰教什叶派教徒;几年前,他曾回到位于黎南的爸妈老家、同时也是激进/恐怖组织“真主党”(Hezbollah)的地盘,也许就是在当地激进化。

鲁西迪遇刺的消息传出时,我正忙著为一部集体合作的翻译作品、某位国际风云人物的演讲集收尾。此时,距离我翻译鲁西迪的小说《魔鬼诗篇》(The Satanic Verses),已有20年之久。

911事件后那年,我翻译了《魔鬼诗篇》

记得2002年春天,某个晴朗的下午,我与当时的妻子到镇上采买。突然,我接到出版商电话,问我要不要接译一本魔幻写实主义小说,非常经典,但也非常争议、非常禁忌。

听到作者名与书名,我悚然一惊,内心立刻展开一场激烈的拉锯战。

鲁西迪的经典著作《魔鬼诗篇》于1988年9月面世,书中有两位人物影射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Muhammad)与天使吉百列(Gibreel,即加百列),并含有“魔鬼诱惑先知”的情节和质疑《古兰经》“神谕”的主题,被许多穆斯林视为亵渎,也曾引发一波又一波的示威与暴动。1989年2月16日,鲁西迪甚至被时任伊朗最高领导人何梅尼(Ruhollah Khomeini)下达追杀令。

当时,身为译者的我已经出版两本译作:萨依德(Edward W. Said)的《遮蔽的伊斯兰》与章家敦(Gordon G. Chang)的《中国即将崩溃》;前者至今仍是经典,后者仿佛一则永难兑现的预言。我粗具翻译经验,也得到一些肯定,但从没处理过小说,这是一项顾忌。

第二项顾忌,是我从来不曾当过“专职译者”。当时我不但另有专职,而且蜡烛多头烧:白天是台北一家技术学院的国文讲师兼通识教育中心教学组长;晚上则是《中国时报》国际新闻中心的编译。所以,哪来的时间?

此外, 从1991年到1993年,此书的义大利文版译者、日文版译者、土耳其出版商、挪威出版商先后遇袭,日文版译者五十岚一更不幸身亡,悬案至今未解。当时我已婚,父母尚在,有3个孩子,似乎不太适合成为见证言论、表达与出版自由的“烈士”,这是第三项顾忌。

思虑及此,似乎该打退堂鼓了。但是,对一个热爱翻译工作的人来说,鲁西迪的《魔鬼诗篇》是魔高一丈的诱惑。

当时,911恐怖攻击发生不到一年,全球反恐战争风起云涌,萨依德曾严厉批判的保守主义政治学家杭亭顿(Samuel P. Huntington)所主张的“文明冲突论”(clash of civilizations)跃升显学,而从事国际新闻工作,更让我在这场世纪剧变中坐上观众席第一排。此时此刻,翻译《魔鬼诗篇》别具意义。

于是,我硬著头皮接下这本长篇小说,一头栽进几个自己还不是非常熟悉、但兴味盎然的世界:伊斯兰教发轫期的历史与传说,《古兰经》中的先知、天使与魔鬼,南亚次大陆(印度、巴基斯坦)的社会、历史与文化⋯⋯。

翻译的过程并不容易。此书相关背景浩瀚,要恶补的知识太多,短时间内能找到的书籍与网路资料有限,但出版商必须管控时程,我只能且战且走、现学现卖。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布莱恩斯(Paul Brians)教授的注解与芬兰土库大学(University of Turku)库欧提(Joel Kuortti)教授的索引让我受惠良多。

奋战几个月之后,译稿脱手,进入出版程序,我也必须直面一个关键问题:要用什么名义发表?

自从鲁西迪被下达追杀令以来,他长期遭受人身安全威胁,并接受英国警方全天候保护,直到1998年之后追杀令风声稍歇,才慢慢恢复公开活动。想想之前发生在日本等地的不幸事件,最后出版商与我决定以“佚名”发表。虽说稿酬照领,终究不免遗憾。


2022年8月12日,作家鲁西迪(Salman Rushdie)在美国纽约州遇刺(AP)

2002年10月16日,《魔鬼诗篇》中文版在台湾上市。有趣的是,第二天就有中央级政治人物出面帮忙“打书”──国民党籍立委何智辉、江绮雯、郭添财大张旗鼓召开记者会,要求行政院新闻局将此书列为“禁书”,以免台湾遭恐怖分子报复攻击。虽说用心良苦,实则鬼迷心窍。

鲁西迪曾自言:“它(《魔鬼诗篇》)真正的主题并不是伊斯兰教,而是移民、变形(metamorphosis)、自我分裂、爱、死亡、伦敦与孟买(鲁西迪出生地)。”

《魔鬼诗篇》架构庞大,人物、情节、时空、主题都相当复杂。但许多穆斯林(恐怕大部分都没有真正看过此书)仍执著于书中的某些人物与情节,执著于“作者出身穆斯林家庭却亵渎伊斯兰教、沦为西方文明打手”的设定,并诉诸暴力,一方面践踏了言论自由、表达自由、出版自由的普世价值,一方面也再度伤害伊斯兰教的国际形象,著实令人遗憾。

难解的国际冲突里,为理想受苦的吉诃德

后《魔鬼诗篇》时代,尽管身处险境,鲁西迪依然笔耕不辍。他出版了多部小说、散文集,还写了童书,2012年推出第三人称回忆录《约瑟夫・安东》(Joseph Anton)──那是他在接受英国警方保护时期的化名。

2000年后,鲁西迪长住美国,911事件令他感慨良深。近年,他持续关注政治与社会,但焦点不再是“伊斯兰激进主义”,而是秘密法西斯主义(crypto-fascism)、极右派兴起对欧美民主体制的伤害。这几年,鲁西迪已经不太谈《魔鬼诗篇》、追杀令、不见天日生活之类的往事。

但《魔鬼诗篇》出版34年之后,伊斯兰激进主义还是找上了鲁西迪,一名75岁老者。

全案仍有不少疑点,尤其是伊朗当局的角色。伊朗是全球最大的什叶派国家,真主党的靠山,虽然早已声明不再执行鲁西迪追杀令,但并未收回相关命令与据称高达300万美元的赏金。德黑兰(Tehran)当局日前发声明否认涉案,可见这个神权国家也体认到此事在国际社会干犯众怒,必须划清界线。


2022年8月15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Nasser Kanaani否认德黑兰当局涉案。(伊朗外交部提供)

近年世局转移,反恐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不是结束就是进入尾声,美国将国力投射重心向亚洲与印太地区转移。有鉴于此,伊斯兰世界是否也能逐渐摆脱反欧美、反帝国主义的战斗模式,为自己的国家治理、经济发展、社会发展贡献更多心力?看看尚未了结的叙利亚与叶门内战,看看突尼西亚、伊拉克、黎巴嫩、巴基斯坦(鲁西迪第二故乡)的政局,伊斯兰世界真的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该做。

至于鲁西迪,我希望、也相信他能从肝脏受伤、神经断裂、一眼失明的重伤之中复原。他“活著”本身就是对言论自由、表达自由、出版自由的颂扬。2019年,他出版了小说《吉诃德》(Quichotte),一望即知是向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的《唐吉诃德》(Don Quixote)致敬。这世界永远需要愿意为梦想、理想受苦的“吉诃德”。

鲁西迪遇袭前不久,曾接受德国《亮点》周刊(Der Stern)专访。尽管他对世局忧心忡忡,但是对未来仍满怀信心,觉得年轻世代活动力很强,鼓励他们挺身而出、站上舞台、畅所欲言、不要害怕──就像他一样。

后记

《魔鬼诗篇》中文版其实绝版已久,也没有电子书,未来除非鲁西迪摘下诺贝尔文学奖桂冠,否则不太可能重见天日。

译者“佚名”也好、“阎纪宇”也好,只是艺海微澜,无关宏旨。但对我个人而言,在20年后拿下“佚名”面具,既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是向作者、向他一生遭遇的普世价值意义致敬。鲁西迪还在世,但请容许我引用一段古诗,权充结语:“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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