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當美國人在萬聖節看著驚悚片《驚聲尖叫》的續集時,《流麻溝15號》正悄然登上台灣的票房冠軍寶座。跟韓國反映轉型正義的電影《辯護人》一樣,《流麻溝15號》這部在綠島取景拍攝的電影,觀影者注定要準備好足夠的心理承受力才能去面對。

但不敢把捂住眼睛的手挪開,就無從了解歷史的殘酷,也就永遠無法看清未來的路該向哪裡邁出。所以也難怪,這部反映台灣白色恐怖歷史的電影,被視為屬於未來台灣人的電影」。

民進黨台北市長候選人陳時中在觀影後表示,他對《流麻溝15號》印象最深的,「是死刑犯被槍決前留下的笑容,犧牲會帶來力量,當犧牲來臨時,用笑容面對它,那是台灣歷史上最令人動容的反抗。

小義想到的則是,沒有歷史真相就永遠沒有告別革命與和解的可能——什麼時候艾曉明老師拍的《夾邊溝祭事》也能搬上中國的銀幕呢?那將意味著中國走向開放的世界、真正從歷史向現代化邁步的開始。

言小義

 

蘇穩中 |殉道與殉情

——淺談《流麻溝15號》

 

「當踏上火燒島的那一刻,他們都知道是場悲劇,也知道接下來的生活仍是悲劇,只是不知道悲劇的形式。」

上映的《流麻溝15號》國片以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1950年代為背景,試圖重現綠島(舊稱火燒島)的再叛亂案事件。關於史實的部分,近來已經談論很多,筆者不想再次贅述,這裡想談的是看完電影後,關於電影呈現背後的隱喻與意義。

首先,看完的直覺,可能很多人跟筆者有同樣的感受,白色恐怖時代坐政治牢的人,被迫在火燒島生活,被政府賦予的神聖使命,是新生、是「重生」。良心犯如果想,不只是罪,而是死罪,不能想才能活下去,甚至連感情世界都不能想,而想的人,下場就是殉道、殉情。

殉道、殉情的前提,是再叛亂案事件脈絡的再呈現如何更逼近寫實,不過筆者認為,電影為了凸顯劇情的張力,加入邏輯上不可能發生的演劇揶揄情節,反而脫離了該有「新生」訓練的思想審查事實,換句話說,話劇中的隱性批判似乎在嚴密監控生活中不太可能發生卻發生了,讓火燒島的良心犯、知識分子,在電影呈現上感覺只像庸俗之輩。但在一切荒謬的世界中,甚麼都可能發生。

電影兩條清晰的主線與副線,即呈現出白色恐怖下最常出現的殉道與殉情,不只再次接著同樣談白色恐怖「返校」電影中一樣來不及寄出信件的悲劇邏輯框架,且更接近真實的殉難場景,更讓觀看者感到無比哀痛,比如大量劇情出現在綠島燕子洞、及較少在電影中出現的台北市青島東路三號。

筆者認為,電影中若能多點時間,敘述在青島東路三號的殉道空間感,會更加深戲劇張力,不過,《流麻溝15號》仍以恰到好處,用拍攝最後一刻在世容顏的從容赴義手法處理悲劇結尾,讓良心犯更顯悲壯。電影強調,良心犯犧牲生命是有力量的,不過這條主線較模糊,僅帶入生命終結後的一般遺憾敘事,轉入彷彿甚麼事也沒發生過的生活小確幸,僅在綠島度過歡樂的野餐時光,卻無強調悲劇永恆性:唯走向死亡帶來寧靜之美。也無突出或為自由犧牲啟蒙了單純畫畫的另位主角或後世的敘事,比如殉道者孩子長大後的成熟與「悟事」。

不過,電影刻意用人性在最黑暗中仍充滿最後希望的強烈畫面,也對當時中國國民黨豪不留顏面的批判其執政的殘暴、不仁,這點呼應了吳宇森執導的電影《太平輪》。

電影《太平輪》也讓人印象深刻,最後的死亡鏡頭突然轉向了唯美又純淨的世界跟愛人一起歡笑生活著的那一刻,在共軍砲火中灰飛煙滅,終究死亡離開,內心寧靜到來,軍官也放下那份責任與愛人在回憶中共度,微笑離去。這裡將悲劇與愛情連結是隱約有表達出導演給人充滿希望的象徵意涵,雖然軍官已經死亡,但從軍官愛情的幻想世界中小孩的出現,以及此前交代給通訊兵的家書,可以讓人明白,導演也有意說明,除了軍官的失敗,他的英勇與愛也會留給他的子孫,將這個戰爭故事與未來後人教育子孫的人生道理做更緊密的連結。

殉道的主線在白色恐怖主題的電影中必得處理,脈絡是在台灣知識份子經由日本教育後,而實踐日本民族的生死觀,是面臨國民黨統治下堅強的奮鬥精神,這也是電影想告訴我們的,信仰能生成無窮力量,而《流麻溝15號》的殉情副線,則是電影中最令人驚喜的豐富情節,加深了寫實感,筆者更覺得值得談論,因為這也與日本人性格有關。

台灣受日本殖民統治50年,劇中設定殉情的情侶都是在日本教育中長大成人的台灣人,男生到火燒島與當地的年輕女生偷偷戀愛,觸怒了同樣愛上女孩的國民黨官兵,而受到無情的刑求報復,最終雙雙殉情,這條副線若能多一些詮釋他們彼此的故事,也能讓劇情更具張力。

火燒島良心犯戀愛為何選擇殉情?首先,動機不外乎被羅織罪名後遭刑求的苦痛無法忍受,再者,這跟日本人性格有關,台灣人因受日本教育,劇情也出現典型的日本人生死觀行為,日本人對殉情自殺的特質,在戴季陶《日本論》有清楚論述:情死是為達所愛的對方的目的,勇敢的積極作所愛者的犧牲,這是一種超世界間的性生活,熱烈的性愛與優美的同情,這兩重性的超性生存意識,是引他們走向死路的動因。

筆者認為,到火燒島的良心犯與居民相戀不成進而殉情自殺,是同時受到當權者的壓迫,以及日本人性格使然,而必然出現的極端狀況。對情侶而言,不甘心私領域的愛情也被剝奪,人格受到屈辱進而實踐日本民族信仰樣貌,他們在那個國民黨剛統治的年代,還保有日本人特質,沒有所謂台灣、中國人或日本人認同的紊亂。再者,為政治殉情這或對受民主時代薰陶的年輕人自由戀愛而言,政治壓迫下的愛情恐怕是難以想像的,但日本人性格在電影中被呈現,也許是無意,也許是刻意安排,也對非黨國色彩的史觀更進一步詮釋了,可稱台灣史觀。

在火燒島的荒謬世界中,飾演情婦的另位政治犯顯得經驗老道,深知殉情只是留下問題,她為了保住愛畫畫女孩的生命,將男生給女孩的定情物丟向大海,並特以告誡不能留下愛的證據,以免被無辜牽連。在白色恐怖時代,思想不只死刑,最基本的愛也不能留下證據,因恐變成被羅織罪名的把柄,導演似乎隱隱呼應知名的丁窈窕事件,也盼不要再有下一個丁窈窕事件,這種劇情的後設敘事,表現在用日常言語具體抵抗暴政,這是細緻的手法。

另外,新生訓練所大隊長情婦的角色,讓人出了戲,以為是看八點檔灑狗血劇情,但也許更符合悲劇時代下人們的生存之道:苟活。

劇中情婦的親妹妹因心臟病死亡,更加深情婦的苟活,活著僅僅為了實現妹妹的夢想,自己的跳舞理想已被悲劇時代判死,而情婦這個角色,幫忙讓自己室友僅被輕微處罰、苟活只想幫妹妹圓夢的多元面向,最重要是,情婦被釋放後的不敢追求跳舞理想,這種不敢追求自由的重要隱喻,終完成了新生的使命,促使心靈反射性的反共更具白色恐怖時代的特徵,也令人印象深刻,可問鼎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筆者多年前曾到過綠島,造訪當時殉難地的燕子洞旁斜坡即是亂葬崗,凌亂的墓碑不整齊的排列,顯得史實斷裂,當時即感佩這些烈士的犧牲,更盼台灣不能再回到過去,如今台灣民主更顯堅韌。《流麻溝15號》是一部刻劃白色恐怖良心犯在火燒島的日常生活的影片,有反抗、有戀愛,也有苟活、有生育,也有對未來的期盼。那位單純的畫畫女孩,沒想要反抗、只想著戀愛,更不想苟活,想用畫筆記錄生活,這位流麻溝15號的善良居民,最能反映出白色恐怖時代的最大悲哀:即便無罪也是有罪。

(作者系台灣專欄作家、公共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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