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歐陽懿(左)、劉斌賢1989同學時代的合影。

編者按】:「高手在民間」——這是小義多年前讀到歐陽懿的文字的第一印象。那時小義在香港編著另一個文學網刊,得以首發了歐陽懿的另一篇散文。那時,歐陽懿正在中原的某一處工地上,白天頂著烈日搬磚,晚上披著星星碼字,依然「很拽很自負」,以夢為馬,回憶青春充盈的1989,「在一個有上百萬同胞廝殺得一塌糊塗的舊戰場上,上馬,下馬。」

不錯,同為民間高手,同樣聰明過人,陸象山少年時坐在臨安市肆觀棋不語,歐陽懿和他的同學則撕了宿舍的白床單,寫上血字上街呼喊。多年過去無怨無悔,只因要對得起曾經跟他一樣鮮活、但永遠不曾老去、依然在曠野遊蕩的靈魂:「那時候我們以國為神,可以為之獻祭;對於人類的歷史進步而言,我們應該保持絕對的謙卑。」他如此訴說,是要表明一種意義,即在历史的宏大敘事中,個體只能看到事件發展的輪廓,卻無法操縱它的細節。

2019年歲末,歐陽懿將本文發給小義,內容是寄情於他那剛剛輾轉赴美追尋自由的愛子——巴駝。當時小義也正從香港回流美國,處於另一番人生顛沛中,這文章也就跟著小義雪藏了三年。這期間,歐陽懿父子並沒有因遠隔太平洋而免於株連,歐陽懿曾因兒子在推特上貼出一張政治漫畫而遭傳喚。小義謹慎起見,猶豫著要不要在文中刊用歐陽懿所附親人影像,歐陽懿答:「沒問題。」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正如他的別號「凌江閣上歐陽不二」。

是的,「高手在民間」,但這還不是歐陽懿所能詮釋給讀者的全部。更進一步的,在歐陽懿及與他一道被稱為「遂寧四傑」的劉賢斌、陳衛、陳兵身上,讀者可以領會到,劉曉波所說的「未來的自由中國在民間」,其所謂者何。

言小義

 

歐陽懿 | 豈曰無衣,父子同袍

立果老师和他父母机毁人亡四十八周年那一天,气温陡然走低,街道上,树先生树姐姐们在风中发抖,人冷得抓狂。早上的南瓜稀饭已经煮在锅里,我要出门下楼去给巴驼同学和他母亲买些小菜来献点殷勤。临窗的衣架上有件蓝色毛衣,现在穿有些夸张。再去两间卧室的衣橱里查看,有失望,也有欣喜。

所谓失望,是并没有发现适合穿出门的上衣,我只能先脱光上身,再单穿上那件蓝色毛衣,出门。

走一圈回屋,把稀饭和小菜摆上餐桌,两个懒猪猪并没有立刻起床的意思。

我重回卧室,满脸欣喜地告诉驼妈:“我可以几年都不需要买冬装了。”驼妈说巴驼的衣服太大,我穿不了。我以为,冬天么,风衣、棉衣、羽绒服,宽大和臃肿本来就是一道不错的风景,况且,我觉得他的衣服趋于时尚,穿在身上,青春,亮丽,倜傥,充满活力,把我的暮气一下子吸进所罗门老师的伏魔瓶或者赶进爪哇国去。 

自美臭美了一番,想起一些与衣服有关的故事。 

我家小孩子很多,我前头有六个姑姑和一个姐姐。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天堂之路很是遥远坎坷,人困马乏力不济。我家和别家无二致,不但缺吃,还少衣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三老四等着穿,那是咱人民公社和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穿衣史穿衣记。

记得四、五岁那个初冬,母亲给我穿上一件旧棉袄,四姑、五姑、姐姐都穿过的花棉袄。多人多年穿下来,黯淡的油光和尘圬蒙蔽,要发现社会主义的故有花朵,确是难事。你可以说人穷水不穷,但你哪知道那棉祆的棉胎质量很差,不能沾水浸泡,我的天。其实这不是最坏,最大的烦恼是衣领被汗渍、口水、鼻涕之类浆住发硬,颈脖子被摩擦得发痛,如刀如锉。

一天晚上,那棉袄钻进我被窝,又割得我心烦躁。我在黑暗中掐它、抠它、刮它,妄图将棉袄上那层反动透顶的油腻刮下来,让它柔软服帖。捣鼓了很久才到天明,却发现它被我捣成一堆乱七八糟的破布烂棉,不能再穿。我大骇,悄悄起床,踮着脚尖出门,把它扔进屋后粪坑旁的地窖,湿漉漉的地窖。

那天早晨下着雨,没有棉袄,我躲在被窝里不敢和不能起床。事儿被姐和小姑发现,禀告了父亲大人。这简直就是逆天的反革命坏行动,必然被镇压被打击。不打不足以平民愤,不打不成人,黄荆棍棍儿育好人。父亲大人的棍棍儿在咆哮,呼儿嗨哟,我光着“三毛流浪记”中那种三毛的脊背和屁股鬼哭狼嚎一一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很多年以后,父亲去世,我以无比怜惜之思重现这种场景,理解无路之路上父辈的暴戾、无奈和悲哀,单方面实现了两代人之间的和解。 

我对我父亲充满期待和感激,那是在十岁之后。他重点高中肄业,得以成为乡村教师。他衣着得体,卡其布、涤纶和涤卡的衣服都有,四个兜的正装和两个兜的便服都有。我盼望它们早日褪旧败色,或者生出某个破洞,如此就该赐给我,我就“三毛从军”,有了有宽大的衣服穿上身的荣耀和幸福。

(“尋找被失踪的同道劉賢斌和陳衛”)

1983年,共产党新任总书记胡耀邦先生穿上西装打上领结,那时我自己并无特别的感觉,今天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场服饰革命,准确地说,在他是向海内外宣示一一对自由世界的全面接纳。1985年,父亲也制了一件西装,再一年,我在他曾经肄业的重点中学上学已经两年了,他把那件西装让给我。我曾提及我的父亲的名字,欧阳作栋,很社会主义高大上正能量, 不知道这名字是祖父还是他自己给取的。他是家中的独子和长子长孙,聪明伶俐,一门心思要读大学做栋梁,社会主义大跃进用饥饿将他和他的梦想打击得晕头转向,然后撵回农村。所以,这时,在他深刻的内心里,觉得我应该能够实现他少年时亏缺的所有梦想。

那是我第一件称得上体面的衣服,一件深灰色浅纹的西装,面料和做工讲究,从不变形。我的个子如果能够高一点,穿上这西装简直就是翩翩少年玉树临风的最佳注解。我是班上最早穿西装的两个孩子之一,记得曾经有过被促狭的人士在后背上喷了很多风油精的故意故事。我穿着它和好朋友们照了一些相片,至今保存着几张。比如我和贤斌、罗中杰的合影,一般人以为那个最帅最俊的西装少年是他们呢。   

(歐陽懿與大學同學們的青春影像。)

我穿了父亲给我的美好西装,却没能让他的梦想和我的梦想一同翱翔,因为1989年来了。我被驱逐被回到乡下,等候没完没了的秋后算账、命运的轭难以摘除,神啊,你如何救我如何救我?于是我只能在梦中得到一些碎片,说上帝总是要在最后才能出现。这是什么意思和什么道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我在艰难和拮据中勉力坚持,突围不得,父亲的梦想曲之第二乐章也因此停止。他开始捡一些我的破旧衣服穿,并不以为不合适。可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喜好好衣裳的。我原以为他会象我的其他长辈一样长寿,我忽视他的衣着和内心世界,从1989年9月我分配工作领工资,到2005年8月他64岁生日那天去世,我竟然没有给他买过一衣一服,我有罪我的神。

(歐陽懿1989年與同學在劉賢斌家中聚會。)

1993年10月,巴驼快出生的头三、四天,他外婆给背来了一筐尿片和棉衣棉披风。晚上我仔细翻检一遍,糟糕,没有预备孩子贴身穿的胎衣。第二天午饭之后,急急忙忙把我和阿珍老师夏天的棉质衣衫找出来,撕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布片,阿珍剪裁衣样衣形,我挥针走线。这个场面场景被学校的几个同事看见,成为多年的笑话、“美谈”。岂曰无衣,父子同袍。

因为他二姨去成都荷花池服装批发城打工的缘故,巴驼难有穿我旧衣裳的机会。二姨说,巴驼的衣服她包揽了。所以,这一方面,他比我们要幸运得多。2007年暑假,巴驼和她母亲到武汉武广高铁的工地来和我团聚,他读初中二年级,十四岁,个子已经和我不相上下。临别之时,我让他把他的衣服给我留下,我说反正工地上也不见什么人,穿点旧的吧,何况穿上他的衣裳,人还显得特别有精神。

巴驼的身形随母家,个子很快高大起来,衣服穿一季就不能再穿,扔掉自然可惜。每次从工地上回家,我都在他的房间和衣橱里翻看,然后打包等着带走,这样子一直到2014年。那个时期我流落天津,在京津城际延伸线的工地苦斗,北方的冬天特别寒冷,冰冻三尺并不是夸张,我把巴驼穿过的衣服裹在身上,一件又一件,安然过冬。   

还是冬天的天津工地,有一天从拖车上卸桥桩的钢筋笼,我还没有站到安全距离外,两三个像长龙一样的大家伙就向我碾压过来,唰地一下把我的左膀子挂了,我被击倒在地。等工友们把大家伙们移开,我才慢慢爬出来。幸运,感谢神。首先,那天穿的是巴驼的一件非常厚实的棉袄,棉袄的左膀子被拉开一条一尺多的大口子,棉花白花花的,被撕扯出来,挽救了我亲亲的左膀,没有成为独臂侠士。同时,大家伙把我击倒,我倒的地方正好是一个坑,加上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有惊无险,着实幸运。我暗自喜悦,巴驼买的这件棉衣足够厚呢。

后来我流落到云南,那里温暖得多,巴驼的衣裳越来越宽大,不再适合我穿,父子同袍的经历和故事,日渐稀缺。

林立果老师和他父母机毁人亡四十八周年的第二日。

不便去机场告别,只好在火车站广场分离。我和巴驼用力拥抱,轻拍彼此的后背,驼妈的眼泪就稀里哗啦,驼妈哭出声来,广场上的旅人们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三人。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

(歐陽懿送巴駝赴美之前的父子合照。)

我没有恰当的话安慰驼妈,只好把她母子揽在手臂中,背诵了鲁迅老师的这段文字。驼妈觉得这是对她儿子最好的祝福,立即擦掉眼泪,显出高兴的样子,说:“妈妈也给你办八元的川资,送你远走高飞……”

飞机,你要是一架有情有义的飞机。

飞机,你要是一架把你的乘客全部托走的飞机。

以马内利。

(巴駝抵美。)         

(你们古国的珍宝你们自己留下吧,我希望得到的只是那些疲乏、贫困、孤苦无告、急切地渴望能够自由呼吸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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