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江青在傅聪伦敦家门口。卓一龙摄
这几天老天“眼”下雨没有停过,雨点飕飕敲打着玻璃窗,滴答、答滴,令人心碎。天冷夜长的北欧,北风呼啸摇动着窗外的老松树。刚才,我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耳边响起傅聪的长叹声,哎——
聊天时唉声叹气是傅聪一贯的情绪表达,他早已养成习惯,习以为常不自觉。他在人生的历程中,忧心的事、在乎的人、承载的包袱、内疚的心结、家庭的巨变、追求的完美,都太沉重、太庞大、太繁多、太劳累⋯⋯但有幸的是,他对音乐的“爱”以及对爱的毫无保留的谦卑和奉献,精神和理想上无止境的追索支撑了他的一生! 认识傅聪是1962年,到香港不久。朋友林枫是上海人,和傅聪在上海是旧识。当年傅聪经常在香港演出,离他最爱的祖国——家和亲人,一步之遥但有家归不得。他对祖国的一切都关心,从政治到普罗大众的民食民生都牵挂。林枫知道我刚离开大陆不久,就约了傅聪一起在他家聚。傅聪完全是个性情中人,不拘小节、喜怒溢于言表、热情、透明、真挚、好辩、独一无二。叼着烟斗讲到兴奋处,他慷慨激昂、眉飞色舞’哇哩哇啦’的响声,好像连房顶都可以掀起来。
每次有机会相聚都无拘无束十分愉快,讲话投机就会投“缘’吧。至今算来有五十八年的“缘”分,不会在2020年12月28日他生命终止时“缘”尽。这几天听他的录音和看访谈视频,感到他的脑仍然永远在思想,心仍然永远在感受,那份赤诚、投入和对音乐的痴情,无以复加的美和精彩!有赤子之心的人性光辉永不熄灭,会在那里延续地照耀闪亮!
傅聪登上Musical Events封面
70年代在欧洲旅行,不超过二十六岁便可以享受长达两个月周游列国的优惠火车票。1971年夏天,离我二十六岁生日还有几个月,赶紧把握机会,由洛杉矶飞往巴黎,第一次踏上了欧洲大陆。在巴黎受到了赵无极的热忱接待,最佳导游带我参观了巴黎的各重要景点。一周之后第二站是伦敦,傅聪说家里有许多空着的客房邀我去住,他怕我人生路不熟来机场接了我。
一周的近距离接触,我才了解到在伦敦家的傅聪和在外面巡回演出中的他,决然判若两人,令我十分震惊。记得最清楚的场景是一踏进门,整个屋内昏暗阴气沉沉,因为家中的窗帘是拉上的。他的表情和语气也同样是阴气沉沉:“哎——我一个人的时候怕阳光、怕亮,你如果不习惯,自己的那间房可以拉开窗帘,已经收拾好了。”然后递给我一串钥匙,要我出入自便,厨房自理,不必理会他的作息时间。他要保证每天练钢琴八至十小时,其他都没有心思。伦敦的景点他都没有去过,所以也无法给我当导游,又一声叹息:“哎——!”看他一脸的苦笑和愧疚的语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那时刚刚开始复“功”,在电影界七年没有练舞,1970年到美国后认识到回到本行舞蹈,才是我自食其力的唯一出路。这个年纪想要复“功”没有任何快捷方式,唯每天独自苦练,无伴也无伴奏,干疼、干累、干熬。一年下来复“功”的成绩使自己恢复了自信,所以即使我在旅行的路上,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于是打定主意,傅聪练琴时就当弹奏的音乐是在伴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个伴,就不会感到复功的干苦。
傅聪欣然同意我这个“馊”主意,当然我不可能练舞八小时,练舞之余伴着他的钢琴声烧上海家常菜,等他一天工作结束歇下来吃饭聊天喝茶(那时我完全不会喝酒)。傅聪离婚后的单身汉生活简单得出奇,罐头意大利肉酱、罐头汤、煮鸡蛋,其余他不会。现在每天有家乡的热菜热汤,有人作伴聊天,他阴气沉沉的脸好像慢慢地舒缓起来。
幼年傅聪与父亲傅雷合照
傅聪最大的痛苦是1966年父母自杀双亡,巨大阴影始终纠结着他。他不开窗帘不透阳光,完全是在自责自罚作茧自缚,直至他辞世,始终无法走出梦魇、内疚, 罪与罚撒下的天罗地网。
那次探访傅聪有三件事印象最深:其一,聊天时我们在谈人生价值观时,傅聪告诉我父亲傅雷的家训——修身指南:原则是第一先做人、第二艺术家、第三音乐家、第四才是钢琴家。傅聪说:“我认为这个位置次序排得很对,也是我为人行事的座右铭⋯⋯”那时,影响了中国几代人的《傅雷家书》十年后才出版,当年亲耳听傅聪既理性又感性,双眼发亮的向我道来,这条真知灼见让我牢牢的记住了。如今,已经五十年过去了,我仍然在依循这个家训给予的指南,在前行的道路上要求自己。
其二,傅聪特别喜欢诗词,认为毛泽东几乎是位前无古人不同凡响的大诗人,大气磅礴的气势和意境完全能与李白比美。朗诵起毛泽东的诗词来朗朗上口,最爱《沁园春·雪》倒背如流,写到这里我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他洋洋得意孩子气的神情,高声朗诵末一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然后感叹地说:“啊——太好了!奇才!有味道、有气魄。一位诗人气质、艺术家脾气去治国的结果,中国才会被搞的阴晴莫定一塌糊涂⋯⋯”
我在做学生时毛主席诗词在文学课本上,非背不可,所以可以跟他对背。但仅仅因为毛泽东是大诗人,其他就可以原谅?一笔勾销?他个人的遭遇,父母的遭遇,还有千万中国人的命运⋯⋯这点我绝对不能苟同,但跟他辩论,口才决不是他的对手。傅聪黑白分明相当固执,他不巡回演出时情绪极低落,这样朗诵毛泽东的诗词他开心阳光得像孩子,也不是件坏事。他认为的就让他这样认为下去吧,开心就好啦,我当时作如是想。
其三,英国艺术评论家Jonathan Benthall是雕塑家蔡文颖的知音,文颖知道我要去伦敦,从纽约写信要Jonathan尽地主之谊,Jonathan知道我住在傅聪家,非常欣赏他的音乐,便建议邀请傅聪同往他家晚餐,意外的是傅聪欣然同意了。
1965年5月4日成家和送傅聪与沈鉴治(中)在机场
猜想Jonathan大概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几道精致美味菜色,吃到最后一道甜点时,主人终于可以坐下来陪客人聊天了。彬彬有礼的主人跟傅聪一样对政治有兴趣,他们高谈阔论,我英文有限根本插不上嘴。主人小声细气而客人声大气粗,出乎意外的是,没谈多久,傅聪就按捺不住“光火”,猛地站起来调头就走。主人束手无策尴尬的站在饭桌边,我恨无地洞可钻,只好边跟着傅聪撤退,边连声向主人道歉。回到家中,傅聪边抽烟斗边批评:“西方上流社会其实最俗气,装模作样的空谈政治、高谈文化,谈得天花乱坠⋯⋯·”一会儿他又唉声叹气地自责起来。
料想不到的结果是尴尬事居然变成了喜事,不久Jonathan在一个社交场合见到傅聪前妻Zamira Menuhin,想她会是知音罢,于是把他耿耿于怀的不愉快,跟一位首次相见的人和盘托出,从那次起,他们开始约会进而步入婚姻。Jonathan对傅聪和Zamira的儿子傅凌霄胜同己出,傅聪一直惭愧又内疚,后来跟我说:“老实告诉你,Jonathan是位绅士,作为父亲的我自叹不如!哎——我更不能跟我父亲相比,尤其在督促儿子学习中国文化和做人方面,他尽全力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他的爱太伟大了。”停顿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哎——说给你听良心话,其实做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太累、太痛苦、压力太大了,我没有什么童年⋯⋯”“这也是我心中一直想问你的问题,看了《傅雷家书》我很感动,对你父亲也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是,你作为儿子应该是会‘吃不消’吧?”我问,傅聪随着吐烟又吐了一口气:“哎——!”
70年代末期至80年代中期,是与傅聪接触最频繁的几年。
1979年4月26日傅聪、傅敏捧着父亲的遗照和骨灰盒
1979年文革结束后,傅聪回国参加父母的平反昭雪大会和骨灰安放仪式。此后,傅聪开始在中国频频演出、教授大师班;我也开始经常性回母校教学、演出……。
那段时间文革刚刚结束,北京又恢复了不少民间表演艺术的演出,我特别喜欢,拉他同往,这才发现傅聪艺术趣味很广,兴致勃勃的看演出,无论梆子、皮影、说书⋯⋯他都看得起劲,眉开眼笑地说:“外国的哑剧差远啦,怎么能跟中国的戏曲比?”他欣赏那种原汁原味、大俗大雅的民间乡土气息。
1982年,在母校北京舞蹈学院为教学排练舞剧《负、复、缚》,邀请了当时还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的谭盾作曲,结果有一次意外地收到与舞剧毫不相干《钢琴八首》录音带,一种莫名的感动,使我马上产生了要用这音乐编舞的冲动。不久,我打电话给远在伦敦的傅聪报告,并将录音寄给他。傅聪听后喜出望外地告诉我:“嗨,你看中国还是有人才的!”谭盾说:“三个月后我居然收到了傅聪先生对一个学生的来信,信封里还有一盒他演奏我习作的卡式录音带⋯⋯。我心里的傅聪,一个温暖的好老师,一个伟大的音乐诗人,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和人。”80年代中期傅聪在巡回演出时弹奏了《钢琴八首》,这首曲子我编了舞蹈《回》太熟悉了,但听他演奏时又感到那么陌生好像头一次听到,他对音乐的诠释独到,有重重的弦外之音。
1982年,我被邀请担任香港舞蹈团第一任艺术总监,在香港需要有个固定住处。父母在香港的房产中九龙美孚新邨正好有屋闲置,我就干脆请好友“小北京”(艺名方盈)把三房两厅改修成一房一厅,房子装修得就如其人:简约、低调、朴素、实用、舒适。记得入住后不久,傅聪来访,感到公寓有份安宁、“老适宜”。他抱怨自己整天在跑码头,机场—音乐厅—练琴,苦不堪言;我当然了解他的苦,自己也是机场—剧场—练舞。
当时“江青舞蹈团”在纽约,所以与香港政府的合约是四次来回,一年只需要在香港工作六个月,时间由自己安排。于是我给了傅聪一套钥匙,告诉他只要我不在,任何时间他都可以来使用。傅聪马上拉着我租了架钢琴搬来我家客厅。美孚是普通老百姓住宅区,他毫不在乎,说这样最好接地气,自己在香港经常有活动,比起住旅馆惬意多了。
他数十年家国情怀和独立知识分子良知,同样表现在1989年。那一年国内外发生的事件,可以说给了他一个彻底性的幻灭。这之后,他对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满意,常表示:如今的社会物欲横流没有精神价值,为这个世界上龌龊、不公平、已经没有良心和是非而痛心。最不能让他理解的是很多音乐家居然能把“我”字当头,放在音乐之上。
1979年,傅聪、傅敏兄弟分离二十一年后重逢,因为父亲打成右派,傅聪出走,使傅敏受尽煎熬和打压。傅聪对弟弟的遭遇万般不舍,也怪罪自己,感到亏欠太多,希望能尽力弥补。傅敏是位好英文老师,于是傅聪邀请弟弟到英国住一段时间进修。在傅聪家里,傅敏看到了哥哥珍藏的父亲来信,于是开始细心、耐心地一封封整理,没有傅敏不懈的努力,相信我们不可能看到影响了中国好几代人的《傅雷家书》。楼适夷先生在序中说的最精准:“我们不是看到傅雷为儿子呕心沥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吗?”《傅雷家书》从1981年第一次出版开始到现在已经印了几千万册,傅聪曾经跟我说:这完全是傅敏的苦劳和功劳,这方面自己太不像话,只晓得练琴,版税所得应当一概全归傅敏⋯⋯
傅聪演出后与傅敏在后台
记得1980年我随丈夫比雷尔去伦敦开会,两兄弟到旅馆来看我们,才知道傅敏在伦敦已经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而哥哥练钢琴永远是首要任务,所以伦敦的名胜古迹弟弟一个都没有去过,比雷尔一听我在埋怨傅聪“不近人情’,马上不假思索地对傅敏说:“你就跟我们一起玩罢。” 傅聪直夸比雷尔是“滥”好人,就这样傅敏跟我们一起当了几天伦敦游客。一起玩时傅敏聊到了整理信件时的复杂心情,看了信才知道父亲对傅聪如此偏爱,他说没想到哥哥去国这么多年,现在比起爸爸来更极端、更固执、脾气更暴躁,父子两人的个性太像了,而那种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傅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2013年10月27日,在上海浦东海港陵园福寿园,傅聪、傅敏兄弟两人合写悼文送父母骨灰入土,青白色的墓碑上镌刻着傅雷当年写给傅聪的信中的一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悼文由傅敏念:“爸爸妈妈,今天你们回来了。四十七年前,你们无可奈何地、悲壮地、痛苦地、无限悲愤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们,离开了你们无限热爱的这块土地,离开了由这块土地呈现的你们无限眷恋的文化。但是,你们的心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永远怀念你们。你们一生的所作所为,你们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永远在激励着我们,一定要努力,要把产生这个悲剧的根源铲除掉!”傅聪对采访者说:“我说不出话,只想控诉!”
最后一次看见傅聪是2016年,我为了写《说爱莲》赴伦敦收集材料两次,他跟戴爱莲先生在伦敦是打桥牌牌友,1953年参加东欧世界青年联欢节时就相识,激赏戴先生依心而行、率真的性格。我住在他家,才意识到傅聪练琴的时间更长了,至少每天练十二个小时,早上七点听到琴声就知道他已经开始了,早餐后他带罐酸奶加一个水果上楼当午饭,要到开晚饭了,才会下楼来,有时还要叫几次他才会停止练习。他解释年纪大了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越弹越觉得音乐中的学问无止境。
他家里三层楼共有大小六架钢琴,弹累了就换架钢琴弹,这样就不会感到枯燥。太太卓一龙是位非常出色的钢琴演奏、教育家,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任教,很心疼傅聪每天这样勤学苦练,感到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开始学琴晚没有童子功,而如此折磨“惩罚”自己,傅聪我行我素当耳边风。卓一龙私下要我去劝解,我当然可以用舞者的经验跟他谈过度练习对身体的伤害和劳损,傅聪一听就猜到一定是卓一龙的主意,就会大发雷霆,我说:“你就是一枚炮仗,怎么一点就炸。”
那段时间晚饭之后傅聪都在客厅一角,批阅胡明媛研究傅雷的英文博士论文《FouLei:An Insistence on Truth》(《傅雷:坚持真理》)。他说胡明媛注入了心血,研究细致入微,在核定的过程中,自己对父亲的了解有了新的高度和深度。这篇论文傅聪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认真与作者研讨磋商,成书后他很庆幸,以为这篇对傅雷的研究论文,为读者开辟了一个全面性和全新的视野。我想这就是儿子傅聪的担待,他早已经不是《傅雷家书》中的“男孩”了,如父母天上有知,定会无比的骄傲和欣慰吧。
傅聪、傅敏在家书座谈会上
疫情期间,想到有阵子时间没有跟傅聪聊天了,10月30日晚间打电话去问候一下,太太卓一龙接听,说傅聪已经早早休息了,我十分纳闷,因为晚饭之后一般他看网球,是令自己放松的时刻。卓一龙告诉了我傅聪近况,耳朵失聪、由于背部两次开刀后无法练琴很沮丧,最糟糕的是他开始对一切采取自暴自弃的态度,反应也开始迟钝起来。唯一使他开心的是二儿子凌云和媳妇朱慧明给了他第一个孙子傅凌波,是傅聪给起的名字,那天孙子周岁生日,来祖父母家一起庆祝,傅聪心花怒放。
那天卓一龙又自责她的中文不行跟傅聪交流有欠缺,希望我作为老朋友多劝解劝解他,不要如此悲观和抑郁。临挂电话前她加了一句:“明天傅聪跟你打视频电话时,你要做好精神准备。”听后我心里一沉。
第二天中午傅聪与我在视频中通话,他的头发依然如故梳理得纹丝不乱,但人显憔悴,目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炯炯有神,互相用上海话问候后,我问:“你每天忙些什么?如何打发疫情期间的时间?”
“我不能弹琴就不能思想,如同行尸走肉!”傅聪苦笑着说。
“不要胡说八道,你才八十六岁年纪不大,我妈妈九十九了,脑子还很清楚,生活还能够自理⋯⋯”
他打断我:“妳怎么那么清楚我的年纪?”
“对我最容易啦,还记得你庆祝五十岁生日时在伦敦的演奏会请了我吗?那年我怀孕,我儿子汉宁的岁数加五十,不就是你的年龄了?”
“哎呀——老了老了,我现在跟你通电话要用助听器,对音乐家来说,两个耳朵都听不见了,真可怕!”
江青与傅敏在北京
“记得你七十时,还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十七呢?心理上真的不觉得自己老!你应当永远保持这样的心态。我也老了,现在就是得设法自得其乐。你现在不需要练琴了,有的是时间可以找些以前想玩、想做,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做,活得轻松些嘛。”
“不能弹琴我真的不知道该干嘛?一早起来晃晃悠悠,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一天。很奇怪,一不弹琴连音乐都怕听⋯⋯”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我看你气色不好,每天再做气功,可以帮助你恢复⋯⋯”
打断我讲话:“哎呀,我记不得练气功的程序了,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练了气功近二十年,程序又不复杂,怎么可能忘了?那打太极呢?”
“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哎——”
听到他唉声叹气的声音,想到傅聪最关心中国知识分子的状态,我就转了个平日他最感兴趣的话题。
“哎,你注意到了没有?中国老百姓这一次对美国的大选怎么会那么关注?一些人言论之极端、荒谬得不可思义,逻辑思维也太不可理喻了。怎么会如此离谱得沸沸扬扬,你怎么看?”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在说特朗普,美国总统特朗普。”
“谁是特朗普?我现在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嗯——?!”
我意识到这个题目无法继续讨论下去,就又转了个话题。
“你有这么多丰富的人生经验,那么多故事,一定要写下来,至少录音录下来,没有人可以写你,太复杂了也说不清楚。这不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你可以慢慢做吗?”
“哎呀——百年之后人家爱怎么说我,反正我也管不了了。相信百年以后,说我的事情一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乱七八糟的、毁誉不同的说法。反正这些都是身不由己、身后名利的事,哪能顾上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了《傅雷家书》英文翻译出版的事,他一直很上心,问他情况,不料他回答:“哎——结果困难重重没有能够出版,但现在我认为已经过时了,哎——应当就算了吧。”
2018年圣诞节傅聪全家福
12月12日接到卓一龙电话,说自己三天前和傅聪同时因新冠肺炎入院,今天出院了,但傅聪大概要等到23日圣诞节前出院。我问了详细情况后告诉了儿子汉宁,他在一线急诊室当医生有经验,说听情况应当出院没有问题,要我不要急,我如实转吿卓一龙要她心宽。
出院的时间一天天延后,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揪紧,28日上午与卓一龙通了两次电话,她说下课后下午就去看傅聪,然后会给我电话,结果当晚接到的是卓一龙证实傅聪去世的消息⋯⋯悲痛震惊之余,我们认为:能想象傅聪愿意继续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世界里吗? 这几天经常跟卓一龙联系,使我感到释然的是她有音乐作伴疗伤:坚持仍然教钢琴课可以忘悲;捡起多年以来,因为照顾傅聪而搁置下来的弹琴可排除孤寂;听傅聪的录音可以领略到以往从未体会到的音外之意,在乐声中无尽的缅怀。这正印证了傅聪多年前跟我谈心时说:“无论我感情生活有多丰富,最后还是会选择音乐第一,跟可以在音乐上当我老师的卓一龙一起,相持走在一条路上。”
傅聪跟母亲朱梅馥的背影
卓一龙告诉我,将于1月20日进行火化,只通知近亲,选傅聪此生最喜爱的三首乐曲播放,伴送他驾鹤“东”去!45年前1975年1月20日是他们相识之日,选这个日子是永远的怀念。 傅聪热爱中国古诗词,那天我会默悼一首诗——送傅聪。
李白《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傅聪一生都在追求完美,但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完美,没有完美的人生,没有完美的理想,没有完美的境界,没有完美的艺术,没有完美的音乐,没有⋯⋯完成完美唯有死亡。那么现在他完成了完美,可以安心长眠了。卓一龙和傅敏都认定唯有中国才是傅聪理想的长眠之地,他深厚的中国情怀,他血脉中流淌着跟他分不开的中国文化,故土难离,唯有回到他梦寝难忘的父母身旁才能长眠安息!
傅聪与孙子Felix凌波,2020年夏
原載:☞ 新三届 2023-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