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19年,我有幸获得独立中文笔会第17届自由写作奖,评价中提及长篇纪实《丹麦人在安东》关注了丹麦传教士这一群体在历史变迁下的悲欢沉浮。去年,这部作品已由台湾新锐文创出版。中国作家冉云飞在《卌年结撰百年史<丹麦人在安东>述评》中写道:作品并非专对一位传主的行迹事工做特别的研究,而是对数位人物的传教历程及信徒受迫害的经历,所做的史事记载,但不妨谓之“天路客列传”。本篇“丹麦特嫌记事”也曾作为“列传”之一,写入书中,仿佛一棵树上的枝杈剪掉了,但埋在了土里,慢慢地长出了新绿。


1968年1月20日,造反派《新丹东日报》以长文《铁血烈火 慷慨悲歌——记1.13—1.15绸校大血案》报道了屠杀的事实,并辅以17名死难者的遗照。yibaochina.com

第三十一章 最后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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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三一工人(杨印宝等)被暴力袭击的事件,在社会上造成了恐怖,尤其是这派头头不敢在家过夜。yibaochina.com

天亮了,老宋悄悄地离开了教堂。yibaochina.com

这是绸校被包围的第二天,1月14日。yibaochina.com

傅良忠、李善荣一行跟着周军进入绸校,时已傍晚。由于战事,厨师躲回家了,临时下厨的同学也受伤了,“最后的晚餐”只有寒风伴随着枪声。yibaochina.com

李善荣摸黑进了伙房,想找点吃的,发现只有焦糊的锅巴,而且成了冰坨,他只好拿菜刀砍些碎渣拾到嘴里,禁不住冷的发抖,牙齿咯咯作响。yibaochina.com

寒夜,由于停电停水,暖气也断供了,饿着肚子,躲在地沟里,这哪里是“救援”,倒像是一群流离失所的难民。yibaochina.com

七时许,忽然,有一股汽油燃烧的气味,有人喊了一声“着火啦!”——地沟里的人刚爬出来,“轰”的一声爆炸,李善荣便倒了下去,想要站起来,但一条腿不好使了。于是,几个人把他抬进屋里包扎。因为,没有暖气,冻得瑟瑟发抖。yibaochina.com

在枪炮声中,伤员增至十几人了,但只有一盒破伤风血清,如何预防感染,只好一人半支了。(附录:谷丰的回忆)yibaochina.com

周军眉头紧锁,虽然当过兵,但毕竟没有打过仗,却要来指挥一场“以卵击石”的战斗,他心里的压力是难以形容的。丹联早有预谋拿下这个“据点”,所以进行了侦察,估计地面轰炸之后,恐怕就要发起冲锋了。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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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死一般的沉寂,偶尔响起几声鸡啼,似乎在提醒被围困了两昼夜的人,第三个白日降临了。yibaochina.com

“谈判”的失败,意味着“猛虎”要下山了。yibaochina.com

开战在即,周军、赵刚及作战部的人在地沟里研究“怎么办”。yibaochina.com

赵刚说,我叫人(张忠敏)去请示红司了。周军说,这还要请示吗?要么打着白旗投降,要么突围出去。yibaochina.com

然而,对于造反派而言,青山处处埋忠骨,投降是一种耻辱。所以,只有“突围”了。yibaochina.com

于是,由周军、王闯、李洪宝(来宝)、余健(六中学生)作为前锋,后卫由徐明江、曲哲、邱少杰,贺闯,中间跟随一些人,包括伤员,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被搀扶着,形成了一支队伍,伺机行动。yibaochina.com

周军走出地沟时,黑暗中有一个声音:yibaochina.com

周军,我要和你说几句话。yibaochina.com

你是谁?我是林杉,在沈阳站见过面,还记得吗?yibaochina.com

哦——林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呀?yibaochina.com

啊,不是戒严了吗,有家难归。yibaochina.com

哎呀,要不,突围带着你,可枪林弹雨的……yibaochina.com

不,我自己走出去。那太危险了。我已经祷告了,任何武器对我都无所谓,我要去劝说他们,不要杀戮。yibaochina.com

你靠什么去劝说,眼下火烧眉毛,我不和你说了,你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吧。yibaochina.com

在一个“人因偶像而癫狂”的时代,保持理性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既不肯随波逐流,也无力阻止人的“癫狂”。可是,“要做世界的光与盐”,就不能沉默。yibaochina.com

林杉双手扯着一个白布条,虽有探照灯光的扫射,他没有停下脚步,径直穿过一条马路,来到了绸二厂门前——丹联“前线指挥部”。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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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出现在门口时,守卫大吃一惊:你是人是鬼?林杉说,别怕,我是从绸校出来的,要见你们的领导。yibaochina.com

于是,一个人跑去报告。接着,从楼里出来几个带枪的人,命令林杉趴在地下,两手抱头,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搜身。然后,蒙上眼罩带进一间屋子,眼罩被拿下,开始审讯——yibaochina.com

林杉,你看看我是谁?yibaochina.com

由于近视又没有眼镜,林杉摇了摇头。yibaochina.com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林先生,我就是当年喊你“右派”的“小狼羔”,如今的“千钧棒”司令。yibaochina.com

十余年了,很难将一个成年人的容貌复原为孩子。但对“千钧棒”是有记忆的,去年夏天到安东,就被两个自称“千钧棒”的绑架了。不过,叫“千钧棒”的多如牛毛,因为,“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此乃老人家的“金句”。yibaochina.com

先生,你怎么跑来了,是给八三一当“探子”吗?yibaochina.com

他苦笑了一下:“慌不择路啊”。接着,从兜里掏出“凌源介绍信”。yibaochina.com

啊,从大墙出来的,赶快回家吧,这里就要变成“乱葬岗子”了。yibaochina.com

人啊,为什么做上帝不喜欢的事情呢?yibaochina.com

你知道上帝喜欢什么?yibaochina.com

有这样一个雕塑,一个人把剑打成犁。yibaochina.com

你说的是“铸剑为犁”,那不过是美好的愿景。yibaochina.com

圣经上说,动刀的必死在刀下。yibaochina.com

革命就是大张旗鼓地杀人,这是毛主席说的。yibaochina.com

但凡杀人的,难免要遭审判。yibaochina.com

谁审判谁?我们是在“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你呀,还是没改造好,就是“愿意带着花岗岩头脑见上帝的人”。yibaochina.com

是的,基督徒最终是要见“上帝”的,因为使命如山,而且,要向上帝交差。yibaochina.com


丝绸二厂旧址,当年迫击炮架在后山,面对着马路斜对过的“绸校”。摄于20199月。yibaochina.com

 第三十二章 “国军神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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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绸校位于八道沟,隔着一条马路便是丝绸系统的几个工厂,约有几千人,“政治面貌”党团员的,包括退伍军人大都参加了“丹联”,还有“随大流”的“群众”。因有解放军作为强大“后盾”,何乐而不为。所以,绸校只能挣扎于保守势力的夹缝之中。yibaochina.com

两军对垒,进攻之前,总要摸清敌情——火力的部署,否则冒险行动会增加伤亡,这是常识。所以,要拿下“绸校”的丹联,担心校园埋有地雷,怀疑那座坟是“伪装的碉堡”。所以,冲锋前要进行狂轰滥炸,排除地面障碍。如此,需要“空中力量”。虽然驻军有“飞行物”(空二军),但不敢“动用”。于是,便“抢”来了一门六〇迫击炮。由于弹道弧度高,从空而降,既可垂落地面,又可射击遮蔽物后方的目标,灵活方便。于是,在绸厂的北山架起了迫击炮。yibaochina.com

有了大炮,就要有炮手,便在八道沟“联防区”寻找。所谓“联防区”,是按照地区划分,从所在地选拔年轻力壮的工人,尤其是当过兵的,组成“文攻武卫”队,实为“武斗营”,哪里发生武斗,便开赴现场,要求“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至于武器,起初是冷兵器,如木棒、铁链、大刀长矛等,后来由热兵器取而代之了。yibaochina.com

“武斗营”,可谓藏龙卧虎之地。终于,发现了一个曾在国军服役的“神炮手”。yibaochina.com


姜振远,安东人,1967年入制钉制针厂做工,后为该厂中共党委书记兼任工会主席。
摄于2023年5月回忆“国军神炮手”。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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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道沟“第六联防区”有一个人叫袁金山,年过半百,这个岁数在“武斗营”里是罕见的。有人问他,是不是为了表“忠心”,或者想“火线入党”,他只是摇头,苦笑不语。yibaochina.com

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曾是国军的炮兵教官,在一次战役中被共军俘虏。现在制钉指针厂做技术工(制钉车间),他是1956年的复员兵。yibaochina.com

这个厂子也算是“老资格”了,1944年春日本人建厂,叫安东制针株式会社。1945年秋光复被共军没收,1948年安东解放,厂名更改为安东光华制针厂。由于建厂较早,技术人员既有日治时期的,也有从香港归来的,还有伪满的“国兵”以及如袁金山这样的“国军”(张宝林、陈恩荣)。这些人都属于中共的“内控分子”,不可重用,属于有“历史污点”的人物。由于,政治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人要经受历史车轮的反复碾压。所以说,他们过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日子。yibaochina.com

文革风暴骤起,这些有“历史污点”的人只能“夹起尾巴”,撅腚干活,不能写大字报,也不能参加任何群众组织。即便如此,也要被揪出来“陪斗”。因为演戏总要有配角,何况他们是刘少奇搞复辟的“社会基础”呢。yibaochina.com

但是,袁金山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被“邀请”参加革命群众组织“联防队”,感觉又一次“被俘”了,心情有些惶恐不安。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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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请”袁金山加入“联防队”的是本厂的一个保卫干事(曲福绪),此人当时也在“联防队”。yibaochina.com

企业的保卫科属于双层领导,人员由单位录用,业务归公安局管辖,相当于半个派出所。单位内部的“地富反坏右”包括有“历史污点”的人,保卫科掌握其档案,因为属于“重点人物”管理。于是,从中挑选了袁金山。因为,袁曾是国军的炮兵教官,并有实战经验,号称“神炮手”。这正是“联防队”朝思暮想的,虽说有了炮,但没有炮手,岂不是一堆废铁。但是,袁金山却不肯“入伍”。于是,“干事”便做起了“思想工作”:yibaochina.com

老袁,你怕什么?yibaochina.com

我刚到厂子时,记得五八年大家去火车站欢迎志愿军回国,我也要去,你说,夹起尾巴干活吧。yibaochina.com

哎——你别翻老账啊,眼下是毛主席教导,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呀。yibaochina.com

说的是“你们”啊。yibaochina.com

哎——“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早晚”嘛。再说,参加了革命群众组织,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有解放军做后盾,你还怕什么?而且,啥活也不用干,吃饭不花钱,还发军装,包括军大衣,上哪去找这样的好事?yibaochina.com

老袁沉默不语,“干事”便使出了杀手锏:yibaochina.com

“忠不忠看行动,亲不亲线上分”,关键时刻不能糊涂啊,组织上是看好你了,难道还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吗!?yibaochina.com

经过一番软硬兼施,老袁终于被“服”了。其实是,无路可退,一切都掐在人家手里,当“俘虏”多少年了,难道吃一百个豆子还不知豆腥味儿吗……yibaochina.com


家住八道沟绸二厂墙外的居民杨师傅,亲眼目睹了“打绸校”的战火。摄于20199月访谈。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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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13日,联防队传达了丹联“一把手”车丕恩在常委会议上关于“打绸校”的讲话——yibaochina.com

“不打,对方不老实,不能联合,人家沈阳、阜新连机枪大炮都用了,我们十多万人就是熊。”(附录:刑事判决书)于是,八道沟实行了戒严,绸校被包围了,“联防队”阵地待命,“国军神炮手”出场了。yibaochina.com

“干事”说,这次“打绸校”,上边决定要你来做炮手,这是考验你的时刻,也是你立功的机会。yibaochina.com

老袁脸色惨白,忙说,不行,另请高手吧,你叫我讲课还凑付,干真格的,老眼昏花的不行了。yibaochina.com

你想“临阵逃脱”吗?你是当过兵的人,你知道“临阵逃脱”该是什么下场吧。yibaochina.com

可你叫我来说是“教课”的,知道当“炮手”,打死我也不来呀。yibaochina.com

实话告诉你吧,这是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有人揭发你是“反革命”——污蔑解放军,说什么,共军绑架地主女儿、媳妇在战争打头阵。yibaochina.com

那是别人来问我,听说四平战役中,共军让老百姓当炮灰,走在队伍的前面……yibaochina.com

别啰嗦了,你到底是要去蹲监狱,还是上山……yibaochina.com

看来,难以逃脱了。老袁提出了担心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家知道打炮的是谁,肯定要报仇,我一个人死了不要紧,老婆孩子怎么办……yibaochina.com

啊,首长早有指示,你就把心揣在肚子里吧。yibaochina.com

哪个首长……yibaochina.com

不该问的别问,你当兵人不懂规矩吗,军令如山倒啊……yibaochina.com

(待续)yibaochina.com

参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一)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二)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三)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四)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五)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六)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八)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九)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一)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二)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三)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四)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五)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六)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八)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十九)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二十)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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