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九年一月十六日晚。北京协和医院。重症病房。
74岁的翻译家、美国文化研究学者董乐山,在弥留之际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守候在旁的家人说:
“做人…还是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我的骨灰…记得一定要…带到那边。”
这是他的两句临终遗言。
看着家人含泪连连点头,病榻上翻译家苍白消瘦的唇边,浮出一丝欣慰的颤动。
随后,头倏然一歪,眼睛阖上,永别了这块让他一生深爱、却又在晚年醒悟过来后极度失望而愤懑的土地。
就这样的,这位以翻译多部批判极权主义著作而蜚声文化界的文化老人,结束了他与极权主义纠缠大半生的爱恨情仇。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陪伴他的,是家人。送走他的,是星光。
是的,在这世纪末的混浊京城,唯有漫天熠熠星光,才配送他。
我曾无数次地咀嚼他的这两句临终遗言。它们,让我这个比他年轻近半个世纪的后辈写字人,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感动和敬服,还有一份无比的欣慰——为他觉醒后毅然决然埋骨异国他乡的欣慰。
在他的晚年,他目睹了曾经向往的宏伟乌托邦学说像肥皂泡沫般幻灭,自己一生的理想和追求已然破灭,一股悲愤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他摒弃了中国传统文人千载而下“叶落归根”的执念,转而趋向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这句话翻成白话文,意思就是:“(进言或辅佐国君施行仁政的)理想无法实现了,国家已背离天道,就乘坐竹木小筏到海上漂流去,或者说,漂流到海外去。”
虽说肉身因疾患无法成行,灵魂也要远走高飞。
等到这把老骨头烧成了灰,定然要葬在万里之外,太平洋彼岸的自由土地。
定然。
那里,也是他身为美国文化研究学者所认同、感慕的地方。
既然心向往之,他决定等到自己死后,亡灵远葬,骨灰流亡。
这是他迟暮之年的心声,也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做一个正直的人”,这是他从少年到白头、从生到死都不曾改变的人格特质,是他平生为人为文的底色,是他宁愿付出代价也要坚持的人生信条。
正如他的同事、同行和熟悉他的人,或用语言或以文字对他的评价:
“董乐山为人正直,有知识分子的气节、文人的操守,绝不贪别人之功,拒绝诬陷他人”;
“对业务对学业兢兢业业、严谨认真,对当官没有兴趣,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的官”;
“一身正气,不愿意说违心的话,讲学术良心”;
也有人这样说:“他有自己一贯的翻译思想,就是人文精神,是一个有才华有思想有骨气而又比较敏感的知识分子”;
“董乐山不是那种功名心很强的人,……,这样清高脱俗的理想主义者”;
“董先生是非常正直的人,一辈子保持科学严谨的学风,看重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尊严和社会责任”。
这样的一种人格特质,身处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大陆,注定了不会选择随波逐流、狗苟蝇营,也不愿自甘为奴、逢迎献媚,更不愿同流合污、为虎作伥。
在一个蛮暴荒诞、是非颠倒、魑魅横行的动物庄园国度里,如此刚正耿直的人,自然不可能平顺安宁,扶摇直上,反而会招来摧折,构陷,铁狱铜牢。
这位正直的翻译家,在生命步入暮年之际,舔着一生的伤口,所幸,终于迎来了迟到的醒悟。
如今,既已看清了红色利维坦的欺诳和邪悖,就让自己死后埋骨异域他乡,安息在一块自由的土地上,于无限之中拥抱自由和尊严吧。
时隔二十余载,当我提笔想要为这位前辈学人撰文的这段日子里,常常陪伴我的,是传记作家兼记者李辉先生编纂、由河北教育出版社于二零零一年出版的四卷本《董乐山文集》。
这厚厚的四卷本文集中,收录了董乐山的小说、诗歌、剧评、时评、杂文、随笔、书评、译文、文化评论、散文(人物散文、回忆散文、序跋等)、译后漫笔(译著序跋、随感、漫笔)等。这些不同文体的文字,是他的心血,他的魂魄,也是他一生走过坎陷和暗途留下的足迹。
此外,这四卷本文集,还收录了他人回忆董乐山的文章、在董乐山追思会上的众人发言记录,以及董乐山一生各个年龄段的珍贵照片。
借由这些不同文体的文字、及他人的文字证词,可以一窥这位文化人一生的创作和译述全貌,也可以走进他的心灵世界,了解他的人格特质、心路历程,以及他埋骨异域的缘由、一生奋勉著述的原委和动力。
翻阅这些文字,我常觉得自己是个挖掘到宝藏的采矿人,如此的幸运,又如此的幸福。此生能有机缘,与这样一位正直、觉醒的前辈灵魂在书页中神交。
感慨之余,不时会有一、两句古老的异域诗句,隐隐回荡在我的耳边。它们,来自十三世纪的波斯神秘主义诗人鲁米:“黑暗就是你的蜡烛。你的边界,就是你追寻的起点。”
诵吟着这诗句,我恍惚看见你的来路。
啊,译者!你曾拥抱黑暗,黑暗却刺伤了你,用轭和边界困你在深渊中。
在无所希望的冰山间,你忍痛点燃烛火,苦寻灯影,那灵魂里纠结如珊瑚网的曙光。
2
一九三零年代末、四零年代初,在上海光华大学附中就读初三和高中、自幼喜爱文学艺术的董乐山,开始尝试文学创作,也开始了他与文字一生的缘。
课间之余,他撰写并在报刊上发表了许多作品,包括诗歌、小说、剧评、文论、书评、影评等,同时还编辑文学刊物,渐渐地在上海文艺界崭露头角。
这个笔头勤快的中学生,在当时知悉他的上海文艺界人士的眼中,已俨然是一个“少年才子”了。
再后来,他以“麦耶”为笔名,在报章杂志上发表了不少颇具创见、立论精辟、笔锋犀利的剧评(话剧、戏剧评论和影评),被媒体和读者称之为“麦耶剧评”,在当时的上海滩名重一时。
后来,许多爱读“麦耶剧评”的读者和文化人,在得知作者“麦耶”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十几岁小伙子时,都惊呼真是“不可思议”。
举个例子吧。在影评《桃花潭水》一文中,他首先肯定了剧作者“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固然在人道主义的立场尚有一些向上性”;接着,他指出,该剧本的缺陷或改进处在于,“然而它们在本质上,我觉得终是不够健全的”、“如果剧作者能更进一步深刻地理解到社会病态现象的本质,则剧作者的人道主义才有价值,英雄主义才能从个人的飞跃到人类的。”
再举一例。在书评《<芙蓉>与<太平愿>》中,他痛心于三、四十年代“华北地区破败的农村中的破败不堪的居民”、“华北乡村事实的悲惨,超过幻想的美丽”;他同情“华北乡村豪室专横、农民备受天灾兵祸、苛捐杂税之役的血淋淋的人生”、“华北乡村活在天灾人祸的悲惨厄运下的许多苦难的人们,就算苟安屈服,卑躬屈膝,结果仍免不了被凌辱与被损害的命运。”
通过这些文章,其文字之悲天悯人、正气沛然、哀怜弱者、老练深察,尽在字里行间显露出来。说这个年轻人是古人口中的“慧业文人”,大概并不算为过吧。
这时的他,还不到20岁。
这期间他的大量文章,流露出一个热血青少年对社会上不公正现象的关注和义愤。譬如,在他的笔下,描写并同情上海电车工人罢工、哀悯农民遭受劣绅的欺凌和捐税的重压、讽刺军人欺压百姓、批评政府专制、推崇人道主义,等等。
写在稿纸上的这些文字,也许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他终将会与一种崇高、完美而革故立新的思想学说结缘。
他是国破兵荒年代里林草上一滴晶莹的露珠,涓洁、柔润、凄秀而明亮的身姿,自可感动清晨一丝曼吟的风。在那个暗蒙的时代里,他渴望变革,犹如骁将渴望良马,琴师渴望知音,农夫渴望丰年和轻赋。
对于这个才高气清且怀揣理想主义激情的年轻人来说,变革是沙漠的清泉,是远途的驿站,是浑浊尘世间仅有的一线光明。就像海鸥向往着与波涛相遇,稻穗渴求着亲吻大地,夕阳下哀鸣的倦鸟渴望着归巢,在那个内忧外患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叶,这个年轻人在忧愤迷惘之际,遇到了马克思和托洛斯基,遇到了莫斯科第三国际的党报文章,遇到了延安新华社的电台广播。
那么,他遇到的到底是什么?
这就是红色乌托邦学说,向世界展示着锤子和镰刀,展示着红星和火炬,展示着初升的太阳。它其实是一碗滋味鲜美的迷魂汤,那年月却在“美丽新世界”的幌子下颠倒众生,呼朋引类,把一个虚幻的梦高悬在时代的上空。
然而,那时候年青的他,喝着这碗迷魂汤却并不自知,并且欣然,雀跃,以致讴歌。
3
确切地说,他是在14岁就读初三那年,接触到当时蔚为风潮的左翼文化和思想的。
在那个内忧外患的时代,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中国大陆的知识界、媒体舆论界和大中学生普遍地左倾亲共,与国民政府离心离德。
在众多的大、中学校园里,左翼文人被奉为青年导师,左翼文化和思想风靡一时,席卷校园和知识界,如潮鸣电掣,如涛澜汹涌。
董乐山,这个从浙东辗转来到大上海求学的懵懂少年,也受到了这股左翼思潮的影响。他为之心动,意惹,情牵,激动不已。
这样的心思,日后他将会反复地回忆,拷问,解剖自己。这于当年的他究竟是随缘、抑或愚痴?若是前者,是福缘,还是祸因?若是后者,倾尽余生忏之悔之,他能否对此赎罪?
当时的他,有机会读到了一批左翼的书籍、报刊和小册子——比如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正面介绍中共共产革命的《西行漫记》等,常常如痴似醉地埋头阅读。身处异乡,他孤寄于红尘,带着江流浩漫的飘荡感,坐在春来水涨的一叶舟中,遥想远方的陕北,犹如在看岸边的花草,隔着一层薄雾,绽放着,摇曳着,内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对此,后来他回忆道:“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我正在上海读初中,以生活书店出版的书刊为代表的左翼文化,是我人生路途上的第一次启蒙。”
那段时间,正值上海的“孤岛时期”(1937-1941)。少年董乐山身处国民政府战败后撤出、被日本占领区所包围的英、法租界范围内,既痛恨日军的侵略占领,又痛惜国民政府的败辱昏弱。
因此,他格外地向往中共所占领控制的那些“红区”(或称“解放区”、“抗日根据地”)。自然的,他绝不会认可国民政府对它们的称呼——“匪区”或“沦陷区”。
远在千里之外的“红区”,成了他的精神家园。
“红区”在哪里?在陕北,在甘肃,在山西,在河北,在太行山,在沂蒙山,在千里之外,在明朗之天,在他的胸臆之间,在他的梦醒时分……
而最令他向往的“红区”,是中共友人、美国记者海伦•斯诺(系埃德加•斯诺妻子)笔下描绘的“就像古代中国的一个梦境,又像是一副抽象派的画”的红色圣地——延安。
顺理成章的,这位年轻的文艺爱好者和创作者,在心里一度向往共产主义思想;并且,很是为中共当时的抗日主张、救亡运动、清廉形象、“反腐败、反专制、要自由、争民主”的号召所吸引。
他当时一颗欢慰的心,不时涌动着一股热血,自以为看到了苦难深重的中国的未来光明之希望。
于是,他在上海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参加了中共所发起组织的一些学生运动、政治活动。
他散发传单,参加游行,加入请愿,为其他的地下党员传递信息,鼓动工人加入“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示威抗议,常常忙得不可开交,以致于,常被身边人看作是——“一个热情的左派青年”。
然而,在当时,相比于其他全身心追随中共、甚至抛弃一切奔赴延安的“左派青年”来说,在一九四九年中国大陆国祚更迭之前,董乐山大致只能算得上“半个左派”青年。
原因是,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内心深处也一直葆有自由主义的思想;以及,对自由、尊严和独立人格的珍视、对真善美的热爱。
而这些思想特质,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是天然地与“以崇高目的为名、行假恶丑之实、吞噬人性尊严和自由”的极权主义相抵牾的。
这个出身浙江宁波中等商贾家庭、来到上海求学和工作的青少年,自幼年时起心中始终爱好着文学和艺术(话剧、戏剧、电影等),在老家宁波和求学地上海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也长期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热情。无论身在何处,走向何方,文学和艺术,始终像是一块磁铁深深吸引着他,成为他心底深处一声深情的呼唤,一份莫名的喜悦,一个斑斓的梦。
1942年,他考入有着“东方哈佛”之誉、位于上海的圣约翰大学。
在大学里,他所在的是英国文学系,主修的是英国文学专业,更是集中研读了不少英国优秀文学著作、乃至英语文学著作,亲炙了多位专治英语文学的名师的教导。徜徉在英语文学的海洋里,他是幸福的鱼,海涛与礁石交鸣的声音让他沉醉,他自在游弋,怠慢了陆地,忘记了天空。
所以说,自年少时起,这个生于浙东长于沪上的孩子,长期受着散发出真善美的光芒的文学著作和艺术作品的熏陶。
与此同时,在他多年的工作履历中,也有着相当程度宽松和自由的氛围。
大学毕业后,作为一个学西洋文学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在当时的环境下,就业的渠道较为狭窄,大约只有“吃洋行饭”这一条路了。
他曾考虑过报考《申报》、《大公报》的记者职位,投考过中国航空公司、美孚石油公司、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中国分支机构的职位。遗憾的是,均未被录用。
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与当时的民间舆论重镇、民国时期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之一——《大公报》——失之交臂。
不久后,他终于走入职场,从任职《东南日报》(系国民党浙江党部与党员公私合营)新闻版编辑起,开始了他正式的职业生涯。
后来,他又陆续任职中央社记者(系国民党创办的中央通讯社)、美国新闻处上海分处译员,总算能够在社会上自立谋生、安生立命了。
他一生的兴趣乃是从事文字工作。初入职场的他,无论是当编辑、记者,还是翻译人员,都是在与文字打交道,这正是他所热爱的工作,他对此大致比较满意。并且,从事这些工作,他还可以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投稿和发表自己的作品。
那几年,他在文字编审和翻译的工作中优游自如;并且,在自己的工作领域,拥有着相当的自由度和受尊重感。
这样的学、经历和思想特质,使他不时对马列主义和共产主义所宣扬的一些思想(鼓吹暴力、消灭异己、管控文艺、高度统一思想、个人无条件服从集体和革命等)产生疑虑,对中共严密控制成员行为和思想的做法产生不适感。
这导致他,一度与中共党组织有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直至大学毕业那年脱党。
但同时,因着目睹了并忧心着现实的国破民苦,他对共产主义所宣称的崇高目标,以及具体的一些理念——诸如消除不公平、构建平等社会、人民当家作主、告别落后和僵化、建设更合理、更人道和更文明的社会,等等,仍然心存一份朦胧的好感,和一种不可遏止的憧憬。
可以说,在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董乐山头脑中的思想资源左右参半,价值合杂,如他自己所言:“在各门学科的边缘上逡巡徘徊”。
而对于他少时接触进而沉迷的左派思想、尤其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学说,有着一种半信半疑、半瞋半喜的矛盾之情。
这样的矛盾心理和感受,用二十世纪德国心理学家卡伦•霍妮的话来说,乃是他——“内心的冲突”。
这是他的局限,也是他的宿命。
4
时间,来到了一九四九。
随着政府军在国共内战中的节节败退,共产党看起来即将取得大陆的统治权。
对于新政权来临之后自己的出路和工作,时任美国新闻处上海分处译员的董乐山,从心里产生了迷惘和纠结。
对中共,他既有一份曾经的同志的亲切感,和一种少时曾经向往的美好回忆;同时,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疏离感和排斥感。
基于这样的疏离感和排斥感,在1949年初,他向好友、身为作家、翻译家和出版家的冯亦代,流露出想要去香港的意愿。
他询问在文艺出版界人脉很广的冯亦代,可有熟悉的人士或渠道,介绍他前往香港谋职,以便离开大陆、另寻出路?
在得知赴港无望之后,董乐山心头感到一阵深深的失落,以及一股时隐时现的疑惧。啊!这身不由己的人生,他呵壁问天,难不成真的就是一处火宅,炽燃着烦煎火焰,竟永无逃离之日?
困守这火宅,他暗地里愁眉不展。因着近些年来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逐渐地对共产主义运动或革命,产生了一些模糊的疑问。
比如,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是否就可以不受约束地采取或使用一切手段,包括暴力、诡诈、背信等?
再比如,为了群体和公共利益,是否就必须牺牲个人利益,甚至家庭乃至生命?
又比如,……
他生性孤僻、内向、清高,一生结交的知心朋友并不多。在1949年国内政局风雨飘摇之际,他从心里面产生的这些疑问,苦于无人诉说。
当时他身边有一些文化圈的朋友,大多比他大个一、两岁,有的大他四、五岁。这些人有的原先就在上海,有的来自重庆,其中有作家、诗人、戏剧家、漫画家、文学青年,甚至还有演员、明星等。
这些文艺界友朋有时会去咖啡馆喝咖啡,有时大家会一起去某位朋友家中畅谈。谈话内容则离不开文学、艺术、时政、古今等,同时还有人约稿、编报纸、办刊物。
与这些朋友在一起时,他总是感到有些腼腆、胆怯,或羞于或不敢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且,在与朋友们在一起时,他向来只有倾听的份儿,而很少有说话的机会。
当时,惟一能够让他敞开心扉谈一谈知心话的朋友,是他的女性友人郁怡民。
这位女性友人,是他在美国新闻处上海分处的译员同事。她的学术背景、兴趣爱好,与他颇为接近。
这位女同事毕业于上海的中西女中(美国监理会在华创办的一所女校)、复旦大学外语系,受到西方文化思想的熏陶,思想颇为西化;并且,与他一样也爱好文学、戏剧和电影。
在美国新闻处共事期间,他俩就经常在一起聊天,谈一些工作、文学和时局方面的话题。
但他几乎并不感觉到她是异性,而只感觉此人是个可以谈心里话且理解他的知心朋友,令他想到李白和孟浩然的惺惺相惜之友谊。
于是,在一次碰面时,他把平日里不敢对人诉说、深埋在心底的想法和疑虑,向郁怡民一一道出:
“天要变了。我对未来有很大的疑惧。
我担心会否丧失个人自由,特别是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
我对自己所谓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有所留恋,像是喜好英语文学著作、爱看美国电影、爱好写作等,不知今后会否惹出事来?”
这次,就连这位唯一的知己朋友,也对他的话似乎不以为然,甚至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直到过了三十多年之后,在八十年代初,有一回他俩在街上偶遇,郁怡民才对他说了心中的感受:“当时我虽然心中感到有些共鸣,但是总觉得你过于悲观了一些,好像生命之火已经熄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佩服你的先见之明。”
问世间,有谁能来驱除他此刻内心的疑虑和愁惧?
问苍天,他能否逃离这炽燃着烦煎火焰的宅院?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不时还会冒出另外一种声音。
他讶异于这声音,于是耸耳,聆听,竟忘了寒夜。
那声音模糊,迸跃,在周遭嗡嗡铮铮,又如一声颇有威严的吆喝,然后咚的一声落在一面鼓上。它像期待本身,又是期待中蕴藏的希望,仿若经过了漫漫长夜后黎明前的一缕晨曦,从地平线上升起,冉冉缠缠地,温暖人的眼目。每当他想到山河破碎,内战连年,看到官虎吏狼、奸商竞奋、成群的乞丐、卖儿鬻女的灾民,他的心便揪心的痛,好似被一根锥子扎着似的。
像所有的文艺青年一样,他善良,敏感,愤世嫉俗,充满了那种不受社会习俗约束的波希米亚式文艺家的想象力。很多次,或在白天悲郁的时刻,或在夜晚无望的时分,他都会被共产主义鼻祖马克思经常引用的那句德国谚语“暗透了,更能看见星光。”所打动。也许,那黄土高原吹来的风,那用煌煌承诺包裹着的星星之火,真能创造出一个世界吧,一个荡涤污泥浊水的新世界。
哦,一九四九!一九四九?
前方,会是怎样?
此刻他的心里面,时而被疑惧占据,时而又隐隐有种期待。
这时候的他,真的很矛盾。
在这天地玄黄、风雨飘摇、前路未卜的历史性时刻,他的心,茫然而彷徨。
5
这个单纯而推崇乐善的文艺青年,这个沐浴着欧风美雨成长起来的媒体人和译员,在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前夕的疑惧,都不幸而言中了。
并且,后来他的遭遇,比起他当年的担忧来说,更加严重,更加惨淡。
换句话说,他对新政权曾抱有的那一份期望,落空了。
文弱书生的厄运源于性情的耿直和政治的严酷。1957年初,从陕北走来已登大宝的昔日同志党,发起了一场名为整风、实为“阳谋”的政治运动,号召知识分子、民主党派和各界专家学者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原则下,给党和政府“奏陈进表”。对于这场运动,当局在台面上把话讲得很漂亮,说是要——兴利除弊,改进作风。
运动甫一开展,党魁兼元首数次诚意切切地公开表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意思是,鼓励众人畅所欲言,知道什么就说出来,要说就毫无保留;对于发表言论的人士,是没有罪的,自然也不会治罪,听取意见的一方不管怎样都要引以为戒;有缺点错误就改正,没有就用以自我勉励。
当局的号召和领袖的讲话,让众多知识学人为之动容,如沐春风。
一场人称“五七之春”的言论风潮持续了一个多月,打压的鞭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
要问打什么旗号?答曰:“反右”。
意即,反击整风运动过程中那些所谓“发表反动言论”的“右派分子”群体。
举国上下众多的“右派”们,轻则降职撤职、留用察看、开除党籍团籍、下放农村或工厂进行劳动改造;重则开除公职、集中关押、劳动教养、判刑入狱;还有一些“右派”,被送往边疆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一种二十世纪的“发配”或“流放”。
这其中,不少“右派”们的家属、亲友受牵连,甚至家破人亡——成为二十世纪的“连坐”或“株连”。
更可怕的是,在“右派”当中,有的遭处决,有的遭折磨至死,有的因不堪侮辱而自杀身亡;还有的,在不久之后到来的大饥荒中遭遇群体性死亡。这一幕幕,浸透了血和泪,冤与屈,令人不忍听闻。
这场运动,正是董乐山后来所质疑的“高举崇高理想的革命”采取肮脏手段(诡诈、背信、暴力等)的正当性的现实上演。
当时,时任北京新华社参编部编辑、业务秘书(此前担任参编部翻译)的董乐山,出于对1949年中共建政以来权力高度集中、专家学者由组织上安排工作岗位、“学非所用”和“用非所长”现象相当普遍、限制个人的创造力等现象的希望改进或改正,在群众会议上发言,提出了几条建议和意见。
他的会议发言要点包括:
让干部和专业人才有自主的择业自由、开放职业市场,以便“人尽其才”;
来自苏联的有些产品品质不好;
希望组织上能让他重新担任翻译(新闻翻译),而调离现在的编辑和秘书岗位。因为,他自认工作能力较强、翻译速度快、译文质量高等。
他的这番言论,其实已经积郁在心里边很久了。这次终于有机会得以一吐为快,这让他感到胸腔一阵舒畅。作为一个在中共建政后的新闻单位任职多年的学者型工作人员,他在现实中看到了荒谬,他欣赏古代读书人进言劝谏的言责,他相信二十世纪知识分子对国家和人民有发声尽言的责任,认为知识分子的责任乃是规劝主政者“革弊维新”。因此,不可避免地,他的这种思维和言论,与惶惶不安于“1956年匈牙利十月事件”在中国上演的新政权产生了冲突。
尽管,他的这番发言,放在一个正常的社会、或听在后人的耳朵里,真是再平常也不过了。这些话,只不过是一个新闻工作者平日里工作、生活中的一点感悟罢了。
而况,相比于其他的一些右派言论——诸如“党天下”、“政治设计院”、“成立平反委员会”(检查三反、五反和肃反运动中的失误偏差)等等,他的会议发言,根本就算不上大胆、激进。
但是,在新政权的思维逻辑里,在埋葬了旧政权之后,为了实现“解放全人类、建立共产主义社会”的伟大目标,理当由亿万人民的先锋队和先进代表执掌国权;每一个国民个人,都必须服从集体、国族的利益和长远利益,甘愿充当社会主义革命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简单来说就是——“党叫干啥就干啥”。
再有,中国,作为世界共产革命的一部分,应当坚定地站在共产阵营领袖“苏联老大哥”一边,引进苏联的援助项目、技术设备和技术专家,引入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输入苏联的重、轻工业产品。在当时,这样的外交政策叫做——“一边倒”;苏联各个方面都有先进的经验,苏联各阶层人民在国家建设中表现出了高尚的共产主义品质,苏联是全世界社会主义的代表;对苏联的态度,就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具有国际主义精神、是否拥护社会主义、是否拥护中苏友好、是否革命的标尺。
董乐山没料到的是,他的会议发言已然触碰到了高压线,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政治红线。
随即,他就被一股电流击翻在地,脊柱收缩,肌肉抽搐。这时候,他终于能理解了晚唐诗人李商隐曾有过的失意和悲愤,感受了百花凋残,感受了蜡炬成灰,感受了什么叫做夜吟应觉月光寒。
很快的,有关当局将他的发言认定为:恶意攻击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人事制度和干部政策;散布有毒的“干部自由市场论”;挑拨中苏关系,污蔑社会主义阵营;狂妄自大、自我吹嘘,把党的培养看作是“个人能力”的结果等。
概括之,其罪名乃是——“向党进攻、持反苏言论、反党反社会主义”。
这一项项吓人的罪名,以焚尸般的热情,扑向一个知识人天真的头颅。一夜之间,这场阳谋以雷霆万钧之力向他袭来,包围他,攻讦他,折磨他,他一点一点栽倒在它们面前,错愕,隐痛,直至坠入不测的深渊。
晚清文人王浚卿在其撰著中曾写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二十世纪中叶一介书生的几句规劝言论,虽说是于国于民有益的“香花”,而非病民害国的“毒草”,但在一个视权力为禁脔、倚恃枪械夺权进而掌权且时刻忧心国祚不稳的新政权的眼中,便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用当时的政治语言来说,发表此类言论者,实属“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平日里,这些人等混迹在群众当中难以辨别、蒙混过关,宛然一副好人模样。如今时机到了,必须把这些潜伏着的狗屎们引蛇出洞,然后聚而歼之,一网打尽。并且,是以“革命”的名义,以“人民”的名义。
“人民”在这里,已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表达大量人口含义的数值名词,或指称居住在一国国境之内的全体国民,而变成了一种政治话术,一块偷梁换柱的颂德碑,一个道貌凛然、须臾不容冒犯的国讳。
进而,“人民”,这个古时中国的百姓代名词,时至二十世纪中叶,业已蜕变成了权力巨兽的护身符。它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枚虎符,一根廷杖,一副令人胆寒的斧钺和枷镣;并且,常常沦为宵小和庸众罗织构陷的工具。
在这个红旗招展、鲜红的太阳永不落的国度,“人民”的主要功能,在于无一日不发作的虚张声势、大吹大擂、众星拱辰,同时集中国土上所有的人力和资源,致力于挖壕筑垒,磨砺以须,以打击和防御那些勇于屹立着、且看透了造化的把戏的觉醒和抗争。
放眼神州大地,数以百万计的“右派”人士(包括“中右分子、内控右派、“右倾”、“疑似右派”等),面对着“人民”铺天盖地的声讨和攻剿,面对着台上这样一位亘古未有的“斯大林加秦始皇”式暴君,以及此人背后所仗恃的高度集权的掌权党、毫不手软的国家机器,纵使长有一百张嘴也辩白不清,只能徒呼奈何、束手就擒了。
董乐山,正是这数百万“右派”群体中的其中一员。
一顶新闻出版界“右派分子”的帽子,沉重而不容置疑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从此,他被清除出“人民”的队伍,而被扫入“坏分子”、“牛鬼蛇神”的狗屎堆。
那一年,他三十三岁。
就这样,这位新闻界的学者专家、学富深厚的高级知识分子,一夕之间只因数句进言建议,而跌坠精心布设的陷阱,成了被引出洞口的“丑陋蛇神”。
就这样,他成了无产阶级政权的专政对象、社会主义铁拳的打击目标、臭不可闻的新中国“政治贱民”和“不可接触者”。
6
被打成“右派”后,董乐山先后被送往十三陵水库工地(位于北京市昌平区)、河北唐山柏各庄劳改农场(隶属唐山市滦南县柏各庄镇),在那里从事强制劳动,或者说——强迫劳动。
在十三陵水库工地,他和一批“右派分子”被分配在了“劳改中队”。
每天,他们都要从事装运土石、清除草皮、修整道路、修建大坝两侧的护坡等劳动。
“右派”们在工地上的劳动,是没有“工时”这种说法的。
他们每天的劳动,几乎都会超过当时社会上普遍的“八小时工作制”。在遇到赶工期时,他们还会加班加点地在夜间劳动,完工后到工棚里躺下就寝时,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日复一日,他们个个都像是骡子一样的镇日忙个不停。
“右派”们在工地上劳动时,使用的多是一些简陋的工具,比如锹、镐、钎、扁担、竹篓和土筐等。
很多时候,他们甚至连工具也不使用,就只是徒手干活,有时候还会手脚并用,真的是胝肩茧足,像远古时代的原始人那样。
从小很少干体力活的宁波商人之子董乐山在这里,每天不停地挥锹、砸夯、挑担、把土装进筐里、传土筐、拉车运土,等等。有时候,他会直接就用双肩挑土,走上或远或近的一段路,然后将土挑运到坝上去。在这里,他常常忙得满头大汗,累得腰酸背痛。
“右派分子”们,在整个十三陵水库的劳动大军中,人数上只占少数。
身为“右派”,与其他在这里干活的劳动队伍——包括志愿干部、职工、民工、军人等——不同的是,他们需要在劳动中达到当局所要求的“一破一立”。
“破”什么?怎么“破”?
“破”就是用汗水,来洗刷头脑中旧知识分子的思想毒素,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来破除自己固有的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和阶级本性,以便积极向党和人民靠拢;
另一方面则要“立”。
“立”什么?
“立”的涵义包括,要树立一种信念——献身于共产主义事业的理想信念;确立一种忠诚——对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忠诚;进一步的,愿意和实行与工农群众相结合,从而将自己塑造成为“社会主义新人”。
这些思想要求,是董乐山和同批“右派”们被遣送来之前,被组织上所反复训话和教育的。他们,在身体挥汗如雨之间,在手足重茧之际,也绝不可忘记头脑的“破”、思想的“立”,正如伟大领袖对“右派”问题的重要指示——“孙悟空没有紧箍咒不行”。
也就是说,右派们在这个水库工地上,劳动时不可怠惰,思想上也不能松懈。他们长年劳疲身乏,心弦紧绷,只能在暗夜中叹息自己的命运。
后来,在水库竣工后,他又被送往河北唐山柏各庄农场去“劳改”。
“劳改”的全称,叫做“劳动改造”。它是通过对“右派”们系统性、强制性的体力劳动管理,以达到对这些坏分子改造思想的目的。
这其实是一种“仁政”,一种执政当局“爱之深,责之切”的苦心之举。对于“右派”这类有知识有文化的坏分子,一般的说服教育办法是难以奏效的;让这些人留在原单位,也不能继续留用;让这些人再就业,又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那么,该怎么办呢?
这时,就需要有一个既能改造他们,又能保障他们生活出路的妥善办法。在此情形下,党和政府出于“宽宏大量、宽猛相济”的考量,决定把这些坏分子们收容起来,加以劳动改造,以使他们在生存权得到保障的基础上,通过改造以“重新回到人民的队伍”。哪一副智慧而慈悲的心肠,能出台这样的一种新型政策?唯有菩萨。
是的,唯有菩萨能如此。当菩萨附体,主政者在台上庄严讲经,拈花微笑,通过报纸和广播、文件和会议传法,向九州播撒爱与和平。于是,本来只该被消灭的虫豸般的“右派分子”们有福了。
于是,神州大地上众多的劳改农场应运而生。
柏各庄农场,就是其中的一个。
柏各庄农场,地处渤海湾边,南临渤海,是在一大片蛮烟瘴雨的盐碱荒滩上,开辟出来的一个大型国营农场。
在这座农场,除了发送来改造的“右派分子”群体之外,还有大量的农场工人——当地人称之为“农工”,主要是来自邻近各县、乡、镇的青年农民。
在农场里,无论是“农工”还是“右派”,众人常年主要从事大面积的种植水稻。此外,还有种菜、饲养牲口,等等,以及其它的各种农活。
在这里,要和海风缔姻,要跟苦辛结缘,要与斥卤不毛、野无青草的盐碱滩为邻。当冷冽的寒风劲吹正在干活的手脚时,唯有向忍耐取暖;在大饥荒来临食物极度匮乏的日子里,只能以忆想充饥。
“右派分子”们,在稼穑艰难的苦役中度日,在卑身贱体的监治下煎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疲悴中昏昏默默,殷殷期盼。
每天,董乐山会和其他“右派分子”一道,脱下鞋袜,挽起裤管,走进一片密茫茫的水稻田。
被送来农场后,董乐山和一众“右派”即从翻地开始,接着是育苗、播种、插秧、栽植、耕田、施肥等;最后是放水、收割、捡拾稻穗等;此外,还要不断地去挖排水渠。出身城市商贾家庭的他,自小并没有干过农活,因此在农场里整日忙活,既不熟练也不麻利,身体也常常经受不住。
很多次,他在水稻田里干了一天的活,傍晚收工回到宿舍时,整个人累得就像骨架快要散了似的,倒在铺上无力动弹,有时连饭也不想吃。
他原本是个常年嚼墨喷纸、从事文字工作的知识分子,被押送到这个劳改农场整天干体力活既不在行,也吃不消,常常他在干活时看起来动作笨拙、进度缓慢。为此,他可没少挨管教干部的批评、训斥和责骂。
很多回,管教干部在看到他干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斥责他是在“偷懒”、“抗拒改造”、“丑化工人农民阶级的形象”云云。
“右派”们被押送到劳改农场进行强迫体力劳动,固然是非常地辛苦、疲累,但这还不算是顶痛苦的。
在农场里最折磨人的,是没完没了的所谓“思想改造”。
一来到农场,分管“右派”的农场干部——或曰“管教干部”,就召开大会厉声地对一众右派们,高声宣布道:“你们来到农场是要接受思想改造的!你们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你们对罪行必须心服口服!”
这几句训词,还将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反复提起,有如念经,又如诵咒。直到“右派”们烂熟于心,心领神会,与身心融合为一。
接着,管教干部向“右派”们宣布了一些规章制度,或者说,纪律规定。
这包括:一个星期开几次政治学习会,每个人在会上都要发言,作思想汇报;每个月末要作本月改造小结,到年底要写年度改造总结;要相互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各人检讨自己,农场里鼓励检举揭发他人;对反改造的言行,要展开毫不留情的批判和斗争;等等。
这些纪律规定,乃是右派们被送来农场的“终极目的”,或者说是“本”。而右派们平日里的强迫劳动乃是“末”,是为了服务于“思想改造”这个“本”而存在的。
管教干部手握国柄,口含天宪,一众“右派”们在台下噤若寒蝉,胆战心惊。他们知道,在这个农场里,他们既没有说话的权利,也没有沉默的自由,更没有辩解或申诉的权利。唯有夹紧尾巴,忍辱负重,但求早日脱离苦海。
如此一来,每日“右派”们干了一天农活,到了晚上,个个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他们还是都得按照管教干部的要求,强打起精神来开会,进行集体政治学习,争取思想改造。而此时此刻,在同一个农场里的那些农工们,都已经可以休息或自由活动了。
在集体政治学习会上,许多“右派”会翻来覆去地沉痛检讨自己的“罪行”,深刻挖掘自己罪恶思想的根源;有的人痛陈在党的光辉形象的映照下,终于体悟到了自己的丑陋和罪恶;有的人对照党的文件或报纸文章,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有的人对着领袖像决然发誓,保证低头认罪,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洗净自己肮脏的灵魂,早日回到人民的队伍;有的人在进行自我批评时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悔恨交加,痛哭流涕。
这时候的农场,已经俨然变成一个“戏场”了,每个人都成了鲁迅笔下的“做戏的虚无党”。在严威逼迫之下,人人都像是表演家似的,说一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违心话或假话,或者是,起劲地百般作践自己,演一出或迫不得已或强死强活的“荒诞戏”。
“右派分子”们,这一个个卑贱而渺小的言论罪囚,面对着庞大而阴悍的国家机器,面对着不容置疑的制度和权力系统,又岂敢挺直了腰杆鸣冤叫屈、争辩反驳?又怎敢不老老实实地认罪服法、低眉折腰?每当这时,董乐山总会想起法国作家加缪的那句名言——“荒谬不在于人,也不在世界,而在两者的共存。”
日复一日的,董乐山在这农场里劳作,身疲,心惧,困耗,忍辱苟活,荒废生命。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日是一个尽头?
他想念妻儿,思念双亲,渴望亲人的消息,怀念过去的光阴,常忆往昔的片段。
多少次,他梦见妻儿的声声呼唤,梦见双亲的殷殷担忧。他梦到三十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书架上的书籍,梦到三十年代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图书馆里的英文原著,梦到四十年代上海的西餐馆和咖啡馆,梦到三、四十年代上海城里那些放映美国影片的电影院,梦到儿时的红糖姜汤,梦到曾经的笔墨生涯。
这些梦宛如一团爝火,给他以慰藉和温暖,伴他走过一个个劳形苦心的日夜,度过了一个个恐惧着且看不清前方和希望的暮夜。
亲人和文艺,是寒夜中皎白的月光,是炎夏里欢快的蛙声,是苍茫远方的教堂的钟声,是哀惧日子里的一味安慰剂,在他的内心一隅存留,温莹,灿亮,从不曾褪色。
亲人和文艺,是他的爱,是他的系恋,也是他的残梦。
所幸在那些日子里,他心有所系,残梦尚存。
这些不为人知的系怀和残梦,令他不至于倒下,也不致心死。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在农场期间,母亲因肠癌在家中去世。时间是——1959年。
他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侍奉在旁。他未能为养育他长大成人的母亲戴孝,为操劳了一生的母亲送终。
这成了他一生的负疚,终身的憾事。
后来他离开农场,过了一段时间,才获悉母亲病逝的事,为此大哭了一场,涕泗横流,痛不欲生。
长年的强迫劳动、思想改造,使他的心像农场里的水稻田一样疲惫,衰颓,默默忍耐。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农场劳改生涯,出现了转机。
转机的时间,是1961年。他的原工作单位新华社,因为要为一批政治上可靠的出国记者培训外语,特别成立了一个培训班,名为:“外文干部训练班”。再有,新华社接到上级有关部门通知,需要借调几名业务水平高的翻译专家,以完成一项翻译任务。
当时,由于英文教员和高级翻译的缺乏,新华社遂想到了正在河北唐山进行劳动改造、本单位该领域曾经的业务尖子——董乐山。
于是,新华社向有关部门申请,为这位英语人才兼翻译专家“摘帽”,以便返回原单位。
就这样的,董乐山得以返回北京,离开河北唐山,离开柏各庄劳改农场,离开唐山市滦南县柏各庄镇。
再见了,柏各庄。再见了,劳改农场。
但愿此次再见,再也不见;经此一别,即是永别。
日月如梭,转眼之间他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已经将近四个年头了。
回到北京新华社后,他以“摘帽右派”的身份,为准备出国的记者们讲授英文;同时间,他还参与了“反修灰皮书”的翻译校订工作,这是当时由中共中央宣传部组织、分派给新华社等单位的政治任务。
后来,由于新华社的外文干部训练班,被合并到新成立的“二外”(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里,他又被安排到“二外”的英文系,从事英语教学工作。
在“二外”,他的政治身份依然是“摘帽右派”。
所谓“摘帽右派”,意思是“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人,但并不等同于“平反”。
“平反”是什么?“平反”就是推翻先前结论、洗清冤屈、沉冤昭雪,通常会伴随着赔礼和道歉。它意味着,当事人在经历了一个不名誉的阶段之后,彻底恢复名誉。
而“摘帽右派”,表示当事人被摘帽之前是“右派”,从此摘帽之后就不再是“右派”了。虽然已经摘掉帽子,但并不恢复当事人的名誉,也没有道歉的含义。
这就意味着,“摘帽右派”在当局和民众的意识里是又一顶“政治帽子”,仍然属于受监管、遭歧视、低人一等的政治贱民之列。当然,这顶政治帽子,比之于“右派”来说,等级、程度都要轻一些。
上述教学、翻译工作,对于他来说,虽说并不尽如人意,并且是在以“摘帽右派”的政治贱民身份,在被监管、被歧视的状态下进行的。但他觉得,这总比先前在劳改农场的境遇好太多了吧。
用董乐山自己的话来说,这时候的他依然“名列另册”。别人见到他,仍然仿佛像是见到了麻风病人一般,避之犹恐不及。
从有形的高墙,到无形的高墙,他一路踉踉跄跄走来,却怎么也冲不出铁丝网;从政治贱民,到次等的政治贱民,他被一只巨靴踩在了脚下,茕茕窒息于天地之间。
午夜梦回之际,他常常渗出一身孤寂凄然的冷汗,仿若置身苦海,风雨飘零。啊,月光!只有月光,飘颻于窗外静静流泻,将他多年来的苦楚,一一揽入怀抱。
当微风拂过月色,他不知道前方是黎明还是更黑的夜?他也不知道,生命是否比苦海更浩淼无涯、更无法超拔?他并不奢求黎明快快到来,只希望,倘若更深沉的黑夜来临,自己也能够撑持过去。
毕竟,那清柔的月光,在每一个孤苦的夜,从不曾离他而去。
7
经历了将近四年的劳改,让他身心交瘁,尤其是,心常常滴血。
他年少时的左派信仰,在这个新生的国度第一次遭到了重创。
他有如一株小小的被移植的绿色植物,在全新的土壤里,被一阵暴风骤雨吹翻,冲塌,零落成泥。
是什么风从高原上刮来,冲打着柔静的植物?是什么雨从穹苍上滴落,敲捣着一颗纯净似水晶的心?他感到自己少时的左派信仰或信念,就像是老家乡村一堵长满了青苔的土墙,在暴风雨的冲刷之下缓缓倒塌,只剩下了粘土、稻草、石灰和泥土四处散落的一处废墟。
还好,当年的这份信仰,只占了他的思想资源的一半而已。
而另一半流淌在他血液里的信仰——对自由、尊严和真善美的热爱,支撑着他度过了漫漫长夜而不曾倒下,不至于在苦难和折磨面前一蹶不振,沦为行尸走肉。如今,更让他找到了此生的人生使命,找到了继续在一片瞒和骗的大泽中活着的意义、生存的价值。
他暗暗自忖,希望自己的文字工作从此转型。
在被打成右派之前,他的文字工作分为两个时段:
1949年之前,从事的是各类型文学创作、媒体编辑和文化翻译;
1949年之后,则主要是新闻翻译。
具体来说,自四九年后入职北京新华社、《参考消息》报社之后,他所从事的,主要是新闻翻译方面的工作,包括新闻稿件的翻译、审稿、校订和定稿等事务。此外,他还编写了几万字的《新闻翻译手册》。
可以说,自一九四九年至今,他长期沉浸在中、英文的新闻稿件文字里头;并且,被业界公认为在新闻翻译领域成绩显著,资深望重。
如今,他开始将目光转投向另一种翻译领域。
什么样的翻译工作或事务?
一种可以映照他价值取向的翻译,一种能安置他清异灵魂的翻译,一种得以捍卫读书人的人格和气节的翻译,一种有助于传播真相、揭露谎言、呼唤伦理道德的翻译,一种讴咏自由和人性尊严的翻译,一种传递真善美和人文主义价值观的翻译,一种焕发知识人使命感和历史责任感的翻译。
这,对他来说,就是翻译那些“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的国外人文和社科著作。
确切地说,是“译介”。
也即,翻译介绍那些来自外国的有助于启迪世道人心的优质著作,给国内,给国人。
这样的译介,是他今生的使命,也是他往后活着的意义。
他选择的这一全新翻译领域的起点,是二战后一部全景式描写希特勒纳粹德国兴衰、覆亡历程的英文著作——《第三帝国的兴亡》。
1961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新华社图书馆的书架上,无意中发现了这本刚刚出版不久、美国战地记者兼作家威廉·夏伊勒所撰写的英文原著。
将书借回家之后,他立刻就被这部史料翔实、夹叙夹议、文笔流利生动的历史著作给吸引住了,以致于手不释卷、废寝忘食。
他花了整整两个礼拜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这部长达一百多万字、一千多页的史学巨著。
虽说纳粹德国——这个对内独裁、对外侵略的现代“利维坦”,早已于十几年前灰飞烟灭,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已经结束了十几年,也就是说,这本书中所叙述的那段历史早已经成为过去,并且主要发生在德国和欧洲。但是,这本书中所写的种种史实,让他——一个中国大陆的知识人、翻译工作者,读起来依然觉得是那样的熟悉、真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有种身临其境、旧梦重温的感受。也许,这就是文学家所说的“代入感”吧。
很多次,读着读着,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的受难经历。甚至于有时,他觉得自己的蒙冤受难经历,并不亚于当年这个欧洲极权帝国治下的集中营里面,那些承受着地狱般苦难的犹太人。
正因为此,他对这本书中的众多受侮辱者和受损害者,不时会产生一种感同身受、同病相怜的感觉。真的,他很想跑到一处没有人的山岗上大声喊叫,告诉山上的松,告诉呼啸的风,他熟悉和理解书中受难者们的苦难,就像熟悉自己的体味一样。
读罢全书,他,一个资深的翻译工作者,一个怀揣使命感的知识人,觉得这本书极有译出的价值,是一部非常值得翻译过来向国人介绍的著作。
原因呢?
乃因为,在这部历史学巨著之中,诸多的主题集中地呈现了出来:野蛮与文明的对峙、兽性对人性的摧残、暴政对人权的践踏、谎言对真理的侵蚀,等等。他很笃定,这部史学著作,将有利于帮助国人了解人类史上的那一段黑暗历程,有助于华人社会全面了解纳粹独裁政权的历史、和它对人类文明造成的巨大戕害;并且,呈现那段不堪回首的极权黑暗历史,必将会对后人有启迪,对后世有警示。
于是,他竟忘了自己的戴罪之身、贱民之位,提笔给世界知识出版社总编、国际问题老前辈冯宾符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他郑重推荐这本英文版的史学著作,建议将之翻译成中文,予以出版。
很快的,冯宾符回信给他,表示要借阅这本史学著作,回去好好通读一遍,然后再作决定。
一个月后,读完全书的冯宾符经考虑后,采纳了他的建议,随后向上级主管部门呈报出版项目,请求准允出版该书的中文版译本。
获批后,出版社确定董乐山为该书的第一译者。同时决定,由他牵头和领衔,邀请其他翻译工作人员,与他一道完成这项庞大的翻译工程。
于是,他出面邀请了多位翻译界同行,皆为他心目中的一时之选、译界翘楚——包括李慎之、郑德芳等人,与他一道翻译这本总共三卷本、长达一千多页的大部头英文史学著作。
这真是一项浩繁的译介工作啊。从翻译、校对、校订、修订,到核对引文、处理图表、查对资料、统一体例、名词规范化,再到最终正式出版,足足花了这群翻译工作者两年多的时间。身为领衔译者的董乐山,更是三次通校全书,逐字逐句地加以推敲,其中一次竟长达一年之久,真可谓“字字看来皆是汗,数年辛苦不寻常”。
然而,再怎么辛苦,再怎么费力劳心,他觉得,只要能尽早将这本书翻译出来,以中文版本的形式,在中国大陆乃至华文世界流传开来,也都是值得的。
在翻译这部史学巨著的那些日子中,他不时会联想起自己在四九年之后所经历的政治灾厄,所耳闻目睹的种种悖谬,以至于常常泪腮满襟,不能自已。更令他痛苦的是,书中那些对共产主义——年少时他曾十分向往、怀揣期望且一度参与的思想主义——的描述,让他读来简直是五雷轰顶,魂不附体,有如晴天霹雳般地震动心头。
比如,书中有这样的一段:
在这个时期,戈培尔的日记中到处都是同情共产主义的表示。1926年1月31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纳粹党人)同共产党人自相残杀,我认为是一件可怕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同共产党领导人聚在一起谈谈呢?”就在这个时候,他(戈培尔)发表了一封致一位共产党领导人的公开信,向后者保证,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其实是一回事。
每每读到或想到上述这段话,在他脑海里,都会不由自主同时又胆战心寒地冒出一个成语——一丘之貉。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他很想否认这件事实,很想不使用这个成语,可是在这部庄重而严谨的史学著作面前,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事实,是一件毫无疑义的事实!这让他的心既痛苦万分,同时又生出有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
这样的心情起伏,让他在翻译这本巨著时格外地有使命感,也格外地有热情和干劲。
时至1963年12月,这部英文史学通识类中文版的皇皇巨著,终于出版问世。
中文译版的书名,最终确定为:《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
由于书中涉及一些所谓政治敏感内容(如对共产主义的颇多微词、对斯大林的语多不敬、一些价值观与国内相左等),当年,这部史学巨著在出版时,被有关当局定性为——“暂时内部发行”。
所谓“内部发行”,意思是,在一定范围内可控制地出版和流通,通常是限定在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才可阅读,比如“限县团级以上人士阅读”。它针对的是,内容具有潜在危害性,但又具有参考研究价值的出版物。
虽然在一九六三年底,该书以“暂时内部发行”的方式问世,只在小范围内流通;但是,在六、七十年代,这本呈现人类一段二十世纪极权黑暗史的史学名著,在中国大陆的许多地方广为地下流传。借阅者、传阅者和讨论者不计其数,许多人手抄书中的章节和段落,甚至有人冒着危险去手抄,然后私下里争相阅读和传抄,人们三三两两地谈论着。
该书因着人们的口口相传,在大陆民间产生了极大轰动,成为一个报禁时代甚为罕见的出版物奇观。
文革后,这部史学名著终得以正式地公开出版、发行。
在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图书匮乏、文化荒芜的年代里,这部“暂时内部发行”却在地下广为流传的史学通识类著作,成为众多阅读者和讨论者的精神食粮,一本像陨星那般划过夜幕的启蒙读物,一把来自渺远天庭的神秘天火。
在那个万马齐喑、奉一套诡伪理念为至高圭臬的时代里,这本译著,成了东方大陆云雾迷蒙中的一道闪光,龙荒朔漠里的一脉清泉。
多年以后,在文革期间下乡插队的湖北作家胡发云,也难忘最初读到这本外国书时的震撼,他形容当时的感觉是“石破天惊”。他认为,“这本书在意识形态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因为纳粹的口号和做法都和当时的中国,实在是太相像了。
“凡是忘掉过去的人,注定了要重蹈覆辙。”这句话,是这本译著扉页上遐迩闻名的引语。
这句话,也是身为译介者的董乐山,最想要向国族、向国人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