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党经过深思熟虑，重新确立意识形态、政治和经济路线，摆好了整盘棋局，剩下的就是如何运用好手中的棋子来达成自己的目标。毛泽东说过：“当党的政治路线确定，起决定作用的就是干部因素。”这是党内的又一条金科玉律，因为党的各项具体工作都是由党的干部们去推动和落实的。yibaochina.com
总体而言，对于那些来自社会的威胁和隐患，党要打败它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党甚至相信，只要党的意志足够坚强，党就可以永远做到战无不胜，哪怕是全世界联合起来反对党的统治，只要党保持团结和统一，那么，全世界在党的绝对力量面前都要退避三舍。在某种意义上，党就是为此而专门组织起来的斗争机器，党的专政刀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百木皆枯，这是“不断革命”的真实内涵。因此，真正需要用心对待的，不是来自党外的政治及社会因素，恰恰是来自党的工作者本身，是那些手握刀柄的自己人。一百个普通群众的反抗，对党造成的破坏和威胁程度远远不及一位党内精英的背叛。yibaochina.com
党十分清楚，经历了和外部世界缓和关系的几十年，从侧重经济领域到重新回归到意识形态的纯洁性和政治安全的道路上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转折。既然是转折，那就意味着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但是，并不是每个党的工作者都能够迅速适应这种思想转变。这就好比一辆行进中的高速列车，突然来了一个急拐弯，可以预见，一些乘客会猝不及防，被直接甩出车外，更多的乘客由于无法控制身体重心，被疾速拐弯的列车晃得左摇右摆，只有极少数乘客，可能由于提前预判了列车行进的方向，或者此时恰好保持精神上的专注，能够随着列车的摇摆节奏维持身体的平衡，而党所需要的，正是那些能够迅速适应变化、紧跟政治形势的人。yibaochina.com
反过来，为了迎合新形势的需要，党必须淘汰和清洗那些落后于时代要求的干部，对于这一点，党是了然于胸的。在对社会实施镇压的同时，它对党内干部的清理工作也在同步进行布局，那些无法适应新形势的干部，大致归纳为如下几类：yibaochina.com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深受西方文化观念影响，在政治上推崇西方式民主的人。这些人大多没有长远的政治眼光，是一群轻率、盲从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无法理解，党的统治与开放的西方民主、自由选举制度是无法共存的，而且，他们也不懂秩序的重要性，一旦自由化过度，整个社会必然会滑向无政府主义，其后果就是有权有势的人将会趁机群雄并起，而无权无势的人则将沦为鱼肉、任人宰割，这意味着天下大乱，来之不易的稳定秩序将会荡然无存。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些人都在客观上成为西方敌对势力在党内的引路人，是潜伏在党内的第五纵队，这部分人是挡在党的新路线面前的拦路石，是必须要搬开的。而这些人也最容易识别，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口无遮拦，喜欢在公开场合夸夸其谈，他们自以为这是每个人的基本人权，却完全无视党的纪律，他们随时可能会干扰到党的政策，在党内制造杂音，是不适应党的新路线而被直接甩出列车的那批乘客，注定要被淘汰。yibaochina.com
其次，是那些表面上服从党的命令，对党言听计从，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将自己的家人、孩子和财产往国外转移的人。这类人和上面那种幼稚的理想主义者不同，在政治上，他们通常还是可靠的，当然，这种可靠也是建立在党能够给他们带来实际的个人利益这个基础之上，事实上，党就是他们的利益之源。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在内心深处并不相信党的永久统治，相信党迟早有一天会自动解体或者被觉醒起来的人民推翻，而他们将会成为新政府的敌人，为了避免在那一天到来之后遭到清算，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盘算着个人的私利，为自己、家人和子孙后代的幸福生活谋求后路，他们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是暗中与党离心离德的“双面人”。这类人通常有这样或那样复杂的海外私人关系，在缓和的年代，党为了迷惑外部世界，不得不假装包容和开放，通常会对这种海外关系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当新路线确立之后，此类海外关系已经变得不合时宜，它就是制造吃里扒外、里通外国的间谍活动的温床。因此，无论他们先前对党的贡献有多大，这类人的忠诚度始终值得怀疑，在关键时刻，特别是当党与敌对国家矛盾升级、发生冲突的时候，很难去提前预判他们的真实立场。由于这类人通常占据党内权力层级的关键位置，因此，无法预估他们会在未来对党造成的可能破坏。yibaochina.com
在上述两类人下面，分布着一批贪婪、平庸、碌碌无为的党内官僚，他们遍布在权力结构的各个层级。总的来说，他们对权力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漠不关心；更准确地说，这是一群在党的权力阶梯上掉队的人，或者是在这个权力阶梯的队列中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人，又或者是在效率低下、机构重叠的官僚体制内占据着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总之，他们眼看自己在党内的仕途无望，便逐渐丧失了对党的事业负责的崇高理想，同时也对现状的改变不感兴趣，他们什么都不相信，整天在浑浑噩噩中得过且过，在任何事情上都抱持一种无所谓的敷衍态度，没有责任感和担当精神，不思进取，随波逐流。腐败、浪费、消极怠工、生性多疑、嫉贤妒能，是他们在政治上以及应对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当革命的发条拧松以后，纪律变得松弛，党的干部们变得懒惰、油腻、玩世不恭，热衷于攀比和享乐，从而不可避免地滑向犬儒和官僚主义。在和平时期，为了干部队伍的稳定，党能够容忍这种弥漫在党内各个层级的自由散漫现象，但是，现在党要求自己的干部们绷紧神经，重新武装起来成为战士，要主动出击，有所作为，这群腐化堕落的党内官僚显然无法承担起新形势下的历史使命，因此需要进行清理整顿，从而达到净化干部队伍的目的。yibaochina.com
与此相对应的，是另外一种伴随宽松的政治环境滋生出来的不良思想，这种思想孕育出一些性格软弱、悲天悯人、富有同情心的干部。这类人与党的正统思想格格不入，在党内始终是被边缘化的，他们数量不多，但是他们的主张却颇具蛊惑性，他们动辄道德与良心不离口，总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来理解世界。当党的命令与来自社会的真实诉求发生冲突，他们不是挺身而出，捍卫党的原则和立场，而是在社会的诉求面前不断地忍让、退缩、妥协，这样做的危害是党的权威不断被弱化，导致人心涣散，士气低落。他们无法理解，矛盾和冲突而非和平，才是世界的本质，共产党人所追求的并非息事宁人，而是通过斗争来推动世界的进步；他们已经遗忘，人道主义不过是资本家用来笼络人心的低级手段，而共产党人信奉的是斗争哲学，因为党的权威是不能用来做交易的，过分强调人道主义只会令自己变得投鼠忌器，畏首畏尾，这类人自以为问心无愧，是从不得罪别人的“好人”，实际上却是政治上的糊涂虫，他们同样无法适应新形势的需要。yibaochina.com
（三）
到目前为止，党的新路线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一方面，通过推行全方位的国有化政策，对整个社会实施政治镇压，以及对外国，特别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实行进攻型的外交政策，党矫正了历史前进的方向，重塑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核心地位，并将它的影响力扩散到整个世界。它无比清晰地向党内传递了一个坚定的政治信号，即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无论在何种情境下，党都不可能改弦更张，这不仅关系到党和社会主义事业的前途，同时也是维系党内成员共同利益的唯一纽带，而党和党内成员之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政治联合体。另一方面，通过对党内干部队伍的整顿和清洗，党同样向社会释放了一个表面公正的政治信号，即人们所痛恨的特权、腐败和官僚主义，党有能力进行自我净化。对于社会来说，这些党的官僚们平日里高高在上，目中无人，骑在人们头上作威作福，人们受到的歧视和压抑已经太久，现在党终于倾听到他们内心的呼声，惩罚这些罪有应得的坏人，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当然，人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受到提拔重用的权力新贵们或许并不比这些被清洗掉的倒霉蛋更加仁慈和充满善意。yibaochina.com
通过残酷而又激烈的党内清洗，党成功地拣选出那些适应新路线的干部，他们已经脱胎换骨，彻底和旧的路线划清界限；他们受到严格而又专业的纪律训练，绝对忠诚于党和党的新路线，对党的领袖惟命是从，无比崇拜，时刻与党及其领袖的命令保持一致；他们冷酷、教条、僵化、敢于斗争，铁石心肠，不论党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地荒谬、残暴、短视和违反常识，他们都会照单全收，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表现在行动上，都不敢有任何偏离。yibaochina.com
对于党来说，盘活整盘棋局上的棋子，仅仅是政治工作的第一步，党内清洗并非是一劳永逸的，它会随着对社会的镇压不断深入而升级，必须随时清除那些不适应新的形势、新的变化而不能及时更新观念的党内成员，对于置身权力核心地位的党员们来说，一旦不能迎头赶上，便意味着失去党的信任而自动出局，他们的位置会被其他人取代，他们目前拥有的一切将会被剥夺。这使得党内成员的未来永远处于不确定的动荡之中，导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但是，党甚至不必担心那些面临失势的党内成员们会造反，因为在这种控制严密的政治官僚制度下，每个人其实都是无根的存在，他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党的手里。那些潜在的造反者最终会发现，他在党内是孤立无援的，人们要么被党的清规戒律吓破了胆，乖顺地俯伏在权力的脚下，要么就是在窥视自己手中的权力，不怀好意地期待自己走厄运，他们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向党告密，揭发自己的反党罪行，环顾四周，他势单力薄，找不到政治上可以信赖的盟友。鉴于此，哪怕是在最极端的处境下，党的成员们都只能死心塌地地紧跟党的前进步伐，祈祷自己能正确理解党的思想，不被党所抛弃，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政治选择。党深知，真正重要的其实不是党的干部，而是保持权力组织结构的稳定和活力，只要激发出党员们潜意识深处的政治野心、对权力近乎病态的追逐和膜拜，并为他们提供往上爬升的权力阶梯，那么，新的力量就会如飞蛾扑火般源源不断地补充和加入，从而滋养并延续权力的生命，事实上，不是人在驾驭权力，像表面看上去那样，而是权力在奴役和玩弄人，这正是极权主义政治中权力的内在本质。yibaochina.com
这条新路线会把整个社会带往何处？应对来自社会领域的挑战，无论历史经验还是政治现实，党都是轻车熟路的，它切中要害，紧紧扼住社会的脖子，营造出一种恐怖、紧张、压抑而又异常沉闷的精神氛围，直至社会在不断挣扎中逐渐窒息，即便是此前引以为傲的经济成就，随着新路线浮出地平面也已经成为消失的历史，当党将自身的政治安全置于各项工作的首位，这是必然的演进结果。yibaochina.com
对于生活在极权主义制度下的个人而言，对党的命令，无论是认同，还是反对，其实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准确地说，无论人们愿不愿意，他们都只能将这种局面视作历史的不可抗力加以接受，它是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正如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水总是往低处流，人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诸如此类，党的统治和这些朴素的生活常识一样显明于人的内心，是天经地义的。它伴随着每一个生命的诞生、成长、衰老和死亡，在这个过程中，党统领和驾驭着每个人在各自人生阶段的生命历程，按照它的信条来塑造这些孤独的灵魂，并且，党在生命诞生之前就已经牢牢地矗立于这个世界，直到生命终结，它也依然会焕发出万丈光芒。总之，对于个人而言，党就像创世的天地一样久远，并且将和时间的轮回一样永恒地存在下去。yibaochina.com
只要党的领导制度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任何意识形态和政治上缓和的迹象，任何致力于修正主义的局部改革，都并不意味着下一轮政治运动的镇压和恐怖程度会比之前更有节制，更加人道；相反，社会获得的片刻喘息机会，往往只是党暂时收敛其锋芒，同时为推进下一波政治运动在暗中集聚自己的力量，通过这些呈螺旋状不断上升的政治运动，来推动历史的进步。yibaochina.com
在党的眼里，人，不过是在进步的历史进程中必须消耗的原材料，为了实现这种抽象的“进步”，任何个人都是可以随时被替换和牺牲掉的。它蔑视人的生命权，漠视个人的幸福，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人被异化成“会说话的牲口”。对于党来说，人们需要的只是皮鞭和带铁链的枷锁，过多地将精力浪费在他们身上只会分散党的注意力，两者从根本上就是对立的。这种全面意识形态化的极权主义政党，除了抹杀人类内在的道德秩序，制造杀戮、贫困、饥饿和死亡，以及创造一个强大的反民主的极权政体，它没有任何可供人类借鉴的积极价值。yibaochina.com
自“冷战”结束以来，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以前，一些天真的西方精英们始终将中共和苏联区别开来，他们认为中共并非一个极权主义政党，以为通过政治接触和经济领域的自由贸易政策，推动中国实现经济自由化，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主义制度内部催生出一个富足的中产阶层，从而达到和平演变共产党政权性质的目的。抱持这种想法的人们，不仅在动机上充满实用和机会主义的利益权衡，而且从一开始在道德上就是可疑的。不幸的是，这种“用金钱来感化”的观点流行于西方思想界，并最终占据了主流的地位。今天，西方人的这种政治实践被证明是一个草率、短视、完全错误的战略误判。借助西方社会的经济开放和自由贸易政策，中共实现了经济领域的表面繁荣。但是，它在政治上非但没有实现自由化，反而利用这个短暂的缓和时期创造的财富，极大地拓展和丰富了自己的极权权力，这不仅在世界范围内重新巩固了以独裁统治作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制度的政治合法性，同时，也给世界的和平以及自由、民主的价值体系构成了现实的威胁。yibaochina.com
迄今为止，党和它所创造的社会试验，以及它推行的国际、国内战略是完全成功的。自苏联解体以后，共产主义的政治声誉从威信扫地，节节败退，到摒息凝神，积蓄力量，逐渐站稳脚跟，再到重振旗鼓，向马克思所指控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重新发起进攻，这段曲折而又稳步向前的历史进程堪称是辩证唯物史观的经典教案。对于那些致力于追求自由和个人尊严的人们来说，令人沮丧的并非在面对这个吞噬人性的极权巨兽时表现出来的卑微、渺小和无能为力，而是遭遇无数次被践踏和蹂躏的悲惨命运，却无法为自己的人生作一个像样的总结。yibaochina.com
首先，将改变的希望寄托在党的政治改革，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夜之间出现一个党的开明领袖，或者党内出现一群致力于自由和民主事业的政治改革派，这条自上而下的党内改革道路实际上在1989年的政治反对运动遭到残酷镇压以后便已宣告寿终正寝。今天的人们能够看得很清楚，此后党所作的被称之为“修正主义”的政策调整，只不过是为了它日后的东山再起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yibaochina.com
其次，这种希望同样不能建立在外部世界的压力和政治干预的基础之上，“冷战”终结以来的全球化运动及其实践证明了一点。西方自由世界的经济开放和自由贸易政策，除了壮大党和它的专政体系的声势，以及为其本国人民提供廉价而又实惠的日用消费品（且不说这其中道德上的功利动机是否值得诟病），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层面的可取之处。今天，已经意识到危险的西方自由世界对待这个独裁的共产党政权的态度，却还在接触、合作和遏制、封锁的政策之间犹豫徘徊，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仍然试图和共产党政权维系《动物农庄》中描绘的那种功利实用、各取所需的局面。yibaochina.com
在我看来，这种改变依然只能从极权主义统治的世界内部去寻找，从这种极权权力产生的源头去寻找，从受其奴役的每一个人类个体身上去发现改变的动力，并且积极地引导它们。对于每一个新生的生命个体来说，个人财产受到保护，自由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渴望做人的尊严，以及对世界的好奇心并且不被禁止，对不公正的社会现象作出道德上的甄别和良心判断，无须担心政府和警察的迫害，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心理本能，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这些隐藏的社会意识可以被压制，但却从来没有真正被扼杀，这也是人类的道德火种能够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原因。yibaochina.com
总而言之，人性在受到压抑的同时也会触发它潜在的反抗意识，有朝一日，这种反抗的精神会超越压制它的外部力量，从而突破极权主义对人的思想禁锢，在表面平静的社会废墟上破茧而出，萌芽，复苏，我相信，这是无庸置疑的。这个过程或许会相当漫长，在这个漫长而又倍受煎熬的过程中，还会充满各种诱惑、陷阱、危险和反复，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这不是在呼唤乏味的个人英雄主义，而是被扭曲的人性自我痊愈的一个历史过程，也是我们能够紧紧抓住的唯一机会。yibaochina.com
2023年10月18日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