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煉回憶說:「2018年,我用十個多月翻譯了奧威爾的《1984》和《動物農場》。開始翻譯不久,北京傳來消息:中國大陸正式查禁了奧威爾。我的翻譯,最終只能在臺灣出版。又是不到一年,2019起,一連串巨變連續發生:香港國安法和抗議風潮,新冠疫情與封城,俄國入侵烏克蘭,川普的「美國第一」……真實版奧威爾噩夢,緊追我們,寫下一首首《反安魂曲》。因此,我的臺灣版奧威爾小說譯者序,不得不命名為《無限趨近奧威爾》。」
我不是翻译家,但从2018年1月4日起,用了整整八个月时间,重新翻译了乔治·奥威尔的全部虚构作品。我说“虚构作品”,而不说“小说”,因为前者在观念上的涵盖量远大于后者。奥威尔的《动物农场》、《1984》,闻名遐迩,但他还有一篇题为《新话之道》的文章,专论《1984》中那个最隐秘、最不诉诸暴力的控制方式:把手术刀探入语言、在思维之根处切除全民思想能力的“新话”。此文貌似语言学论文,与小说无关,但正因为它以最学术的方式,探讨的却是纯然虚构的“新话”,所以恰恰极大地拓展了“虚构作品”的理念,甚至可以说,它归纳、提取了整个专制思维的基因。这启示,既是哲学的,也是文学的:我们从文革年代起,就是“1984的一代”,而跨越世纪之墙,号称全球化了的世界,却在贪婪、谎言和血腥的精神困境中愈陷愈深。穿透时间幻象,“1984”不仅没有远去,反而离我们越来越近,冷眼看着世界向它回归。好像极端的虚构,派生出了极端的现实。由是我知道,如果真有一部作品,值得我勉为其难,挑战自己可怜的英语能力,在我一生中当一回冒牌翻译家,那么,非奥威尔的大作不可。
我为这部译作所写的序言,题为《无限趋近奥威尔》。其中,我从政治的、思想的、文学的三个层次,递进着体悟他所剥开的人性渊薮。政治的,当然直接与冷战背景相关,它让奥威尔暴得大名,也让他沦入了狭隘的解读;思想的,则深刻得多,它拒绝简单化奥威尔,却呈现出奥威尔剖析整个人类极权思维、且坚持以一己之力对抗它的不屈;文学的,才是最终的尘埃落定。奥威尔的思想,无论《动物农场》寓言故事、《1984》政治幻想小说,或《新话之道》论文,无不诉诸于他精确、清晰、有力的语言,细节精准贴切如新闻报道,情节和结构的发展毫不杂乱、线索分明,读之常让人忘了那纯是虚构,甚至是比科幻电影更离奇的虚构。语感之“近”,拓展得观念加倍之“远”,这是不是让诗人们感觉很熟悉?一首好诗中扎实的意象,让人觉得能伸手穿透它们,抓住那鲜活的人生经验。而缔造诗句的想象力,又在不停突破已知,把我们的视线引向更隐秘的地平线。奥威尔其实是诗人,借诗的张力平添了他的魅力。
我绕了个奥威尔怪圈,也算抄了个近道。这期幸存者诗刊的开篇,我们请杨小滨精选出孟浪去国后的十六首佳作,目送这位不算老的诗坛前驱远去。2018年,前有伊蕾,后有孟浪,同样曾经异乡漂泊,同样因其早逝令人扼腕叹息。我们这一代开始凋零了!但我们是否留下了无愧于“凋零”一词的东西?这让我想起伟大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一张照片,他薄嘴唇紧闭,眉头深锁,一只手遮着脸上那付著名的黑框玳瑁眼镜,紧闭的双眼下是一行他自己的话:“我看见了死亡的眼睛。”没错,死亡不再是一个词藻,它实实在在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身边凋零的朋友,在提请我们审视自己的一生。政治的,思想的,文学的,人生多少抉择的关头,化身为诗作内抉择的字句。孟浪激烈而匆促地掠过,留下尖利的叫喊声:“脚,停在世界上(血库在前进。)”——别耗到那来不及的时刻!
本期主编推荐,也确实够“特别”:我推荐的,是一位外国诗人Ian Boyden,和他所写的中国诗。我们是否想过,诗歌其实离我们有多近?近到每个人的名字里包藏的命运?如果我们没想到,这位懂中文的老外却想到了,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公民调查搜集到了五千余个死于地震的中国孩子的名字,他用它们创作了几百首短诗,例如《雨菡》:
那个清晨,花瓣绽放的声音
如信封
被一只颤抖的手撕裂
那只无人能制止的“颤抖的手”,是地震的天灾?或令校舍垮塌的人祸?一个“菡”字,是刚绽开的花苞,是才投递向人生的信件,却已被撕裂。极轻的诉说,就这样盖过了撕心裂肺的号哭。想想失去雨菡独女的父母,看到这首诗的感受吧。汶川地震发生在中国,五千多死去的孩子是中国孩子,可为什么这声音,中文诗人没有听到?是它们太细弱了,我们听不见吗?抑或那只手,也切除了我们心灵的耳膜,令我们竟忽略了它,哪怕它如此震耳欲聋?
仍是近和远——诗歌离我们如此之近,可人心离它如此之远,远到诺大中国,每天生产无数首“诗”,却又简直没有诗!我们这些“幸存者”,是否应该先“看见”诗,然后再开始写?基于这个原因,我也推荐了优秀诗人王君的诗,一组被死亡洗涤得通透灵秀的诗。
从舒婷、翟永明、王小妮们开始,当代华语诗之内,始终若隐若现着一个女诗人创作的“亚传统”。女诗人们都不喜欢那个性别定语,但又不可否认,凭着女性的身体敏感、或曰死亡直觉,“她”确实和“他”有所不同,且常常胜出于“他”。于是,本期幸存者的诗作栏目,干脆把整个舞台腾空给“她”,由戴潍娜主持了幸存者诗刊第一个女诗人专号,着力推出新锐女诗人们的作品。这一大批跨疆界、跨年代的汉语女诗人,打开了一大片妖冶艳丽的风景人景,既赏心悦目,更锋利逼人。呵呵,哪有什么“亚传统”?它(她)本来就是一个真传统!
本期跨界栏目里,渝儿的《幻月》特别值得一提。这一大组诗作、图片、视频,不是互为插图,彼此图解,而是以一个诗意的根,幻化生长出不同的幽灵,各自独具的艺术语言,交织成一个多维的、活生生的《聊斋志异》世界。“幻”者,幻象、幻想,美轮美奂,想入非非,却又被最冷酷的高压线工业场景反衬、反差着,极力张开了鬼魂之魅、鬼魂之美,“阴”而不“柔”地,和女诗人专号里那群“阴”魂联翩起舞,观之闻之不寒而栗。
文论专栏里,敬文东兄钩沉索隐,选殷晓媛文评杨政诗,用百科学派的海啸,鲸吞一粒死抱海底的顽石。又选文曝光隐名埋姓的资深诗人宋炜,拉近名山,发掘隐士,标举“极端”的沉潜,其良苦用心,远不止给出答案,却在提出“问题”。
最后,大家可以看到,一个新栏目刚刚出现:《幸存者视觉档案》。时间过去,我们每个人都积累了不少老照片、老资料,它们每一件都载满故事,甚或是不同的故事。我们是讲故事的人,也是故事本身,而一个个故事,又在讲述我们的诗歌是从哪儿来的。想想啊,有这些故事在,多少年后,我们的诗句将不仅仅像空中几片树叶,孤零零在风中颤抖。那些青春时刻,永远会活生生的,这是不是一种幸福?
2018年十一月末,我到浙江海宁,参加民刊北回归线创刊三十周年研讨会。会上讨论“先锋”观念时,我说:西方语境中的“先锋”概念,先天内含了单向度的时间性,意即朝向未来和努力超前。但中国现实与此不同,我们面对的是“同时”坍塌到头上的古今中外,每个人的意识都是全方位的筛选组合。因此,中文语境中的“先锋”,特指超强的自觉能力。它脱离表面的时间向度,而强调思想的深度——在“共时”意义上,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它必须朝一切方向敞开,特别是重写“过去”、再造“传统”。中国“先锋”,不为新而新,却因深而新,深得不得不新,以观念性、实验性为特征,追求“艰难的成熟”。这是我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机遇。
谁最懂得这“共时”的处境和深度?除了奥威尔,还能是谁?没错,写于1948年的《1984》,与其说是一个虚构,不如说是一个脚本,让一个个假的日期,无比真实地重演人类受控和自控的悲剧。冠以“2019新年”,能让它过时吗?或相反,更显出它的适时了?一个人性深渊,一种过不去的“新”,被奥威尔铆定在每个人生、每行诗内部,一动不动,冷冷看着,又一个“新年”向他报到:
“奥威尔先生,我来了。”
杨炼
2019年1月4日(开始翻译奥威尔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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