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河堤上遇到一个老女人, 她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大筐篓踯躅而行。

她是我的小伙伴“连好”的“大娘”——他父亲的前妻。她家里养了很多兔子,兔子到处打洞,随便拉屎,弄得她家臭气熏天。小时候我常跟“连好”到她家去,她总给好吃的——一块柿饼啦,几颗红枣啦,还有一把炒熟的花生。每年的七月七她都会做“巧饼”,总给“连好”留着,我也跟着沾光。

她有个外号叫“小风哨”,村里的大人们说她年轻的时候叫“小白鞋”,是个汉奸的遗孀,一辈子没儿没女, “连好” 的父亲“腊八”是残疾军人,有一只眼睛是瞎的,眼球是假的。他是新政权任命的沙梁镇首任镇长。后来犯了生活错误,给撤了职。              

从我遇见她那天起,一连好几天,一个穿着一双白鞋的女人总闯进我的记忆里,也不全是记忆,有时候是梦里,有时候是白日梦里。她反复纠缠我,质问我:“你写了那么多沙梁人的故事,为什么不写我?莫非我不是你们沙梁的人?你也嫌我脏?”

我在梦里向她解释:“我没见过您,不了解您,也不知道您的故事,我怎么写您呀。”说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二

昨天夜里,她又来了,她穿了一袭红衣,披着一头乌发,满脸春色,飘在空中,她的小腿以下是虚的,看不见穿了什么鞋子,笑吟吟地跟我说:“我去见过你爷爷了,你们老李家欠了我的,你得写写我的冤屈……”

她的话充满了诡异和威胁,我感觉到一种恐怖从历史的深处涌来。

我立刻知道这一次她玩真的了。因为七岁那年,我在大沽河杨家圈渡口洗澡的时候,见过这个女人,也穿着红衣,脚下虚空,飘在水面之上。

我只能屈服了,连忙答应:“我知道您是谁了,我可以写,但您得告诉我您的故事呀。”

我潜意识里还有一层担忧——甚怕不答应她,她会说出跟我爷爷的什么绯闻来。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放心,我不会乱嚼舌头,你爷爷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他没上过我的炕。但他让腊八去当了八路,让腊八有了权势,霸占了我的身子,又抛弃了我,这件事得说道说道吧。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爷爷就是我这一辈子冤屈的源头。”

小白鞋说的这件事我知道,腊八原来是个泼皮赖娃,偷了财主“天火烧”的自行车被抓住,打折了一条腿,爬到我爷爷开的“坊子”(小酒馆)找生路,我爷爷指引他到河东投了八路,我的二姑夫在河东的八路军独立营里当文化干事。腊八当夜参加了八路军,因作战勇敢,还当了连长,解放平度的时候被打瞎了一只眼,复原回乡当了沙梁村长(后改为镇长)。这个故事我在小说《大沽河往事》里写过。

我大为放心,但马上又疑惑起来,即使在梦里我也有搜素记忆的能力,因为她说的似乎是另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老女人住在老村长腊八家的隔壁,村里人都叫她“小风哨”。我时常见到她佝偻着身子,背着一大捆柴火慢慢走在大沽河堤上。她家里养了很多兔子,兔子打了很多洞,弄得她家总是臭气熏天,我们小孩子都不爱去玩。她碰见我们时,有时候会掏出一把酸枣来给我和小伙伴“连好”吃,“连好”是腊八的小儿子,喊她“大娘”。

梦里的人和事、人物关系常常是混乱不堪的,没有清晰的逻辑,我试着想理清,就问她:“您是不是有一双小白鞋?今天怎么没穿呢?”

她露出得意的神情,“张县长给我买过六双白鞋呢,有真丝绣着荷花的,有小白鹿皮的,还有素面描绿牡丹的,你问哪一双?”

“你是县长张松山的夫人?”

“啥夫人,”小白鞋撇了一下嘴角,“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妾罢了。张县长有六房姨太太,我是老六,我原来可是唱茂腔的梨香园头牌呢。不过张县长对我那是真好,我喜欢穿白鞋,他就跑到青岛、济南去买,他还去过天津卫,就为了给我买双白鹿皮的白鞋,还是法国货呢。”

“可张松山给日本人当县长,是汉奸呀。”

“汉奸咋地?汉奸也有好人呢。你知道张松山从日本人那里救了多少人命吗?你知道吗?八路的一个县长,叫乔天华,被宪兵队给抓了,张松山上下打点,花了好几千大洋,把人给救了。”

这故事有点匪夷所思,日本鬼子抓了八路的平度县长,日伪的县长肯花钱收买狱卒把他给放了?日本人那么好糊弄?见我不肯相信,小白鞋又补充说:“抓了个蓝底的土匪,冷冠荣的手下,当了替死鬼,当作八路县长给毙了。真的八路县长不是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搜索记忆,翻检乔天华的档案履历,发现他真有被捕的经历,不过不是在平度,而是在昌邑。

见我沉默不语,小白鞋又说:“好人没好命,坏人万万年。张县长在我炕上被那个天杀的腊八揪起来,拉到院子里给杀了,打了五枪,脑袋都给打碎了,红红白白的脑浆洒了一地。我从窗户上看得真真的,天杀的腊八,他到好命,活到八十八。”

“不对呀,”我想起看过的县志,张松山是在日本人投降后被八路军独立营抓住,公开审判枪毙的,怎么成了腊八杀的呢?

“张松山不是被公判后镇压的吗?”

小白鞋不屑道:“信腊八的话,老母猪都能上树。”又说:“腊八杀了张县长,把那把杀人的匣子枪拍在我眼前,说,从了他,也能当县长夫人。还吹牛,他现在是沙梁镇长,住几年就是平度县长,说不定还能当市长,省长呢。共产党有眼啊,没让他猖狂。他说了这话没多久,就给撸了。”

“为啥呀?”

“还能为啥?狗改不了吃屎,到处欺男霸女,把老张家的闺女搞大了肚子。人家老张是贫农,告到县里,他就跟我离了婚,跟张家闺女奉子成婚,又生了一窝崽子。可怜我梨香园的头牌,曾经的县长太太,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生,一辈子跟一窝兔子为伴。你说我冤屈不冤屈?你该不该写写我?”

这故事太传奇了,我答应了她。她很高兴,又说:“李家老四,你猜我在那边,跟谁做邻居?”

“我哪里猜得着?”

“小风哨呀,她开旅馆,我开书寓。”见我不解,又解释:“就是窑子。大家都干老本行。”

“小风哨不是您吗?”

“我是小白鞋呀。小风哨是那个养了八路野种的女人。这名字还是我送给她的呢。”

我笑了:“我还真不知道她是小风哨。”

小白鞋又说:“你写了我,我看着满意,带你去我们那边看看,我们住在黄泥街上,还有个人你肯定也认识,她叫三姑娘。”

“三姑娘?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小白鞋得意地笑说:“三姑娘有老公,老公排行老三,她可不就是三姑娘吗?可她一辈子没沾过老公的身,到老还是个姑娘。她守着一尊偌大的牌坊过日子。”

梦醒。出了一身冷汗,我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历史投射于记忆。

 

                    三

我已经记不清楚是童年的记忆还是梦里发生的事,总之,我在黑暗里听那个男人问女人:

“我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三个月零十二天。”

“那是太久了,我的伤已经好了,该走了。”

女人问:“你要去哪里?”

“去找部队。然后,进青岛。”男人窸窸窣窣穿衣服。从炕上起身。

女人从后面抱住男人的腰,把脸贴在男人后背上,无声地抽泣。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感觉男人膀大腰圆,女的貌美如花。

男人叹了一口气,掰开女人紧抱着的双手,说:“别这样,你知道我是不可能留在你这里的。我是队伍上的人,上你的炕,已经犯纪律了。”

女人嘤嘤地哭出声来,边抹眼泪边说:“我知道,没有留住你的命,我养了你102天,你给我留了个种,咱们谁也没欠谁的。你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

男人吃了一惊,跪在炕前,把耳朵贴在女人的腹部,仔细听了听女人肚子里一个新生命的骚动:“你有了?啥时候有的?”

“你管呢,”女人含着眼泪幸福地笑了,“这下老大、老五他们就没道理撵我走了。”

男人想起自己负伤倒在女人的菜地里,被女人救回家,女人杀了生蛋的老母鸡给自己熬汤喝。男人喝了鸡汤,身体渐渐康复,发誓等解放后要报答女人,女人却要他马上兑现。女人说自己是个寡妇,过门才半年老公就在村口被流弹打死了,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那些年沙梁是国共两军拉锯的地方,打仗是常有的事。自己倒霉碰上个短命的丈夫。

大伯子和小叔子看上了她家的十亩好地和三间砖瓦房,要赶她走。大伯子放话出来:不走的话就把自己的二小子过继给女人当儿子。女人正纠结,遇到了负伤的男人,女人见男人身强力壮,膀大腰圆,就动了心思,杀鸡宰鹅将男人养好身子,能留下最好,留不下人也给自己留个种。

女人才十八,男人二十多,白天夜里厮守在一起,干柴烈火,一碰就着,于是有了不可描述之事。

男人一开始担心女人缠上自己,不让他离开,谁知道女人居然怀了借种的心思。如今木已成舟,男人后悔又懊恼——这要是让上级知道了,还不知道要背多大的处分!自己大小还是个干部呢。

男人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女人却噗嗤笑了,“你怕啥呀,是我勾引你,又不是你糟蹋我。”

男人哭丧着脸说:“你哪里知道队伍上的事,俺们是八路,有纪律,不经上级批准跟老百姓那个,是要被枪毙的。”

女人一听男人会丢了命,吓得脸都黄了,说:“我打死不说,谁知道是你的种?”

男人黑着脸道:“不是我的,是谁的?难道你还有别的男人?”

女人劈头打了男人一巴掌:“瞎说什么!我有别的男人,还死皮赖脸勾引你?我就说是俺那死鬼的遗腹子,不就行了?”

男人一听,觉得也只有这一个法子,连忙收拾了一下,趁着天还没亮就要出门,女人又喊住了他:“不管咋说,孩子是你的种,你得给他起个名儿。”

男人略一思考,道:“大军马上要过沙梁河,解放青岛了,就叫大军吧。”

“若是个闺女呢?”

“肯定是儿子,我有数。”

男人一头扎进黑暗里,天亮的时候赶到了宗家埠,那里驻扎着华东野战军第32军解放青岛的指挥部。

半年多之后,青岛解放,沙梁也成了解放区,女人果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大伯子小叔子上门赶人——你这骚货,你男人死了快一年了,你从哪里偷来的野种?

女人一挺胸脯,骄傲地说:他大伯、他五叔,我实话告诉你,孩子叫大军,是他爹亲自给他起的。你们想把我娘俩赶走,得等他爹骑着大洋马、挎着盒子枪回来。那时候,不用你们赶,我也走,我们娘俩去青岛享清福去!

大伯子小叔子一听是八路干部的孩子,吓得灰溜溜走了,再也不提赶人的事了。

女人让自己儿子跟亡夫姓綦,这孩子异常聪慧,可惜碰上文革,没有机会读大学。儿子的儿子,女人的孙子却继承了爷爷的良好基因,考上了名校。沙梁人都说,看看人家,毕竟是八路留下的种,就是不一样。

                

                    四

小白鞋说的“三姑娘”实有其人,她是我们村里的一个老处女,她有个儿子——当然是养子,是我的初中同学振东。振东的妻子,叫王爱玲,在沙梁小学教书,跟我表哥邵林池和我嫂子徐淑英都是同事。

 “三姑娘”是沙梁中村人,家境殷实,却守了一辈子活寡。据说她的丈夫比她小三岁,两家是远亲,她是沙梁临近解放的那年嫁到沙梁来的,新婚之夜她的小丈夫居然跑了,从青岛跟着一艘撤退的军舰去了台湾。“三姑娘”是个“倔种”,认定既然过了门,就是老綦家的媳妇,在沙梁侍奉公婆,等丈夫回来。

陆续有消息从青岛传回来,有个消息很邪乎,说他丈夫坐的船在海上被击沉了,人都淹死了,回不来了。“三姑娘”不为所动,声称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见不到丈夫本人,让他寄一封休书来也行。“三姑娘”的公公也是个要脸皮的人,见她铁了心不走,就给了她一处铺子,三十亩地,还从本家过继了个孩子给她。“三姑娘”就在老綦家留了下来,给公婆都送了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1983年两岸开放探亲,她名义上的丈夫回来了,还带着儿子和孙子。“丈夫”老泪横流,让儿子和孙子都给她磕头,叫“亲娘”,叫“奶奶”。

台湾的丈夫有些文化,比一般的大头兵混得好多了,据说在台北、高雄都有生意,要接她去台湾养老。“三姑娘”摇头,坚决不去。她说,你有你的儿子,孙子;我也有我的儿子和孙子,咱们各过各的日子吧。

台湾公爹给大陆的儿媳妇买了很多金银首饰,很多时髦衣服,送了一大笔钱,给儿媳妇在县城买了房子。尽了公爹的礼数,才洒泪而别。

台湾丈夫回去不久,就去世了,去世前留下遗嘱,让大陆这边的儿子儿媳把自己的骨灰带回来,葬于老綦家的祖茔里。王爱玲去了一趟台湾,台湾那边的儿子只给了一半骨灰,因为他的母亲是台湾本地人,也要求合葬。

王爱玲带了公爹的一半骨灰和一大笔遗产回来,向婆婆交差,三姑娘说,一半就一半吧,毕竟我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连张结婚证都没有。

又过了十年,王爱玲的儿子都上中学了,三姑娘才去世。我见过她和台湾丈夫的墓碑,她活了90岁,名字叫宋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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