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 像 (短篇小說)
黃琉
一、
紅星農場東風生產隊裏有一間獨立的宿舍,人們來來往往,永遠聽不到裏面的人說話,入夜時分,也難得看見裏面有燈光。它老是那麼死氣沉沉、黑咕隆咚,日子久了,人們鬧著玩,把這宿舍就叫做「太平房」,住在裏面的三個職工――宋觀才、馬如龍、牛阿貴,則順理成章被編為一號死人、二號死人和三號死人。
這「太平房」裏很簡單:三張板床、三床蚊帳、一條水煙筒,門角堆放著鋤頭、鐵鏟、犁耙等農具,農具旁邊是兩個瓦煲、一個火爐、一把柴草,門板上掛滿破爛骯髒的衣服。三張床的床底各有一對拖鞋,而床上亦各有一個木箱,那是用來裝置衣物的。房間的地是泥地,烏黑而潮濕。這房子過去是用來養病牛的,因住人住了多年,倒也不再有牛屎牛尿氣味。房中唯一的點綴品,是在向門的牆上,貼著一張毛主席像。
在一個生活閉塞、甚少娛樂的農場地方,人們多喜歡互相串門,胡說八道一番,以此來消遣工餘的閒暇。但這一間「太平房」,卻極少有誰去拍門。原因很簡單;三個「死人」都曾經是牛鬼蛇神,後來雖說是解放了,隊幹部卻又不叫他們從監護房——即這個「太平房」——搬出去,因而所謂「解放」,只怕未必當真。
有趣的是,這「太平房」中的三個「死人」,也安於孤立、樂於被孤立,他們每天準時開工,每天在飯堂吃三餐,隊裏敲鐘開會便去開會,沒有會開就把自己關在「太平房」中。似乎這三人世界也挺有趣。有些特別積極的份子曾經偷偷地窺探他們,希望窺探出「太平房」中有甚麼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可惜都大失所望。他們通常三個人合煮一煲粥吃,吃完就各自安寢。星期六晚上則多一個節目:宋觀才讓一車一馬跟馬如龍下棋,馬如龍又讓一車跟牛阿貴下棋,誰輸了就罰誰在下一個星期裏負責煮粥。那宋觀才簡直是永遠的勝利者,牛阿貴則幾乎天天都要負責煮粥。
然而,在農場實行包產到組之後半個月,這天晚上,正當三個「死人」在棋盤上廝殺之時,忽然有人拍門造訪,三個人都不禁赫然一驚。
開門一看,是他們的生產組長牛得勝。三人著驚不忘客氣,慌忙讓座。
但牛得勝不像是來串門的,他擺了擺手,跟著便粗聲粗氣道:「我來……是想問一問你們:現在是『向錢看』的時候,包產到組了,你們為甚麼還是半死不活的幹活?這不行!他媽的,農村包產到戶,農場卻只能包產到組,我被迫背你們三條死屍。我把你們當人看待,你們可不能連累我拿不到獎金。」他喘了口氣,又說:「你,」他指了指宋觀才,「我知道你鬼靈鬼精,好主意好方法多得是,你要大膽說出來,不要裝聾作啞。現在是不管甚麼猪鳥狗鳥了,能弄出崽的就是好鳥……你,」他又指一指馬如龍,「你不要馬如蟲!現在黨的路線,不再堆滿釘子、地雷了,你幹活要跑快一點。不要像老大爺的鳥,捏弄半天也硬不起來!……還有你,」他再指一指牛阿貴,「你以前像條水牛,想不到給鬥幾鬥,水牛變成了狗,而且是生了十多胎的母狗……」他的手不再指著誰,而是揮舞著,「總之,你們是死是活,我本不想理會,但是,現在包產到組,你們仍然是死屍,就是害我、害整個組……」
簡直像一輪炮彈轟炸,炸得三個人目瞪口呆。
「你們現在就檢查一下,究竟是甚麼鬼作祟,使你們老……老是半死不活。」牛得勝叫嚷完後,見三人都不吭聲,他腦袋一歪,又道:「你――」他拍拍宋觀才的肩膀,「你父親已經摘了地主帽,你本人的罪呢?不過是妄想變天,全沒有實際言行,你還怕甚麼鳥? ……你呢,」他的手指戳到馬如龍的胸脯,「你……你父親的右派帽子已經摘了,還宣佈是完全冤屈,至於你本人,只不過是寫了封下流信,給女孩子送去罷了,哪一個識字的男人不下流、不討好女的?大家都體諒的……還有你,」他在牛阿貴的胸脯捶了一拳,「你雖然撕過毛主席的畫像來大便,但你是貧農,擲下地噹噹響,全是要飯碗的響聲,就因為這樣,沒送你去勞改,而且也不帶帽管制,現在又不大管政治,只管經濟了,你還憂慮甚麼鳥?」
三人都像繩索吊著頸脖的死屍,搭拉著腦袋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牛得勝顯然下了很大決心,要弄清三人半死不活的原因,所以很耐心地站著,等候答覆。
等了許久,硬是等不到誰開腔。他終於不耐煩了,便在「太平房」中張望,想通過觀察,從他們的生活環境中尋覓出答案。
「太平房」中很慘暗,他把宋觀才床上放在棋盤旁邊的油燈舉起來,一步步的各處巡察。當他看到牆上的毛主席像時,忽然「啊」了一聲,似有所悟。眨巴著眼睛想了片刻,他忽然冷笑道.「我看原因就在這裏。」他背向毛主席像,手向後指了指,「現在家家戶戶都已經不掛他了,這是鄧小平時代,一切阻手阻腳、妨礙四化、妨礙大幹的,都應該……」他做了個撕掉的手勢,「好了,畫人不用畫出腸肚。我是痛快人,誰害我……拿不到獎金,害我……那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說罷,他氣沖沖把油燈往地上一放,走了。
二、
牛得勝把原因點破,不用三人寫檢討,這值得煮一煲糖粥來慶賀一番。但牛得勝要求把毛主席像撕掉的提示,卻又把三人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三人都刻骨難忘的:就在不久之前的文革中,有一天,牛阿貴因為大便急了,一時間找不到紙,也找不到棍子,他隨手把一幅陳舊破損的毛主席像撕下,便打算上廁所,他作夢也想不到,就這麼樣他就當場被揪鬥了,肚子裏那一泡屎尿也不准他蹲著拉出來,而要他在拳腳交加下全拉在褲檔裏。接著,則是全農場遊鬥,五隻門牙被鬥打掉,兩根肋骨被鬥斷,全身上下被鬥出三十九處傷痕,然後是關押進「太平房」中,天天向毛主席請罪。這還是從寬處理呢,如果從嚴處理,那情形還敢想嗎?這彷彿還是昨天的事,而今天,這毛主席的像,竟還要他撕一次?天啊!不行!絕對不行!
當三人驚魂稍定,想到永遠正確、永遠當紅的生產組長牛得勝,竟會下那樣的指示,三人倒也覺悟到時代急劇變了,毛主席已經見鬼去了,看實際生活,人們顯然對毛主席已不再那麼恭敬了。但是,三人卻硬是同樣憂慮:這些變化能說明甚麼?社會主義就興忽睛忽雨。吸取正反教訓,誰敢擔保眼前對毛主席的不敬,不是黨的陽謀?不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引蛇出洞」?再有,就算眼前的一切變化不是陽謀吧,但既然鄧小平可以鹹魚翻生,過了幾年,誰敢擔保毛主席不會借屍還魂?共產黨就慣於這麼反反覆覆,政策像老太婆的月經――没定準,所以,毛主席的像惹不得,惹不起,絕對不能惹!
當三個人都認定,撕毛主席像絕不可以,新的憂慮、恐懼便又來了:怎麼樣對付牛得勝呢?說良心話,誰能不服了牛得勝?他牛得勝的確看得準極了:就因為早晚看見毛主席像,他們就想到革命,想到「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想到過去幹社會主義,自己是死人,現在幹金錢掛帥卻活了,運動一來,將怎麼交代?……既然牛得勝看得準,眼下他又下了「撕掉」的命令,不照辦能行嗎? 不行!不怕官,最怕管,牛得勝是吃鐵飯、拉鋼屎的永遠革命派,血冷得很,不聽他的,只怕早晚要吃他的坑害,天啊!不撕不行! 真的,惹不起他!不撕不行!
該怎麼辦?三個人都呆了。
宋觀才是上山下鄉的高中生,地主仔,方型臉孔,一對眼睛漆黑鬼靈。他腦筋轉得挺快,深感沒有現在也就沒有將來,畫像必要牛阿貴或馬如龍去撕掉才行,因為見牛阿貴和馬如龍都在考慮不撕不行。他思量見機而作,因而忽然擺出事不關己狀,拿起水煙筒,咕咚咕咚的只管悠閒抽煙。
馬如龍也是上山下鄉知青,讀過兩年初中,圓臉孔,一對眼睛泛著白光,那眼珠好像陷在污濁的泥漿裏,轉動不靈。他腦筋遲鈍,當他想到不撕不行,他沒法再想下去了,嘴巴張開,好像牙齒正痛得緊。
牛阿貴是本鄉本土的農民子弟,像牛牯一樣粗壯,一對牛眼,一個牛鼻,那嘴巴又厚又寬又大的,幾乎也像牛嘴,一想到不撕不行,他一拍大腿,便向馬如龍叫道:「撕吧!既然牛得勝叫撕,你還怕甚麼鳥?」
「我……我……」馬如龍大驚失色:「他哪裏指定要我撕?」
「你別裝糊塗了,他最後說話時,是臉對著你。我記得很清楚。」
「你胡說!你胡說!」馬如龍非常氣憤:「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他說到撕掉時,是向著你揮手。」
牛阿貴眨巴著眼睛一想,只覺牛得勝似乎的確向他揮過手,當下目瞪口呆。終於,嚥了一口唾沫,他忽然又道:「他其實沒有點名叫誰,他是要我們去撕,而我們該誰去撕?當然是你。」
「怎麼就該我撕?」馬如龍叫起撞天屈來。
「你的床舖離畫像最近。」
「但你的手比我長,你的手腳比我快!」
馬如龍氣得圓臉孔發青,小鼻子發白。他突然發覺他和牛阿貴的理由同樣荒謬,便又轉口道:「我是這態度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要撕,誰貼上去的便該誰撕。」
「好!我同意!」牛阿貴突然響應。拿手指著馬如龍,眨巴著眼睛想了片刻,手指忽然轉向宋觀才,「好!我想起來了,是你宋觀才貼的。」
宋觀才居然不慌不忙,他鄭重地反問:「是絕不含糊,解鈴還須繫鈴人?」
牛阿貴也不思索,便嚷道:「對了,國營貨,不能討價還價!」
宋觀才作狀沉思,忽然漫聲道:「是我貼的,我絕不推卸責任,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一定去。但是,我記得,你搞錯了,我只是塗漿糊。至於貼上去的,千真萬確是你牛阿貴!再說,這幅畫像是你牛阿貴買回來的,這是你的財物,你細心想一想,是不是?」
牛阿貴抓扒著腦袋楞了片刻,那臉孔忽然皺得像苦瓜,過了好一會,才又哭喪著臉道:「我是得罪了毛主席,才變成牛鬼蛇神,再犯就是屢教不改。你們去撕,有甚麼好歹也只是初犯,會從寬處理。我們是難兄難弟,要互相幫忙才是。你宋觀才應該記得,當初你被鬥爭回來,腦袋腫得分不出眼耳口鼻,是我天天給你敷藥、餵飯……」
宋觀才楞了一楞,眼眶濕了一濕。低迴了好一會,傷感道:「是的,想到報恩,我實在應該幫忙,可是,你高頭大馬吃得消鬥打,我呢,如果再給鬥打一次,那就不是腫了,而是要抬去埋掉了,再怎麼從寬,也享受不到。」
牛阿貴腦袋一歪,想起宋觀才的確書生文弱,的確豆腐一樣經不起摔打,不禁嘆氣,也不好意思再說了。他忽而轉對馬如龍,正要叫馬如龍見義勇為,沒想到馬如龍卻破天荒的敏感一次,搶先說道:「我這身體,是中看不中用,內裏早已爛了、空了。你知道的,我老是遺精……」
牛阿貴不禁又是一楞,看看馬如龍,想起他並非撒謊,當下不禁頓足叫苦。叫了一會,他忽然又滿懷歉意道:「你們吃不消再鬥打,我也吃不消『屢教不改』,咱們講交情,也講講運氣吧,這事情抽簽決定。」
「好!又講交情又講運氣。」宋觀才立即響應,並且從床蓆上扯出三條蓆草來做簽子。
一聽抽簽,馬如龍嚇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刻骨銘心地記著:他的父親本來是革命幹部,反右時候,右派材料報上去了,上面卻三番四次的給退回來,說是名額未夠。那時誰也想不到當了右派會有甚麼事,為著敷衍過關,科室裏於是來個抽簽解決,誰抽了短簽便權且當右派,並胡縐幾句不滿言語。就這樣,他的父親便抽簽領了一頂右派帽子,下班回家還笑呢。沒想到半個月後便天昏地暗:撤職、勞改,越呼冤罪越重,終至家破人亡。死剩的而今平反了,仍一個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前事難忘,他當下震慄著連聲高叫:「我不抽簽!我不抽簽! ……」
他好不容易才發現:宋觀才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楞了一會,才猛然想起,宋觀才是耍騙術,這騙術他是見識過的:宋觀才拳頭裏捏著的三條簽,其中兩條,其實只是一條最短簽的兩個頭,最長的一條,則是全部塞在拳頭中。就因為這樣,宋觀才絕對不會輸,也因為這樣,他馬如龍如果比牛阿貴先抽,宋觀才就必定要暗示他應該抽哪一條,否則三條簽一扯竟然只剩一條,他宋觀才的把戲就拆穿了。想明白,當下他也不吭聲了。當宋觀才把三條簽子伸到他面前,他慌忙拉住一條,一扯,宋觀才死抓不放,他慌忙抓另一條,一扯,扯了出來,一看挺長,他吁了一口大氣。
輪到牛阿貴抽,他抓了一條。宋觀才連聲問決定了沒有?牛阿貴牛脾氣,牛眼一閉,叫聲「定了!」便死力一扯。宋觀才雙手一鬆一幌,跟著手心裹拿出一條,三人一比較,牛阿貴「嗐」了一聲,一張牛臉越拉越長。
「好啦!牛哥,這是天意。」宋觀才嘆息道。
牛阿貴楞了許久,終於一拍胸脯,道:「好吧!我撕!怕甚麼鳥!他媽的武大郎吃毒藥,反正吃是死,不吃也是死,怕也沒用。」他說著,真的走去撕。
但他只撕開一角,忽然又不撕了,轉身說道:「撕是我撕了,但你們要保證,保證不檢舉揭發我。」
「這還用說嗎?」宋觀才聲調感激道:「我是你照料著活回來的。至於馬如龍,他那次被綁跪著批鬥半天抬回來,腿癱瘓了大半個月,我記得的,你天天幫助他拉屎拉尿。他難道會恩將仇報?」
「好!好!這就是了。」牛阿貴禁不住心酸又心甜,往自己的胸脯狠捶了幾拳,以壯膽色,正準備去撕,卻忽然又道:「還有,將來有人追查起來,問是誰撕的,大家要幫忙減輕我的罪,就說是三個人一齊撕,分不出誰先誰後,可不可以?」
宋觀才的方型臉忽然扁了,叫苦道:「撕一張畫像,還要三個人一齊撕?硬說是一齊,這豈不是倒成了反革命集團?」
牛阿貴如夢方醒似,忙問:「那該怎麼說好一點?……就說是牛得勝命令我撕的?」
宋觀才頓足道;「這不可以!牛得勝鬼得很,到時他會說你含血噴他,他決不會認賬的,他這個黨員不是人,他懂得三十六變。黨支書又是他的親戚,我們惹老虎也不能惹他!」
牛阿貴不禁頭皮一陣發麻,手足無措。宋觀才看在眼裏,頓然驚覺自己警告得過早。應該等牛阿貴把畫像撕了才說這些話。當下他慌忙又若無其事的說道:「我仔細想過了,其實你也不用怕,撕掉了將來有人追究,我們來個都說不知道,誰也沒有撕。」
牛阿貴一想有理,登時轉驚為安,傻呼呼地笑了笑。
然而,當他昂揚著腦袋,再去撕毛主席像的時候,馬如龍卻猛然一把把他拉住,緊張道:「撕不得!我越想越撕不得!牛得勝將來決不只是不認賬。為著立功,為著當先進,他肯定會倒打一耙,搶先搶快揭發。我寫的情信,就是他請求我代他寫的,沒有署名,他親手遞給女的,人家不愛他,罵他下流,他不吭聲。文革一來,他居然就搶先揭發,說是我請他王八蛋做紅娘,騙他遞下流信……我算看透了,我們一定要死人一樣的規規矩矩,不讓誰抓住辮子,這才能在下一次運動,不被揪扯出來……」
他話末說完,宋觀才便苦著臉道:「你這就叫『看透了』?我告訴你,運動來了,就一定要挖出階級敵人。沒有蛇就挖蛤,沒有蛤就挖泥鰍代,泥鰍也沒有,就抓蝌蚪,反正把頭砸扁了就都像蛇,就因為凡是運動,都必然這樣揪,我想你是死人,到時也要挖出來批鬥:『你為甚麼死躺著?』『你為甚麼死不看毛著?』『你以為你死了,我們就放棄對你的警惕?』情況就是這麼樣。所以,我想過了,想逃避下一次運動,是癡心妄想。倒是去想怎麼樣使群眾心照,在鬥打我們時看去拳頭很凶,但打下去不重,這才是實際的……至於牛得勝,他越不是人,我們就越不能不服從他,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想過了,這畫像一定要撕。」
馬如龍的腦筋轉得太慢,說得急促的、含意複雜的話,他聽了等於沒聽。他因而沒理會宋觀才的意見,只管激動道:「你別說了,你這也想過,那也想過,為甚麼你不撕?」
「你……你叫嚷甚麼?」宋觀才惱火,「我是要你撕嗎?我絕對未想過要你撕,你怎麼搞的?」
「我明白!我也很希望有人撕而與我無關。」馬如龍理直氣壯,挺起胸膛,「但是,擺明誰撕了,誰將來就可能被撕掉腦袋。牛哥對我們有恩有義,我們不能明知是火坑,卻讓牛哥去跳。」
「可是這火坑一定要一個人去跳!我們是抽簽認命……」
「算了,這抽簽不算!」馬如龍嚥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沒有洩露騙局。
見馬如龍良心發現,感激動容,宋觀才啞了好一會,終於歉疚道:「好吧,不算就不算,你馬如龍就說說該怎麼辦吧?」
馬如龍盤算了半天,幾乎等於沒有盤算:「這事情最好還是通過民主協商,反覆討論,充分醞釀,再作決議好不好?」
這一來,三個人都沉默了,房中只聽見蚊子嗡嗡營營的聲音。
過了許久,宋觀才見馬如龍只是發呆,牛阿貴只是乾瞪眼,他耐不住蚊子沒頭沒腦的叮咬,估量已是深夜一時,便決斷道:「萬全之策肯定沒有。就這麼辦吧:誰都不要去撕,我們想辦法一個個搬走,不住這『太平房』了。」
說完,他不想再議論,於是吹熄了油燈,上床安寢。見說要散伙,牛阿貴和馬如龍都如雷轟頂,張口結舌。隨後,兩人情緒激動地在房中摸黑研究,直到蚊子越來越多,實在抵擋不住,才各自鑽進蚊帳之中。
三、
牛阿貴向來最早入睡,但這一個晚上,他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
他羞慚和歉疚,關於撕掉畫像,從牛得勝是向誰揮手來說,從解鈴還須繫鈴人來說,從誰最吃得起鬥打來說,從認命抽簽來說,有哪一條不是該由他牛阿貴去撕的?自己竟然就是不撕。這算甚麼?他媽的牛阿貴啊,真是婊子養的啊!
他狼狽地罵自己,卻又原諒自己:婊子養的,畢竟還是人養的,而被批鬥的人,簡直是比不上老鼠嫖出來的。老鼠被打時只管吱吱哀叫就行,而人被批鬥時,可憐被打得褲檔裏又屎又尿,卻還要叩頭請罪,千萬句感激黨和人民挽救。
自己被體諒,可以不撕畫像,除了暗自慶幸,他也萬分感激:馬如龍真沒說的,夠交情。宋觀才嘛……看來也沒說的,總算有情有義。
然而,想到畫像不撕就要散伙,他禁不住又心痛、迷茫、驚惶。他認定了,宋觀才像諸葛亮一樣聰明,失去宋觀才,他和馬如龍就像蟑螂掉了腦袋,不知天高地厚,只能瞎爬亂動。他還記得,那年鄧小平鼓吹三項指示為綱,大幹快上,他牛阿貴和馬如龍就說天晴了,幾乎就在生產小組會上發言表示擁護,幸虧宋觀才及時向他倆使了一個眼色,他倆慌忙閉上狗嘴,這才避過了後來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還有,當「四人幫」被抓起來後,他和馬如龍都嚇得面無人色,馬如龍斷言內戰將會發生,宋觀才卻笑道;「天將晴朗十年以上,我們可以下下象棋,加些菜吃喝了。」由此,三人才得以過了幾年畢生最輕鬆的日子。另外呢,就由於宋觀才聰明,全隊數他讀書多,數他腦筋靈活,隊長及科研組常向他請教,這就使人們不敢藐視「太平房」,他牛阿貴和馬如龍真是沾光受益。至於馬如龍,雖然馬如蟲的,說話做事都慢吞吞,要死不活,但心地挺和善,他有個姑媽在香港,時常寄錢給他,難得隊裏飯堂每逢加菜,他總是買三份回來,大家一起享用,吃到最後一片肉時又總是說:「牛哥是牛,消耗大。」接著便把肉硬夾進他牛阿貴的碗裏。一片肉有幾刃重?但那份情重千斤呵!還有,「太平房」中的瓦煲、碗筷、爐子、油燈,哪一樣不是馬如龍掏錢買的?那年三個人被鬥打,誰不是由頭爛到腳?醫藥費、補養費誰出?還不都是馬如龍拿出來!……總之,三個人,是凳子的三條腿,有智出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苦難的十年文革才熬過去,又因為誰都得不到女人疼吧,看來也必要三人在一起,大家才能都有下半輩子。所以散伙的事,怎麼可以?
不能散伙!牛阿貴思前想後,不禁發了狠,專心致意的,只管想如何對付狗肏的毛主席像。
他一直思量到天發亮,眼睛才突然一亮:他媽的,為甚麼不可以來個又是撕,又是未撕?用一塊紅布把畫像遮蓋起來?黨中央不是也這樣掩蓋見鬼去的毛主席嗎?
似乎腦筋一開竅,便再也堵塞不住,當他想到好端端一幅牆壁,掛一小幅紅布,像豬屁股打一個紅印似的難看和招人注意,竟隨即又有了改良辦法:現在是鄧小平說了算,就用鄧小平的像來代替那幅紅布吧。
也真難為他,他跟著就想起十多年前,他的表哥收藏有十大元帥及一些中央首長的畫像,裏面似乎就有鄧小平的像。
因為向來被宋觀才和馬如龍嘲笑,說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這回,他要證明一下他頭腦也挺發達,也為著讓宋觀才和馬如龍驚喜一下,他早上起床,甚麼話也沒說,臉未洗,口未漱,便立即徒步二十公里,趕去他表哥所在的農村。
這天,表哥剛好進城。幸好他姑媽挺親切,他因而可以在表哥房中翻箱倒櫃地尋找。
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打開一看,卻發現畫像中鄧小平的眼睛被挖掉了,他驚得發呆,好半天,想明白那對眼睛必是「四·五」天安門事件後,在全國叫嚷打倒鄧小平時侯被表哥挖去的,才不再楞著。他感到失望,憂煩焦灼之餘,忽然又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補救的辦法:在覆蓋時,就用鄧小平的眼眶,對準對正毛主席的眼睛。當下,他二話沒說,把鄧小平的畫像一捲,急急忙忙趕回農場。
四、
次日,馬如龍起床,驟眼一看,立即眉開眼笑,拍掌道:「真沒想到,牛哥真行!這真是光芒萬丈,這才叫鄧小平時代開始了!……」
宋觀才驟然一看,也覺欣喜,他微笑著趨前一望,那笑容卻突然僵住,跟著眼耳口鼻似乎都被蚊蟲叮咬著,老不停的搐動。因為牛阿貴在等他稱讚,他好不容易才牙痛似哼道:「真虧你想得出!這的確是鄧小平時代……」
這以後,一連幾天,牛阿貴和馬如龍的精神狀況起了大變,得到了牛得勝的稱讚。至於宋觀才,他卻還像死人。他不是不想振作,只是每當他要發奮做人時,就總是不能自制的產生幻覺:一對毛主席的眼睛在逼視他,那眼睛有時在樹叢中,有時在池塘裏,有時在頭頂,有時在背脊,有時在轉動的牛車輪間,有時竟然在女人起伏的胸脯上……他不敢直視這一對眼睛,因為太恐怖了,那似乎是鬼影幢幢的黑夜,要把他勾攝進去,也似乎是瞄準著他的手槍槍洞,有子彈在沉默……
因為他老是像一個死人,自然要吃牛得勝的罵,這已經夠他難受的,可憐還遭到了生產組其他人的辱罵,十年文革鍛煉了他,使他能忍辱,能夠像狗似的趴下去苟且偷生,但給辱罵得多了,他還是不能不尋思:不錯,從《北京之春》被扼殺,魏京生受審,可證明這時代,是鄧小平臉孔,睜著毛主席的眼睛,但自己有必要那麼驚恐嗎?處身現在固然要慮及將來,但現在過不去,有將來也是假……就這麼樣,他決定了:人們向資本主義走一百步,自己應該走五十步。為著走出這五十步,也為著自己不致神經錯亂,他必要離開「太平房」。
他決定了便立即幹,因為生產隊的領導都對他有幾分敬重。他的言行也比較正常,所以他去幾間宿舍一串門,倒也有樂意讓他搬過去的,他於是收拾床舖。
他沒有理會牛阿貴和馬如龍的驚愕。等床舖衣物收拾停當,他才黯然解釋:「對不起,我實在不搬走不行。真的,再住下去,我會發瘋……」他不想說明是長著毛主席眼睛的鄧小平像使他驚惶,使他神智恍忽,使他要搬走,他想到了:他說出來,牛阿貴和馬如龍決沒有膽量把畫像撕掉,這可是既得罪毛主席,又得罪鄧小平的蠢事。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說破,免得他倆又神魂不安,又變成「死人」。
「怎麼會瘋呢? ……」馬如龍突然哭了,哭得好像死了爹娘。
「你嫌我們蠢!是不是?我們是蠢,但沒聽過蠢是會傳染的……」牛阿貴說著,也突然放聲大哭,眼淚鼻涕橫流。
「不,不是這個……」宋觀才狼狽不堪。他既然不忍直述搬走因由,頓覺無話可說。
牛阿貴和馬如龍只管涕淚縱橫,那份淋漓的真情摯愛,把宋觀才弄得呆了,呆著呆著,他不禁思緒如潮,想起三人如何在危難中相濡以沫,相煦以濕;想起三人如何經常地爾虞我詐,但到頭仍互相體諒、互相愛護;想起三人儘管都一又怕苦,二又怕死,但在十多年紅色的法西斯恐怖中,卻都能鐵著良心,絕未互相檢舉揭發過……想著想著,他不由不迴腸蕩氣,也不由不流下熱淚。給感激的浪潮衝擊著,他的心震慄,頗費躊躇的思量了一會,他忽然親切而傷感道:「其實,你們兩個也應該搬走,這裏不能再住了。我想到欠你們許多恩,才提出這忠告。我們都不要留戀這『太平房』了,都去投胎做人吧!理由我不說了,說了對你們沒好處。至於你們搬去哪一間宿舍,我盡快替你們聯繫。再有,分手了,我送你們幾句話,你們必要好好記住:只要黨中央還堅持黨的領導,你們就要堅持低著腦袋做人;只要黨中央還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你們就要堅持半殘半廢、半聾半啞;只要黨中央還堅持社會主義,你們就要堅持不致富發財;只要黨中央還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你們就得堅持腦袋像一個冬瓜……」
他好不容易才使牛阿貴和馬如龍安靜下來,讓他搬走。過了兩天,他也果然幫忙,讓牛阿貴和馬如龍都搬出了「太平房」。
就在牛阿貴和馬如龍搬出的當晚,宋觀才鬼鬼祟祟地回到「太平房」,把那幅睜著毛主席眼睛的鄧小平像取了下來。當他把畫像拿在手裏,打火燒掉之後,他突然驚恐。他走出房屋去,呆立良久,慢慢環視四周,見的確無人發現,他才吁了一口大氣,因驚恐而慘白的臉,則浮出了笑容。
但突然,他的笑容好像被誰撕掉,他的眼睛又出現了那可怕的畫像,那畫像在擴大,在飄動,在上升,星星、月亮全都被它遮蔽了;它似乎要籠罩一切,但天外的風吹動著,使它波動,而天內的空氣起伏,則似乎要使它裂開,空中似乎還傳來紙的啪啪捲動聲……
他皺皺眉頭,想到自己堅持別人走一百步,他才走五十步,絕不會出甚麼差錯,也就苦笑了一笑,賊似的閃回他的新居去。
作者附識:關於有人抽簽當了右派的事,乃鐵的事實,絕非虛稱。為免誤會,特鄭重聲明。
(一九八四年脫稿於香港,本文曾刊載於《中國之春》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