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寫的終結即自由的終結
——畢業季有感
作者:妮可·克勞斯(Nicole Krauss)
過去一年,我離開我在美國的家,住在羅馬,置身於三千年來的成就與廢墟之中。這讓我深刻感受到歷史是一條漫長弧線,見證了幾乎所有事物的興衰:民主與獨裁者、神與人、戰爭與和平、恐懼之物,以及那些被愛與珍視之物。歷史上,人們曾在無數的十字路口爭論過何去何從,可最終都已隨最終選擇的道路而淡去,但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如今又站在另一個十字路口。我們選擇的方向不僅將決定我們孩子的未來,還將決定「做人」的意義,以及人類生活將在何種條件下展開。
自由主義這一相對年輕的價值觀能否存續?閱讀與寫作能否繼續作為文化的基石?人工智能的結構與算法會否取代個體自由?我們是會支配並摧毀自然,還是會挽救和保護它?我們正站在這些問題的面前。我希望我們能停下來,在這停頓的靜謐中,歷史的教訓有時會對我們低語。
最近,我從自己民族的歷史中找到了一個這樣的教訓。公元前五世紀,流亡巴比倫的猶太人獲准返回耶路撒冷,他們被召喚重建自己、城市和祖國的生活。在流亡中,沒有土地與聖殿的猶太人書寫並抄錄了《妥拉》(Torah)。返回故土、重建家園和聖殿的這個機會,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我們將成為什麼樣的人?
《以斯拉記》(Ezra)和《尼希米記》(Nehemiah)這兩部經書記述了那次回歸及其核心問題。以斯拉,一位祭司,哀嘆新建立的社群在道德與精神上的衰退,呼籲宗教改革和祭司領導。但在《尼希米記》中,我們讀到了一件真正非凡的事:首次記載了《妥拉》公開朗讀的場景。以斯拉取出經卷,在「水門前的廣場,從清晨到正午,對著男女老少以及能理解的人朗讀;所有人的耳朵都專注於《妥拉》的經卷……他們朗讀、翻譯並解釋其意義,使聽眾明白所讀的內容。」
這一刻的重要性怎麼誇大都不為過。在猶太人歷史上或許最關鍵的轉折點,聖殿被《妥拉》取代,祭祀被閱讀、教學和研習取代。猶太教不再依賴地點,變得可攜帶,確保其延續至今。
這已經足夠令人驚嘆,但《尼希米記》中的這幾行文字還有更深的意義:它標誌著民主化的激進一步。這一步通向後世猶太人擁抱並誓死捍衛的民主理想,也通向當下許多人在城市與國家的街頭廣場抗議的、當前正受到威脅的理想。在《尼希米記》的這幾行中,我們看到對基於少數人世襲權力的等級制度的拒絕,轉向廣場,在那裡,所有男女都有機會參與、聆聽、學習並自行理解教義。從那天起,作為猶太人所需的一切,或許只有文字,不多也不少。
我是一名作家,來自一個漫長的作家譜系,屬於我的民族,也屬於過去數千年來書寫的所有人。我寫作,如同我閱讀,是因為我相信在文學的領域中,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自由去想像、創造、改變想法,穿越時空,體驗自我的全部廣度,並在其他任何領域、媒介或維度中無法做到的事:在另一個人的內心漫遊,感受生活在另一人內心的體驗,並在這過程中超越自我界限,進入相互理解與共情的更廣闊領域。因此,文學在本質上是民主的,但有一個重要前提:要獲得這種自由,我們必須學會閱讀、重視並參與文學。
在我們如今所在的十字路口,有眾多岌岌可危的事物,包括閱讀、寫作和文學的未來,以及它們所賦予我們的廣闊自由。
在我有生之年,我目睹了閱讀與書籍互動能力的崩塌。不僅是我們的孩子——他們在手機的環境中成長,成為無辜的試驗品——而是我們所有人類。我們不僅失去了專注解讀長篇文字的能力,我相信,我們還開始失去對文字和句子意義的依戀,而我們曾相信這些文字承載了表達我們是誰的珍貴重擔——對自己和彼此。我們當前領導人那些明目張膽、引以為傲的無意義言論並非原因,而只是當整個文化——日益成為全球單一文化——放棄並喪失將意義注入語言、將自身、思想和理念轉化為他人可閱讀和分享的文字的能力時,所發生之事的極端例證。寫作與閱讀並非毫不費力。但若不付出這份努力,我們將愈發陷入混沌、黑暗、暴力、全體自由的縮減,以及人類存在的衰退。
這個月,全美數十萬學生從大學畢業,在這些大學裡,無數教授以確保學生獲得閱讀的自由、為自己書寫、參與文學與思想文化為終身事業。這對我來說,極為振奮人心。
我相信歷史是漫長的,破壞之處,也有修復(tikkun)的潛力。數千年來,我們一直在為自己尋找語言,書寫我們的故事,並在此過程中做了比表達自我更激進的事:我們創造了自己。我們提出了核心問題:我們是誰?我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我相信,只有作為讀者和作家,只有受過語言與意義結合的教育,我們才有希望迎接這個問題的回答。(言小義/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