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19年,我有幸获得独立中文笔会第17届自由写作奖,评价中提及长篇纪实《丹麦人在安东》关注了丹麦传教士这一群体在历史变迁下的悲欢沉浮。去年,这部作品已由台湾新锐文创出版。中国作家冉云飞在《卌年结撰百年史<丹麦人在安东>述评》中写道:作品并非专对一位传主的行迹事工做特别的研究,而是对数位人物的传教历程及信徒受迫害的经历,所做的史事记载,但不妨谓之“天路客列传”。本篇“丹麦特嫌记事”也曾作为“列传”之一,写入书中,仿佛一棵树上的枝杈剪掉了,但埋在了土里,慢慢地长出了新绿。


市民在排队凭票买鱼(网路图片)。

第五十五章 年关

251

由于,“12.7案”久悬不决,人心浮动,戏称“百日胡子案”。军代表感觉面子无光,为了“维稳”,“编导”了一场批“情书”。但却演成了“独角戏”,没有群众的“配合”。并且,局军管会接到了告状——军代表“挑动学生斗学生”。

几天后,“12.7案”的军代表“归队”了,接替者是警察“老刘”(刘秉才)。上任那天,老刘说了一段“开场白”:

你们就叫我“老刘”吧。我也有几个孩子,这年头,最让人操心的是孩子,不到两年的功夫,我愁白了头。我想,自从你们来办班,爹妈恐怕很难睡上个囫囵觉的,心老是吊着啊!

现在,全国山河一片红了,你们也该安稳些了,就像放假玩的心野了,开学了,该把心收一收了,是吧。再不要冲击公安局夺权那么狂热了……我说的要是不对,你们就批评,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谁要是我背后“玩阴的”,别怪我不客气。“军管会”既然派我来,那也是信任。所以,不要老拿“怀疑一切”的眼光。你们在我跟前,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念书不多,不会讲大道理,也不喜欢扣“帽子”,呵呵……

老刘的一番话,让眼前的“孩子”感受到了一种“温度”。就像人唱歌总是“硬邦邦”的,精神也疲惫了,换一首“细微风雨”的,令人心里有点轻松的感觉。

由此,“127案”学习班的气氛“宽松”了,不像“军管”那般“紧张”了,“囚犯”的沉重感减轻了。比如,吃饭,不在军人的看押下,排队步入食堂。而是由两人去食堂把饭菜端回“班”里聚餐。

252

春去秋来,“12.7案”学习班的邻居——关在楼里的“走资派、叛徒、特务”,无影无踪了,原来去了凤城草河干校(注)。后来,不断传说,某某从干校“解放”出来,东山再起了。

原来被打倒的“旧市委”领导,也就是“牛鬼蛇神”,竟然可以“解放”,而唯独“革命小将”却长夜难明,不见天日,这是何道理呢?

一天,老刘对同学们说,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搬家”。一句话,怦然心动,是不是要“解放”了。激动使大家难以入睡,梦想着“解放”的到来。

然而,现实总是冷酷的。老刘没有卖关子,说的是实话,就是“搬家”,从公安局楼里搬到后院,也就是看守所,由于翻建,“犯人”移地看押,伙房空闲起来,便成了“办班”学生的栖身之地,七个人睡在一铺大炕上。老刘下班便回家,因为没什么担心的,伙房围着栅栏,而栅栏的门是上锁的。其实,这些学生迥别于犯人,根本没有“越狱”的念头,只是盼望“解放”——“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北方的“冬天”是个“急性子”,寒风一刮,就“滴水成冰”了。所以,楼里没有“暖气”是不能过冬的。按照政府规定的供暖日开始,锅炉房的大烟筒便要昼夜冒烟,每月都要出车拉煤,然后,将煤堆在院子里。这个冬季公安楼要烧多少吨煤,便是“12.7案”学习班的主要“内容”。同学说,“12.7案”学习班改名吧,最好叫做“倒煤(霉)班”。

不管天气多么寒冷,一辆拉煤的汽车上,几个学生迎着寒风,满脸煤灰,袖着手,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

注:市革委会在凤城县草河农科所开办了“五七干校”,先后有市直机关和城市两个区的机关人员、辽宁函授学院的教职员工以及市京、评剧院的文艺工作者共1125名“学员”,在此,一边劳动,一边进行“斗批改”。

253

迎着刺骨的寒风,站在拉煤的车上,可以浏览街景,忽而发现粮站、菜店门前排起了长龙,原来人们在买“年货”,迎接又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过年,在孩子的眼里永远是快乐的。首先,“免除”了打骂。说“免除”,就是说暂时的,过了年还要恢复。因为,中国有俗话: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只是过年,不管能不能吃上饺子,大人孩子都要快乐,不能闹得鸡犬不宁。因为,这样不“吉利”。所以,在过年的日子里,淘气的孩子经常听到这样的威胁:过年我不打你,你等着,我都给你攒着呢。

但是,不能回家过年,而是在犯人的伙房里“办班”,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自从举旗造反,春节就成了“年关”。这,已有所体验了。

1967年2月9日,文革中的第一春节。但是,它就像一头猪,本来应该在靠年根时挨刀,叫做杀“年猪”。但是,“革命”行动提前了——

1967年1月29日,国务院向全国发出了《关于1967年春节不放假的通知》:“当前正处在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当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全面夺权的关键时刻。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要求……国务院决定1967年春节不放假。”(《人民日报》1967年1月30日)

平民百姓扛了一年活,总要歇歇腿脚。远在他乡的人,也该回家团圆了。但是,“春节不放假”了,还有新口号“三十不停战,初一坚持干”。

据载,民国时代,南京政府曾试图取消春节,结果遭到民众强烈抵制。后来,收回了“废除”的做法。但是,历史的舞台令人眼花缭乱,同是春节,国人忽而反对取消,忽而又赞成取消,不知是被愚,还是自愚。

注:所谓“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要求”,据载,1967年,上海玻璃机器厂工人章仁兴投书《解放日报》,在全国最先发出倡议:“在两条路线和夺权斗争进行得这样尖锐激烈的时刻,我们怎能丢下革命和生产,回乡去过春节呢?不能!不能!坚决不能!”后来(2009年),章向《中国新闻周刊》披露这封信不是他写的,而是该厂造反头头所炮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名。

254

群众的头脑一旦沸腾起来,是很难冷却下来的。于是,无论大报还是小报,都出现了“豪言壮语:“什么敬神、拜年、请客、送礼、吃喝、玩乐,统统见鬼去吧!”

由于“统统见鬼去”了,街上没有鞭炮的炸响,也没有滚龙舞狮,大概过于冷清了,驻军便导演了令人瞩目的“热闹”:让人弯腰低头站立在凳子上,一群人围着呼喊“向解放军请罪!”——这就是本地“肃毒运动”的街景。

“肃毒”,指的是“肃清八三一的流毒”。什么“流毒”呢?主要是“反军”,这是有“事实”的,也就是“2.13事件”,即给山上驻军(军分区)送大字报,用驻军的话“围攻军事机关”。所以,被打成“2.13反革命事件”。于是,“头头”大都下狱了,有些“残兵败将”跑到北京告状去了。余下的“革命群众”便成了“肃毒”对象,一个个东躲西藏,“革命化的春节”成了“年关”。

那时,张忠敏被家人看着,因为,他所在的“八二二”是“八三一”派的,而“八三一”被宣布为“反动组织”加以取缔,“跟班”者岂能“逃脱”,一旦被捉拿,免不了要“肃毒”。

一天早上,一群戴红箍的老太婆来到张家,打头的是组长,姓管,人称“管得宽”,一双小脚扭扭捏捏的,她立在门前嚷道:二小子在家吗?母亲惊慌起来,二小子推门而出——

大娘,什么事?你跟我们走一趟吧。上哪?街道开“肃毒”会,人家说你是“八三一”的。大娘,我已经贴大字报退出了。怎么,“退出”就不“肃毒”啦?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站错队了,再站过来就行了。哦——“反过来有功”,是吧。大娘,那叫“反戈一击有功”……

255

第二个“革命化的春节”在看守所的伙房,冷清得很。但却是安全,不用担心被“肃毒”了。

燃放鞭炮是过年的一个标志,诗曰“爆竹声中一岁除”。而且,除夕这天,冬日还没有下山,便陆续响起了鞭炮声,似乎在催促年夜的降临。

过年,对看守所来说,是一个“紧张”的日子,要格外地监视犯人的情绪,由于身在囹圄,不能团聚,思乡念亲,悲从心来,因而越狱、自杀,事有先例。

不过,看守所的囚犯迁移了,只有在伙房办班的几个学生,警卫的军人清闲下来。

除夕这天,门卫接待了几个来访者。他们是“办班”学生的家属,上至父母下至兄弟姐妹,大都拿着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也就是一捧花生和几块糖。之所以寥寥无几,因为都是“凭票供应”过年的,而且限量。除了花生糖块,还有的装了一饭盒饺子,害怕凉了,用棉围巾包裹着。但是,“送礼”都被拒之门外了。因为,一是担心“通风报信”,比如,饺子里面是否夹杂了“纸条”,若把饺子一个个拆开,那还叫饺子吗;二是担心“食物中毒”。

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是大年三十。家里老少的一点“心意”被拒之门外,在“伙房”里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用家乡话来说,真好比寒冬腊月吃冰溜子——心里凉透了。难道革命就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吗?何况我们是冤枉的啊……


网路图片“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上一句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这是一首风行一时的洗脑歌曲,作者劫夫,本名李云龙,吉林省农安县人,文革前沈阳音乐学院院长。

 


【议报首发,转载时请务必在正文之前加上出处和链接:https://yibaochina.com/?p=256388
【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