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王西麟关于第五交响曲创作过程及首次演出的回忆。

 

2021 年4月17日晚8时,德国汉堡易北音乐厅elbphihamonie有一次特殊的网上音乐会,就是由汉堡音乐厅室内乐团Ensemble resonance将在网上录像演出拙作“第五交响曲”,指挥Johannes kalitzke。由于疫情的原因,音乐会在用在网上播出录像的方式进行并在全世界。对我来说,这是我的作品首次被发现和选出由这样的国际顶尖的室内乐团演奏,又由这样国际顶级的音乐厅全部操作在网上演出,这是我毕生都没有梦想过的重大事件。

这次,仅仅这样一部作品,室内乐团竟然排练和录音录像工作了整整三天/六个工作时段,最后一天大家明显很疲乏了。因为除了四位大提琴是座下演奏外,全体始终都是站立演奏的。这样负责的工作更是我深深感动!

这部作品最初是2001年5月为了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20周年而作的,并且仅仅半个月就完成了。但是由于演出困难重重,到了2001年底也没能首演。直到2006年6月才有了首演的可能。这时我又进行了一次最后的大幅度的提高和修改,因此作品的定稿是2006年4月。

我所以要写作这部作品,原因是很深远的了。从我大约12岁少年时代起,到了我现在垂垂老矣的数十年来,鲁迅先生都是我的精神导师。他对黑暗和强权痛打落水狗的不妥协的批判和对揭露,对民众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精神,不仅对我,至今对都是对我国人最最有意义的。但是多年来,对鲁迅先生的伟大遗产似乎越来越被冷落了!他的作品从中小学课本中也被取消了。我感到很压抑!从1955年,全国“肃清反革命运动”就是对鲁迅先生的精神继承者、以胡风先生为首的一大批艺术家们的政治迫害——他们被关进监狱和劳改营——这是1949后最大的第一次对鲁迅精神的绞杀!而且从1955年以后,仅仅不到二年——1957年的反右派就是又一次而且更大的对知识分子和一切批评中共的人们的迫害。我认为,这样大规模的反复的对知识分子的迫害,都是扼杀知识分子们的批判精神。而这种批判精神的总代表就是鲁迅和他的作品所极力提倡的对不公正的批判精神!所以鲁迅生前就对冯雪峰说过:“你们如果以后胜利了,第一个就要杀我。我要第一个逃走。”

我也是1964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由于发言二小时批评了文艺政策而被迫害下放14年的。在痛苦的反思中,我曾反复自问:“如果鲁迅活着会怎么样?”这个问题,也是许多胡风分子们——如贾植芳先生——的共同的问题。直到文革后的2003年,我们才在海婴的回忆录《鲁迅和我70年》中读到回答。在回答“如果鲁迅活着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时,毛泽东亲口说:“识大局不说话,进监狱,还在写!”鲁迅的彻底的批判精神,是最最伟大的精神遗产。但是在暴君心目中,是最最要铲除的!这就是当前把鲁迅的作品从中小学课本一律取消的根本原因。

第五交响曲这部作品,从对鲁迅精神的痛苦而深沉的呼唤和追思开始,到对恶势力的批判和抗争,也是我对所有的仁人志士的战斗精神的追随,以及对他们的被迫害的愤怒。在2006年四月的修改和定稿中,对开始第一小节的音型,我把全部12把小提琴的齐奏改为从第五个音开始突然爆发的十二音的音块结构,好像是被迫害下的神经突然崩溃!这样的音块有极大的原创性。在第83小节的全作突然由慢板转入快板时,我正在听山西蒲剧“徐策跑城”的音乐,我从戏曲中演员在舞台上满台转圈的伴奏音乐(就是“绕弦”的四个音),得到极大的启发:我把戏曲中仅仅这四个音的节奏型,用巴赫的复调音乐”賦格”的技术,加以扩大、缩小、反型、移调、又加以长呼吸的特殊的持续,构成了我的全作结构最最中心的快板的基础,这个动力一直推动持续和达到全作最大的高潮的饱和点;又在这个节奏惯性的动力基础上展开了大量丰富多样而又复杂的复调技术。我想,这就是原创性吧!

排练后,王颖问指挥对作品的感想,指挥仅仅说了两句话:”充分的能量!发展的高度集中!”我想,我国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电影、文学被国际知道的不少,而交响乐作品被德国乐团自己选中又首演的作品还不多。这次也许是个开始吧!

这部作品从深沉的追思开始,经过表达的最充分的激烈的冲突,这是全部作品最重要的核心部分,最后回到深沉和凝重的思考,在思考中又有几次强烈爆发的抗议!因为我心中有深沉的追问和严正的抗议!因为我的问题并没有任何回答!我只能把思考和追问留给听众和历史!

1955年我第一次参加政治运动时,还是个单纯的18岁的青年,但是到了给胡风们平反的1985年,已经是30年后了!我不认识胡风们的任何人,但是他们的故事直到今天也还沉重的压迫着我!

还有诗人阿珑,(又名“亦门”)我在1948—49年读过他发表在“大公报”等不少长篇诗歌。1955年我很惊讶又害怕的看到,他是胡风分子的重要成员。报上说他是国民党中校特务,平反后才知道他是在1947年的孟良崮战役为中共提供了重要情报的。他在1955年的被迫害时,在法庭上冷静的大义凛然慷慨陈词,他的后人们在平反后也没有任何信息。

还有胡风分子中最有才能的作家路翎,被批斗二十多年,他的太太和两个女儿,平反后现在还在吗?两个女儿,都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在平反后也没有见到有回忆录的任何文字。鲁迅說过“救救孩子”,但是胡风们和后来的批评过中共的人,有多少都死了!

我有两次去过北京市内东北的”国子监”,我都在想像中构成着1966/8月那样的画面和位置图,想象着那时的大院里焚烧书籍和京剧服装的大火堆的火苗?火花、满院的烟火,牛鬼蛇神们被迫跪在大火堆的四周,红卫兵男女们的年青的叫喊,挥舞着翻飞的铜头皮带……老舍就是在这里被打斗后的当夜没有回家而去了太平湖…当时被迫在火堆边跪成一圈被打斗的还有京剧大师袁世海,作家箫军……我的第五交响曲就是对这些历史的回忆。

这里最重要的胡风分子——彭柏山,他在30年代的国民党牢狱中,鲁迅曾给过他三块银元;他出狱后参加了新四军,而且最后做到了军付政委的高级将领,但是文革中被乱棍活活打死……如果想象一下:这个人在一群人的乱棍打死前的滚爬仆跌…满头是血……有没有惨叫……这是多么恐怖而残忍的场面!他这是他的女儿彭小莲的书中追记的。而彭小莲是1981年由曾经同在一部影片工作过的陈凯歌告知我,但是也没有见过面的,现在她也去世了。

这些,就是我要写第五交响曲献给鲁迅的先生的内心原因。

作曲家王西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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