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黃琉,香港前資深報人、禁書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逆黨》及大量中、短篇小說,並先後出版了《放眼世界》、《黑旋風》等報刊專欄文章結集,作品榮登「維基百科」《香港被禁書刊一覽》。六四後流亡香港期間與黃琉短暫共事的瑞典中文作家莫莉形容黃琉為「嚴肅作家」,「認識社會之深刻,文筆之老辣,已經很少有了。」上圖為黃琉1993年出版的雜文集《黑旋風》封面及封底,書中收錄了他於1992-1993年間的報紙專欄文章。該書在香港大型網絡銷售平台carousell上仍能搜到推廣詞:「評論時事、月旦人物毫不留情,因此擁躉甚多, 仇家亦不少。」但點擊圖書銷售鏈接,卻赫然只剩一行「此刊登商品已不再存在」的字樣。這次刊載的《無心插柳柳成蔭》,是黃琉於2012年草創的短篇小說,於2024年知青回顧浪潮再起時修改定稿。(言小義)

 

 

一、

 

廿世紀六七十年代上山下鄉的知青們,在廿世紀即將結束時分,紛紛下崗,退休了,因為沒了工作,頗有人耐不住清閒、寂寞,情不自禁要互相尋覓、串門,接著又舉辦聯歡會、回鄉回場探訪團。一大群、一大群的青春少年時代的農友,勞燕分飛約三十年而白首相聚,難免唏噓、激動,許多人大呼小叫,涕淚橫流,這是世紀之交不時出現在全國各地城市的頗為壯觀的一道風景線。

年屆五十,被迫下崗的柳青青,她不自覺地也進入了這道風景線中。起初,她覺得這道風景線頗有點意思,在互相呼叫你成老翁,我成婆婆,互相傾訴哪一個農友已死去,哪一個在病榻纏綿待斃時,許多人生感悟會油然而生,會吃驚青春美夢轉瞬間已幻滅,這種種感悟和吃驚搖盪心魂,會給垂老衰敗的身心注入活力。但不知哪一天,她突然發現這道世紀之交風景線的灰暗、蒼涼的色調,逐漸地變了,似乎有一個勢力在引導它轉變成亮麗的紅色。她越來越多地看到了,在知青農友的懷舊聯誼活動中,不斷出現了如此的報導文字:“知青是苦難而偉大的群落”,“知青沒有卑微的個人,知青是偉大光榮的集體”,“二千多萬知青以其黯淡的人生,彙聚成光輝燦爛的、空前絕後的革命洪流”…… 

令她最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如此之類的狗屁不通的報告文字中,竟然還有她的丈夫梁興無所寫的膾炙人口的名句:“上山下鄉運動偃旗息鼓,但歷史留下了知青綻放的血色浪漫

世紀之交風景線的這種變色,令很是反感,是她很清楚,知青的上山下鄉運動,是毛澤東的重大戰略部署,這運動看樣子威武雄壯,驚天動地,但僅僅幾年,知青就哭叫受騙,罵聲、哭聲震撼全國以至全球,而脫逃者洶湧澎湃,國家耗用一百多億元搞安置,直似滴水救火,至毛澤東兩腿一伸,見鬼去時,知青幾乎脫逃淨盡。如此丟臉的運動,真是不提也罷了,可事隔幾十年,怎麼又有人想自欺欺人,想把這運動及人們對這運動的慘黑回憶,塗抹成亮麗之色?

儘管很反感,但她卻懶得去嘲笑諷刺,原因是那些歌吹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言語、文字,勾扯著她越來越強烈地懷念起失蹤三十年的初戀情人唐銀漢。

人們常說少女情懷總是詩,柳青青已經是老太婆年紀了,可憐她老婦情懷也是詩,詩中不絕思君意,她沒有因為知青懷舊聯誼的風景線變色而反感退出,她遇著知青農友都打聽唐銀漢的下落。逐漸,她懨懨的,病了。

似乎是天可憐見,這一天,當年的同隊農友劉向紅和何招娣闖入屋來找梁興無,訴說她們的困苦,懇求梁興無籌建的農友聯誼會想法救濟。柳青青大致知道她倆都欠交三萬元社保金,因而沒有退休金領,生活無著,三萬元不是小數目,談何容易幫,她因而也懶得理會,只管自己服了藥後蒙被睡覺,沒料想她倆突然提到唐銀漢。

“……聽說沒有?我們隊的資產階級一年前從美國回來了,是發了大財回來了,有人還親眼看見他抱著個十八歲的北姑喝酒,你看能不能由農友們出面叫他借幾萬元。”是劉向紅叫嚷,那叫嚷聲吵啞,像被她崩缺的門牙割裂了。

梁興無噓一口大氣道:“半個月前我就聽說了,當時思疑是謠言,沒理由他回來一年誰也不尋覓,不料一查,他果然回來了。”

柳青青不由不在床上尖起耳朵。

何招娣尖聲叫嚷:“他發了大財,借幾萬元應該不難吧?我記得他資產階級還挺資產階級的,有次他抓到六七隻田鼠、一條毒蛇劏來吃,我伸手鍋中拿了兩件,他沒意見,他笑著還多夾兩件給我。”

梁興無苦笑了笑:“我查明了,他一擲三千萬元,承包了我們當年插隊的農場,說過要辦一個知青紀念農場,五天前我邀約了四個農友殺到農場去看他,就想著替你倆借五萬,再請他捐給農友基金會五萬。真沒想到,結果怎麼樣?嗐……我們連農場大門也不准進!他狗日的把農場入口堵塞改造了,架起鐵絲網,門口掛一個大牌,寫著科學牧養場地,謝絕參觀,探訪!門內一條大漢,牽著幾條惡犬,喝令我們滾蛋,我們好說歹說,寫了求見信,五人簽名,請求通傳,那大漢關上大門,我們等了半天,又渴又餓,那大漢通傳回來,說的是老闆鄭重宣佈他從來沒有做過知青,你們滾!快滾!大鐵門接著雷鳴一響,關上了。”

梁興無意猶未盡,接著分析指出,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或者唐銀漢還雞腸狗肚地記恨農友們曾批鬥、監護、淩辱過他,一個是或許唐銀漢小人得志,刻意漂白自己的歷史,因而不願承認自己曾經是卑微、可憐、窮苦的知青,這兩個可能無論是哪一個,都說明他不可指望,美女佳人脫褲他肯付款,農友求他捐款是與虎謀皮。

劉向紅、何招娣怎麼失望、歎息,再怎麼重燃希望懇請,還有梁興無如何打發她倆離去,柳青青一概聽不見了,她心魂搖盪地想著:他千真萬確回來了,就憑他公然宣佈他不是知青就充分顯示,他英雄凱旋般回來了,啊……他風采依然嗎?他還肯見一見癡心眷戀著他的柳青青嗎?

 

二、

 

在確認唐銀漢重又出現之後,柳青青霍然出了一身大汗,是藥力發揮作用,還是唐銀漢返回的消息發揮作用,那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她不再病懨懨的,她的初戀往事,如巨浪在腦海翻騰,說不清是苦是甜是酸是辣……

一九六九年文革期間只讀過初中三年級的算是高中畢業,隨即響應毛主席號召,申請上山下鄉,奔赴位處南陲海邊的活水灣農場,當時她叫柳玉盤,因為她老爸是粵西重鎮城市的勤勞、質樸而又頗有技術的老工人、老黨員,正好給三結合為電機廠革委會常委、任副廠長,以至她一到農場,便作為黨培養的對象,才十八歲就給委任為第七生產隊的副隊長。當時,第七隊一個知青病死,一個知青害怕被批鬥而上吊自殺,一個綽號孔老三的知青逃亡香港,實有職工161人,因清理階級隊伍正在進行,隊裏對立兩派的頭頭,另還有一個地主婆,一個公然說林副主席樣子十足奸臣的老職工共四人給綁押到農場場部監護,而生產隊中則又牛棚中關押著十名有劣跡惡行的職工,她出任副隊長,順理成章也成了生產隊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五人專案組組員。她初出茅廬便不同凡響,看完十名有劣跡惡行的罪犯的檔案,她力主把說過幾句不滿現實,大叫窮苦的七名老農即予“解放”,對一對有通姦情節的男女青年,她彷徨三日,羞紅著臉在討論會上提出:“他們是偷偷通姦,不是展覽式通姦,他們又是適婚青年,正談戀愛,抓他們幹什麼?”可喜梁木隊長支持她,結果與會的軍管幹部笑著,立即簽字,給予解放。生產隊牛棚當下只剩下一個“頑固不化、拒不認罪的反動分子”,即綽號“資產階級” 的唐銀漢。看檔案資料,唐銀漢的問題是“其父是極右派,判刑十五年,其祖父是大地主兼資本家,土改時畏罪自殺,至於唐銀漢本人,一九六二年初中畢業,拒絕工作分配而做城市流民,六四年為居委會強迫上山下鄉來活水灣農場,他對現實不滿,工作懶散,常裝病曠工,拒絕正視反動家庭出身,六六年文革初起,乘亂倒流城市,直至六八年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查戶口時被拘,押送回農場監管。案情要點是:一、和他同住同煲、臭味相投、綽號孔老三的知青職工逃亡香港,給他寫信報說平安,這封信為公安局截查,轉送農場,但他堅持說他不知道孔老三逃亡,他絕未通謀叛國投敵;二、許多知青職工揭發:他滿腦子反動思想,滿嘴反動言論,比如知青職工梁興無揭發他總是把“活水灣”說成“禍水灣”, 把“第七隊”說成“笨7隊”, 更說過:“禍水灣學大寨是死路一條,應該因地制宜養魚養蝦為主”;知青職工劉向紅又揭發:孔老三和他同時對她說過:“知青是笨7,上山下鄉不是走向廣闊天地,而是給哄騙、強迫走入狹窄天地。”劉向紅更又揭發:他和孔老三常常半夜收聽敵特台廣播。而他,他承認他說過活水灣學大寨是死路一條,說過攻擊上山下鄉運動的話,但否認收聽敵臺廣播,他說他沒有收音機,只有一大堆收音機廢料用來消解很想有收音機的慾望。三、劉向紅更嚴重的檢舉揭發是:他在城市做黑工,曾見過他在酒樓大吃大喝,身上掏出一大迭錢,約莫三四百元,可見他必定搞投機倒把活動。為此農場要他嘔出打黑工、搞黑市買賣的錢,但他頑抗到底,拒不認罪。只說兩年多來到處求乞,幫工無收錢,只求混碗飯吃,更從未有投機倒把活動,他一直袋無分文,無錢可嘔。

令她觸目驚歎的是:他的坦白交代書,字體顏骨柳筋,漂亮之極,簡直比印刷出來的草書還要工整、生動。她去審問他,一眼看見,少女的心禁不住怦然狂跳。他虎額、燕頷、亂髮、濃眉、高鼻、濶嘴,身高米七,因饑餓而癯瘦,臉色膚色發青,但兩眼光芒強悍,靈氣颯颯,他的舉手投足,令她感覺頗有把人吸入他懷抱的魅力,在聽他說話時,她仿佛還聽到自己的靈魂同時在說話:幾年來自己綺夢中的如意郎君,面貌總是模糊不清,今天竟然在牛棚看清楚了……

經過一個小時的審問,她痛切感到他精明、幹練、很有學識,絕不是行乞幫工只求混碗飯吃之輩,亦即人們對他的檢舉揭發,不可能是誣告。她拍案“將軍”他:“群眾這些檢舉揭發,不會因你否認就煙消雲散了,請你證明你如何沒犯過這些罪錯。”他嘿嘿一笑回答:“這是極荒謬的。比如我檢舉揭發你曾經殺人吃人,請問你能否自證沒殺人吃人?”她略一愣,驚覺他不簡單,能連消帶打反擊,她避而不答,再次“將軍”:“那麼你認定劉向紅等革命群眾誣告陷害你了?”他詭譎一笑道:“我不敢倒打一耙去問罪革命群眾,幸虧在不是我犯罪就是群眾誣害之間,還有第三個可能性,即一犬吠影,眾犬吠聲。劉向紅等人是緊緊靠近黨的先進分子,我唐銀漢是遠遠躲避著黨的落後分子,我絕不可能偷聽電台、大吃大喝時請她們旁觀,她們明顯是聞聲而吠。”

他的話如霹靂、如響箭直透入她心靈最深之處而撞擊出火花。約在年前,當她父親悄悄詢問她何以消極,何以不再參予紅衛兵活動時,她就說過這樣的話:“我感覺不對勁,我感覺紅衛兵運動是一犬吠影,眾犬吠聲。”父親慈愛地撫摸她的頭,意味深長道:“這話可不能亂對人說,敢懷疑就好!做人決不能白長一個腦袋。”

她不再審問他,並且對他萌生了憐愛之心,老想著如何解救他。她試探梁木隊長態度,没想到梁木更有心,即時悄聲慫恿她說:“你根正苗紅,又有文化,能說會道,你最好救救他,他不是壞人,倒是超強的工作好手,我保證支持你。” 她苦惱道:“劉向紅是積極份子,牛棚十個牛鬼蛇神我主張全放了,她會跟我拚命,她會咒駡我取消階級鬥爭,反毛主席,反革命,這罪名我扛不,黨支書又總是支持她。” 梁木惱火道:“這狗日的婆娘就會嘴巴積極,不是她瘋狗似叫嚷要揪鬥人家,隊裡那孩子知青怎會嚇得去上吊吊死!……”她驚異:“她逼死人,為什麼不抓她問一問罪?”梁木嘆氣:“原來說要抓她,不料她褲襠裡的臭嘴也挺積極主動,支書得著甜頭就改了口,說她出身貧苦工人,緊跟黨走,抓她是打擊革命。支書是我表親,常遷就我,我怎能不遷就他?” 她滿肚密圈,頓時想出一計,她叫梁木壓迫黨支書去偷偷禁制劉向紅囉嗦,就說姓劉的若潑婦似拚命囉嗦,她柳玉盤下不了台,也會潑婦拚命扯下姓劉的褲,看看誰是真臭,最好大家都忍讓。梁木應允,她大喜,其後在討論案情會議上,她反對把唐銀漢揪送場部或公安局法辦,她抗聲說:“孔老三和唐銀漢不可能同時對劉向紅說同樣的話,唐銀漢大吃大喝不可能請劉向紅參觀,因而劉向紅的檢舉不合邏輯;她說唐銀漢投機倒把和收聽反動電臺,都無證據,只是空口說白話,我們辦案要講證據,不能捕風捉影、想當然、莫須有地搞,必要查有確鑿證據再懲辦。至於他的反動思想、落後言論,黨的政策是批判從嚴,處理從輕,逐步教育、改造,所以應該先釋放他。”她的話,獲得梁隊長支持,黨支書、劉向紅都不吭聲,會議記錄經上報批復,天從人願,三天之後,唐銀漢給暫時釋放,交付群眾監督勞動。

才過兩天,她奉命負責把生產隊的幾幢房屋,重新寫上應時大字標語,她問明以前寫大字標語的幫手人仍在,而操筆之人已調走,她大膽起用被監督勞動的唐銀漢操筆,讓他去縣城買筆和油漆,她和兩個職工則忙於剪紙制字樣,他竟去了兩天才回來,害她以為他逃跑了而嚇了個半死。他回來了卻仍未動筆,她催他,他說以前寫的六條標語,是四人費時六天,他保證六天內完成。她吼叫:已過了三天,仍一條未寫,這怎麼保證?他不聲不響,拿了油漆桶,也不用紙制字樣,縱筆就在牆上寫去,一個小時就寫出了漂漂亮亮的一條,只把她驚得目定口呆。她罵他不需要造紙制字樣為什麼不早說,害她和兩職工瞎忙三天又浪費了許多材料,這該當何罪?他答得挺有趣:“我是待罪罪人,你代表黨,我來領導你豈不是篡黨奪權搞反革命復辟?”她叫他馬上把六條標語一天寫完,他眼盯著她,嘴巴幾乎趨碰到她的耳朵地輕聲軟語:“社會主義是按勞付酬,我感覺廣大工農都理解為按酬付勞,你要逼我脫離工農群眾?”她又好氣又好笑,心底裏驚歎他的機智、調皮、觀察敏銳,沒罵他,只是請他能者多勞,別那麼抵觸。他死活堅持在餘下三天內寫完,接著鬼扯經說他要從丹田調動內功真氣,運行全身,再運行至手腕,下筆才精准而有神氣,他還嘻皮笑臉,叫她和另兩職工可偷懶輕鬆兩天,不想偷懶最好幫他洗乾淨床鋪、衣服,讓他清爽安心煉氣。她想著他牛棚半饑不飽關了三個月,挺可憐,只得遷就他,忍不住又悄悄幫他把骯髒衣被都洗了,還大破慳囊,墟鎮上買了半隻雞,十個雞蛋,一斤臘肉,她吃一半,另一半則分多次放在飯盅底偷偷送給他吃。

約莫又過了半個月,夏收夏種大忙,忙完了,天不下雨,要抗旱,抽水機卻壞了,場部電機師來看,說沒法修理,只能全生產隊職工擔水抗旱,合算一下,這得由全隊職工累死累活十五天以上,其他工作計劃,包括她柳玉盤提出的把生產隊環境改造成柳暗花明村的計畫,全部要泡湯。在她沮喪至極時候,唐銀漢悄悄跟她說:他拆開查看過抽水機,由他明天送去縣城修理,花費約等於買水桶的一百五十元,後天即可抽水,可免全隊人累死半個月,柳暗花明大計亦可免落空,她急忙和他找梁隊長說,梁隊長大喜,立馬搜羅出二百元。她驚疑問:“他挾款逃跑了怎麼辦?”梁隊長說:“那就錢由你拿著,陪他去。”她不由不心慌:“我怎麼對付得了他,多派幾個人去吧?”唐銀漢當下插嘴:“把我當狗,當囚犯似押去辦事,我沒話說,只能保證修不好,而由我完全作主,只你一人相陪,我保證不誤事,若誤事我在隊裏吊頸謝罪。”她驚疑莫名,但梁隊長卻詭異一笑,拍板了。

次日淩晨二時,兩人用牛車載了抽水機主件,借朦朧月光看路,趕去縣城。路上,他一聲不吭,她耐不住沉悶,為打發時間,也為著把他收伏為自己聽話、好用的部下職工,她討好他說:“抗旱燃眉火急,可憐就只有梁隊長急,我急,其他眾多職工沒一個急,倒沒想到,居然還有你資產階級也急,而且急出妙極方法,更進而立下不成功就吊死請罪的軍令狀,我衷心感激,改天偷偷送你一套毛選,好不好?”他冷冷淡淡:“我情願你偷偷多送幾件雞肉,豬肉。不送也可以,總之千萬別送毛選,那不能飽肚,不能禦寒,還要我費心保管,消耗我的精力……”她柔聲細氣訓導他要改造思想,追求進步,講得舌焦唇蔽,他來個半天一聲不吭,她驚覺他厭惡她的訓導,氣惱道:“我說的哪里錯了?你怎麼徐庶入曹營,一言不發?”他吃吃一笑:“你是董超,薛霸,我是被管押的罪囚林沖,我能說什麼?倘我說了不合適的反動話,讓你忍不住打小報告揭發,我罪惡更重事小,害你如花似玉佳人變成卑鄙小人則造孽事大了。”她又好氣又好笑:“你看我樣子像小人?” 他側臉凝望她:“你梳兩條粗辫,流海覆額,顯得稚氣未除;你瓜子臉,櫻唇,皓齒,亭亭玉立,標准的小家碧玉,有福,但福不厚;春水盈盈會溢堤而出,可喜你兩眼是秋水盈盈,靈氣內歛,因而不大可能是潘金蓮式淫婦,自然也不大可能是戮人背脊的卑鄙小人……但世事難料,當狂飇突起,四野風聲凄緊,保不定秋水也受驚,驚而溢出眼眶。”她笑著嗔道:“你會看相我也會,你兩眼賊亮,兩眉如殺人刀,面青,嘴濶,標准的海盜罪魁;你油嘴滑舌,笑而露出虎牙,活脫脫是西門慶式奸雄……哈哈!……你還真會胡扯,什麼秋水驚而溢出眼眶?你少操心這一點,我自小崇敬我老爸,他要我做人深沉,與人為善,決不可打親友,同學的小報告,這點我是真正做到了,你有屁儘管放,我絕不會把私下爭論當成放毒。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必忍屎似憋住真話。”他點頭微笑,問她看過哪幾本馬恩列斯的著作,她說全部沒看過,他縱聲大笑道:“馬恩列斯的經典之作及四卷毛選,唐某都拜讀過,研究過了,你教導我如何革命,算不算未過門的小媳婦教家婆如何敦倫,如何生仔?”她驚異,不信,硬要他說點研讀心得,他於是說:“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只粗略論證了資產階級唯利是圖,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如何無法克服,居然就斷言無產階級要取代資產階級統治世界,我特別留意,馬克思並無論證過無產階級如何不唯利是圖,如何先進,如何偉大,我在《資本論》、《法蘭西內戰》、《哥達綱領批判》中,也找不到這方面的論證,這可算是天大的笑話:馬克思等於論證完一堵牆不是白的,就斬釘截鐵宣告這堵牆是紅色的,決不會是綠色的,灰色的。至於我的親身體會,則痛切感覺無產階級笨頭笨腦,它只機械地工作八小時就下班,產品壞了,次了,落後與否,賣不賣得出去,即剩餘價值能否兌現,無產階級堅決不管,長期的社會存在,必然鑄造無產階級極不負責任的品格、意識……”她很吃驚他學識之廣博。遲疑著不知如何應對。他又說道:“再談一個問題,廣大工農、知青,應該是當家作主的人民,即掌權的無產階級了,可有誰有權有膽過問過工廠、農村、農場的收入和支出帳?至於縣,市,省,國家的收支帳,那就更不用說了,我絕未見過哪一個知青敢負責任地查問一下生產隊,農場,公社的收支帳,他們只有一肚子革命口號,他們對資產階級如何刻苦鑽研,發明創造,如何敢拼命、如何負責任一無所知。我不敢相信社會主義可以由一群不肯負責,也無權負責的紅色奴才能建造出來。”

因為自己實在沒讀過什麼革命經典,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無知,因而沒接嘴爭論,只說等她查看過他提到的書再討論。見她收斂了政治導師派頭,他也懶得多講了。

到達縣城機電廠,找業務員寫了修理費單,竟正好是一百五十元,她付了款,拿了單,問幾時取,說是十天后,她大驚,叫嚷必須明天取,營業員皺眉說出:已有二十幾部馬達在排隊待修,廠裏師傅五個,兩個因參加武鬥被抓在看守所,一個失蹤,一個在牛棚關著半死不活,只有一個在忙,沒法可想。要想快,請她去說服圍著修理師傅的那十多部馬達的送修人讓她打尖,她驚呆了,卻見唐銀漢在一旁抿嘴偷笑,她踢他一腳,罵道:“你還笑?!禾苗再給乾旱五、六天就全都死了,這責任怎麼負?你準備好吊頸請罪!”他不慌不忙,鄭重道:“明天修不好我一定吊死請罪,但我作保證時說了‘由我作主’,‘由我負責’,你肯百分百聽我的,我的保證才必定兌現。”她錯愕,驚疑,他又說:“你真心想做事,想立功,必須冒一個風險,我替你找一個黑工來,你裝聾作啞詐盲任由我付黑錢,將來萬一東窗事發,由我擔罪,你只負一切不知道的失察過錯。”她心驚膽戰地想了好一會,終於答應,又應他要求發了毒誓,保證這兩天的所見所聞絕不洩露,他笑了,隨即帶著她,出街上轉悠一會,買了三包香煙,轉回來找營業員,悄悄塞了兩包過去,便說抽水機不修了,請退款,改為購買修配機電材料單,又說修理單弄丟了,請拿一張蓋上公章的便箋放在修理單存根上複寫寫明改購修理材料,顧客自行修理等字,該便箋就交他拿回單位報帳。結果,營業員給付柒包線等機電修理材料,另退回修理費一百二十元。離開機電廠,他把便箋燒了,把那報稱丟失的修理費正單拿出來,他在上面簽字,吩咐她不必再簽字就交梁隊長報帳。隨後,他駕駛牛車,帶著她轉悠到街市,買了一隻閹雞,半隻羊,五斤豬肉,三四斤蔬菜,花了約三十元。之後便驅趕牛車直奔縣城漁唱港的機船維修站,進入破破爛爛的維修站大院,他高叫一聲“狗仔!”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全身一絲不掛的男孩蹦跳出來,歡聲大叫“唐哥來了!有大碗肉吃了!”登時好幾個男人婦女探身過來,都滿臉堆笑招呼,他遞上閹雞,豬肉,羊肉,蔬菜,卸下牛車,吩咐狗仔把牛牽去飼餵食物,再接著他去維修站工房裡拿了工具來,脫去外衣,便修理抽水機馬達,那氣派直似回到家裡一樣。午飯自然是在維修站吃了,站長,狗仔爸、狗仔媽和四五個職工都不停瞅著她,親熱招呼,大贊唐哥好手段,好豔福,娶了美豔嬌妻,他只管微笑,居然不澄清,擺出一副他正是人人都艷羨的姑爺款,弄得她好不尷尬。下午,看他快要收工,她蹲在他身邊悄語:“你真能修理好?不要吞吃不了又要嘔出來?”他正二八經:“什麼吞,什麼嘔?這是我高級技師的工錢。說實話,我早就算準那個縣城電機廠修不好,不是看你臉面我開價二百五。你少擔心,你爸的技術你信不信?你爸也不敢小看我,你爸是不是叫柳發?”她不由不又是一驚。他詭譎一笑又道:“你爸雇請我這黑工,我收錢時的橫寫簽名,你爸老眼昏花,把簡寫漢字——“汉”,看成何字,稱我何師傳,再由右往左讀,把我叫成何銀塘,我順水推舟,從此混跡江湖打黑工的大名,就叫何銀塘。”她半信半疑,噘嘴道:“你少胡說瞎編,你就不怕我揭發你?”他似乎說順了嘴,又道:“你媽曾拿出你的相簿給我看,要我娶你,我說我絕不娶紅衛兵。她趕忙說你精讀過《水滸》、《三國演義》、《唐詩三百首》,會作文、會寫詩,絕不兇狠,挺有膽識和愛心,還說你把一個被同學鬥打得半死的老師,偷偷藏在家裏避難養了一個月。”她不能不信了,卻仍裝出不相信的樣子,脖子一歪,斥他就會道聼途説。

他狡黠笑著,拖著她的手進辦公室,擲下三元,撥了長途電話要找柳發大叔,接著便說:“發叔,久違了,我是銀塘,鬼使神差現在我替你女兒修理抽水機,她老是怕我不行,勞煩你餵她一顆定心丸……”他遞過話筒,果然沒錯,她聲音雀躍般叫了一聲爸,父女親熱聊了幾句,父親便笑道:“銀塘是頂呱呱的人才,幫了我廠許多大忙,你爸算厲害了,可在他面前得叫他師傅,可靠得很。”她不服氣,悄聲反駁:“可他搶錢也太狠了,一天工夫就要吞吃一百元,比我六個月的工資還多。”父親回答:“哪有什麼辦法?!你算一算值不值?有數可計的,認為不值就作罷,認為太值,他再多搶你一百,二百元,你也得心甘情願。要知道人家學來技術也不容易。我偷偷告訴你,你媽曾對我說過,能有銀塘這個女婿,她埋進棺材還會笑。”她嗔罵了一句:“老爸胡說八道!”可放下電話,她心弦亂顫,滿臉泛紅。

馬達及各附件都修好了,吃過晚飯,他說累死了,抱著一張被單就近爬上一條漁船,倒頭便鼾聲大作,狗仔媽慌忙叫狗仔拿兩個枕頭塞給她,她大窘,滿身是嘴也說不出半句話,只能小心給他頭下墊上一枕,就在他身邊和衣躺下。她也累死了,才合上眼,睜開時借如豆油燈看床邊鬧鐘,已是淩晨四點,四外漆黑,她閃往船尾蹲著小解了,剛躺下歇息,唐銀漢忽然也醒了,爬去船尾也小便,轉身回來,她霍然坐起,這是躲避他也躺下來兩人等於相挨相擁的尷尬,他顯然也知趣,估量兩人醒著沒法同睡,他睡而讓她坐著、站著也太欠君子風度,他略一遲疑,便說天將破曉,都別睡了,且搖船出港,去看看港灣如何在夢中搖晃,再看看紅日如何從海中浮起,那挺美妙,她自然同意。

為消除尷尬,他一邊搖櫓,一邊無話找話,他說出他為維修站修理過不少馬達,收音機,喇叭,安裝過電線系統,車、鏇過不少機件,因而大受愛寵,他還跟狗仔媽學過織漁網,捉蛇。她搭訕:“你也狂噬了他們許多錢?”他脫口而出:“他們是街道辦工廠,窮得上吊没錢買繩子,我怎麼敢?你爸的廠是國營的,不狠割狂噬些肥肉,會天打雷劈,老天爺會臭駡我不是好漢一條,而是笨7一條。”她驚訝,彎身出船艙走近他:“看來你肯定也收聽過國外反動電台,你房間那堆收音機廢料誰都弄不響,你壞蛋却隨時弄得響……”他略一遲疑,不慌不忙,扭轉話題:“說來很奇怪,茫茫人海,我竟然會結識你父母,而在南陲海角邊,還是茫茫人海,我竟又和你萍水相逢。還有更奇異處:為免害及你爸,我恪守信義,死活不說出為你爸的廠打黑工,老天爺竟派你爸的女兒來救我出牛棚,這其中難道沒有報應?沒有緣份?說實話,不是為酬你情義,我才不管他娘的抗旱,我早已打算趁抗旱大忙,逃亡去國了。你不知道,你有一種力吸住我……”

他停了搖櫓,任由漁船在空蕩蕩、黑沉沉的海灣搖晃,他往前一步:“生活現實淩厲地告訴我,自己的真話真情絕不能輕泄,但今夜我竟輕泄了,可能我命定要死在你手裏,我竟會抵抗不住你的吸力……”

這不是示愛嗎?這不是自己的靈魂在這世界站起來後就如饑如渴的愛?她的心狂跳,可這愛卻怎麼如此恐怖,兇險?這個形貌可愛,風采迷人的標準夢中情人竟是犯罪分子,竟還蓄意要逃亡,要叛國投敵……她顫慄,她不知該接受還是應逃避。

“我還發現更可駭怪之處,”他意猶未了:“早在八百多年前,你和我已經相遇、相處在大詩人蘇東坡的詩裏了:‘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為什麼我名叫銀漢,你爸偏要給你取名玉盤……”

就在她驚異得目瞪口呆時,他再躍前一步,一把把她摟抱了,接著在她臉頰上一陣狂吻,再又把舌頭伸進了她嘴裏,她在迷亂糊塗中,竟然用唇舌咂吮他的舌頭,不多時,她感覺他的手已掀起她的乳罩,撫摸,抓捏她的乳房,她害羞,想掙扎推拒,卻又軟軟的兩手沒力,而被抓捏著又舒服得陶醉,她只得任隨他輕薄而享受那種陶醉。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抱挾著兩腳懸空,但當她被放倒在船艙的床上,他的手插進她大腿間撫摸,又拉扯著要褪下她的褲子時,她卻感覺到她簡直是被按倒在萬丈懸崖邊,她不緊急自救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似乎抵抗力沉降到了盡頭,終於積聚足反彈力,她一隻手拼力扯起褲子,一隻手撥開堅挺的刺戮著她腿隙的陽具,她嘴巴不自覺地發出低沉的恐怖叫聲:“不!不!不!!……”

在萬籟俱寂的空闊的海灣,她的叫聲不算響,但也足夠震驚他了,他的進攻驟然停止,接著,他起身,倒退,沮喪垂頭,背轉身坐在床邊。稍停,又走出船艙。

失去了他的摟抱,按壓,她突然又感覺空虛,迷茫,懸浮不穩,似乎害怕失去了他。她系好乳罩,重整好衣褲,顫聲道:“我也很愛你,我也感覺被你吸住。但我害怕,你思想太危險,你不像常人,倒像是一捆炸藥,你會炸死你和我的,你真心愛我,以後得聽我的,不能老是“由我作主”,“由我負責”的逼我包庇你作奸犯科,走向反動,落後。”他黯默良久,冷冷一笑道:“你真覺得我很反動?就為這修理馬達,你真覺得我逼你做了壞事?”她想挽回他的激烈戀情,口氣委婉:“你爺爺是官僚地主,你爸是極反動右派,而你被人們取了個花名——資產階級,這說明什麼?我深感你的家庭出身影響你太深,受家庭毒害太重。但你從來不肯正視這問題,你的坦白交代書隻字不談家庭影響。你有令人驚歎的才華,也挺有英雄氣,我想你可以革除家庭的毒害影響,我衷心想幫助你,愛你,真的,我很愛你……”

他搖頭,苦笑了笑,走到船尾去搖櫓聽著欸乃之聲,她探頭一望,天色灰白,圓圓的月亮黯淡無光,沒法在海面造成粼粼光影,船是向漁港返回。她感覺出她的“我很愛你”的話沒打動他。她心慌,逼問道:“你怎麼了?我沒禁止你說話吧?”

船繼續向漁港滑行,她又逼問了幾次,他才冷笑一聲回答:“我想起來,蘇東坡那首詩的最後兩句是:‘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可見這首詩情調灰暗,傷感,這恐怕預示我們要灰暗收場,我已明白,對你來說,我確實是一捆炸藥,你絕不可能搓捏、改造我成麵粉湯丸,我拒絕做‘知青’,十多年艱苦的生活和刻苦自學,已經讓我長出腦袋,我拒絕讓你的愛劍把它斬去,我已發誓此生做自由人。我們應該揮慧劍,斬情絲,以免互相坑害。”

她錯愕,好半天說不出話。船回到了漁港,泊岸了,她才驚醒似脫口而出:“我不明白我錯在哪里?我哪句話說重了,你要一刀兩斷?”他鐵青著臉:“你還未嫁入唐家,已經打出三大殺威棒:侮辱我爺爺,踐踏我父,問罪我唐某。”她愣了愣,也勃然動怒了:“你想我工人階級的女兒向你唐家請罪三叩頭?你是太狂妄還是神經錯亂了?”她拉扯住他的手不放,要他回應。他萬般無奈地回應:“你是革命知青,我堅持認為知青是狂妄地自以為很有一個頭腦的笨7,我是狂了還是瘋了,照看你要歷練三十年才能明白。我們要再談,必須在三十年之後。”

她很不服氣,糾纏道:“你最多比我大七八歲,怎麽就比我先進了三十年?你狂!你太狂了!”他輕蔑一笑,道:“我唐某狂不狂,沒人以詩吟詠過,你姓柳的是什麽東西,卻早就有人寫詩吟詠過了,你有空去查看一下,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他為你畫像寫過一首《咏柳》。”

之後,他果然決絕地不答理她。

一個月後,他失蹤,即叛國逃亡了。她黯然神傷,她認定她的初戀是羞恥罪惡的,她犯了大錯,險些墮落,她刻意要忘掉他。但不久,「九一三」驚天事發,林彪敗亡,驚覺偉大的毛主席也和如此最親密的戰友鬼混幾十年,而她只和反動的唐銀漢偷戀三二個月及狂情一夜,那算得了什麼?這大大稀釋了她的負罪感,她想法查了蘇東坡全集,果然有他朗讀過的詩。她要和他劃清界線,斷然把名字柳玉盤,改為柳青青。

在那驚險之夜過去近十年後,爆發了令她震驚的消息:全國右派摘帽,絕大部分平反。她特意查探了一下唐銀漢的父親的平反情況,赫然發現唐父被表彰是黨和人民的高風亮節的諍友,為新中國的發展嘔心瀝血至死。她傻了很久,從此不再壓制自己去想念他。而一想念,她禁不住也想起了他說過的唐宋八大家的曾巩,寫過描繪她柳玉盤的詩,她設法查找出曾巩的《咏柳》詩一看,不由她不驚訝,那詩是:

亂條犹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她驚訝這首詩確實活畫出了她,她確實以為得着了東風而囂狂,豈料春未來,冬寒仍重……她折服他確實比她先進得太多……她也感覺到他真的曾愛她才會這麽研究過她,這感覺令她黯然銷魂了幾個月……

在那驚險之夜過去二十年後,她目睹中國農村的改革——包產到戶,儘管吹噓如何偉大,實際只是向舊中國的地主、富農學習管治農村,乏善可陳;她又發覺:新中國是一條村養幾個保長,舊中國是幾條村養一個保長,而近二百年中國農村的地租,一直徘徊在土地收成的百分之四十左右,亦即地主對農民的剝削,並非越來越殘酷,毛澤東所謂的“地主重重压迫”,是欺世謊言。她不由不驚異心慌,她著意一查,竟查出唐銀漢的爺爺是曾獲嘉獎、授勳的抗日英雄團長,因傷重退役而回鄉務農經商,這個發現令她無數次午夜夢回,總要尋思自己對夢中出現的他,作出了道歉沒有?

到而今,即驚險之夜過去三十年後,當她進入世紀之交的知青群落懷舊、憑弔青春的風景線,聽著那此起彼落的“我對青春無悔”“知青是了不起的一代”的蠢豬嚎叫,她不由不毛骨悚然:唐銀漢沒有說錯,他比知青的她先進三十年,三十年前他已算准她要三十年歷練才明白他當時非狂非瘋。真的,這三十年她算把知青群落看清看透了:回首五十年,土改、鎮反的亂民暴政,殘害百多萬民族精英的反右運動,餓死三千多萬農民的三面紅旗,請問知青群體知道是怎麼回事,曾表示過點滴悲憫、憤慨嗎?沒有!沒有!又如四五事件、八七、八九等民族覺醒的民運,請問知青群體曾過問、參予了嗎?顯然沒有!再回首一百多年,世界潮流是個人自由,個人解放,而知青標榜“我們沒有個人,只有集體”,這不充分證明知青群落是歷史的反動群體嗎?的確,也有知青敢反抗、敢逃亡、敢對毛皇的兇狂專制憤慨,敢特立獨行、敢長出自由的頭腦而出人頭地,但他們只是知青的一小撮,強調無個人的知青群體沒資格、沒理由把這不足百份之一的一小撮拼湊進群體中以壯群體顏色,簡括而言,他唐銀漢的粗言爛語——知青是無知而狂妄地自以為很有一個頭腦的笨7,再怎麼粗爛,卻是光芒熠熠的真理……

歷時三十年,她終於把他看明,而他又出現了,那又如何呢?這問題緊緊糾纏住她,如毒蛇、如怨鬼,她掙不脫……

糾纏,她曾反躬自問:你想前緣再續,破鏡重圓?

她旋即嗤之以鼻:簡直是天大笑話,你早已結婚,丈夫在堂,你的女兒去年也嫁了,而他,沒理由至今沒成家……這時代一切向錢看,會少十八、二十的美女圍著他轉嗎?

她再又自問:你只想去見一見他,送上拖欠三十年的請罪三叩頭?

她旋即苦笑:這看來言之成理,也很應該,但他希罕嗎?這世界曾有大富翁希罕陋巷老婦請罪的傳聞嗎?世事變幻莫測,今日不同往日了,他非複吳下阿蒙,而她已成殘花敗柳。再說,他就算接受她的請罪,那又怎麼樣?這個請罪算什麼?他會不會想知青柳青青是來討賞行乞?

來個裝傻扮,說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你只是想查實“故人”是真“明我”還是假“明我”? ➍ 

不通!不通!他幾時和你是“故人”了?你和他相處的時日,曾有一分鐘同思想,同語言嗎?自稱“故人”,真是太丟臉的“謬托知己”!

她煞費苦心,想去見一見他,卻硬是找不到一個去探訪的像樣理由,沮喪地想著放棄,讓一切隨風而逝算了,煞是奇怪,她又被另一種毒蛇、怨鬼纏住了:那就是“失落”。她起坐彷徨,老覺得丟失了什麼,好幾天不自覺地繞室尋尋覓覓,當她感覺出自己像丟失了魂,她突然啞然失笑:自己是真的愛他,愛需要理由嗎?愛從來不講理由,當年她在牛棚對他憐愛,就莫名其妙,毫無道理,而他那一夜摟抱她,也明顯沒講理由,他沒問她批不批准就輕薄顛狂了……

真是一理通,百理明。別管他怎麼想,怎麼態度,總之她丟失了魂,有權去尋找,她丟失了愛,有權去尋找,這愛一清二楚失落在他手裏,他不需要、不希罕,那是他的事,至於她,她有權哭一聲: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就這麽反來複去的想着,她終於下定了去見一見他的決心,而作好了被奚落、被嘲笑、被驅逐的思想準備,她還是又磨蹭了幾天才踏上探訪之路。而在這幾天,她強迫自己節食,喝鮮奶,一天兩次長途小跑,儘量操練身體,直至對鏡看到自己的小肚肥肉消失,乳房又堅挺起來,整個人有了生氣、神采……

 

三、

 

一大早起床,著意梳妝,穿了套亮麗時髦衣裳,坐四個小時車,抵達活水灣農場,已是中午。面前左手邊是海灣,波光粼粼,右手邊架起鐵絲網,延接拔地而起的懸崖峭壁,碰面的是大牌坊,攔路鐵馬,鋼鐵重門,門上鮮紅大字:“科學牧養場地,謝絕參觀探訪!”她按門鈴按了十多次,重門上才開了小門,一個四十歲左右粗眉大眼漢子探身搖手叫嚷:這裏謝絕所有參觀、探訪,也不歡迎募捐、行乞、借宿,更不歡迎老婦賣春。說完,也不待她說話,便又嘭一聲把門關上了,她再怎麼按鈴,門不再開,接著門鈴也不再響,她氣得沒法,想到那“老婦賣春”的話,更氣得她要死,按捺不住,她路邊捧起一塊大石,往鐵門砸去。鐵門嘭一聲巨響之後,居然再次打開,那粗眉大眼漢子手牽著一條狼犬出來,看了看被砸的鐵門,再眼盯著她,盡力抑制憤怒道:“我已說明謝絕探訪、參觀了,你把鐵門砸凹,究竟想怎麼樣?是不是你錢太多,要我扭送你去公安局,罰你五千元才舒服?”她不甘示弱:“你沒理由罵我老婦賣春!我沒穌胸半露,也沒穿超短裙!”那漢子噗哧一笑:“我沒罵你,我只是公告天下……算啦,讓你對號入座不舒服,我道歉就是。你走吧,你我互不相識,沒必要結仇結恨。”對方的息事寧人態度,令她也冷靜了,她從身上掏出二十元錢,遞過去,語氣平和下來:“我必要見著你們的老闆唐銀漢,勞煩你通傳。”那漢子拒絕接錢,臉孔又黑了:“別說二十元,門敬兩千元也不行。老闆三令五申,決不接待知青農友來探訪。你滾!”她也給氣了:“我沒說我是知青農友,也沒說我是參觀探訪。我是來討債的!我和他三十年前的欠負帳未算過,今天必須清算……”漢子大奇,愣了一愣,冷笑道:“三十年前的債?……這倒新鮮了。你聽著,殺死人過了二十年也過了追溯期,可免償命,可免受審。”這麼說著,可他還是心有所觸般,身子後仰,疑惑地上下打量她。她逼前一步:“過沒過期不是你說了算。你通傳了,姓唐的不肯認帳,那就真是過了追溯期,他拒絕見,我姓柳的立即滾蛋。”

那漢子眼珠一轉:“你姓柳?……好,……我總算認出輪廓了,你是玉盤姐姐吧?我們見過……”她愣了一愣,急忙道:“對了,我是柳玉盤,你是誰?”那漢子噗哧笑了,伸出手道:“我是狗仔,漁唱灣的狗仔,我曾給你遞送兩個枕頭,還記得吧?那時我到處跑,橫行霸道還不用穿褲……”

她終於也認出了,滿臉堆笑去握他的手。

頓時似暴風雨急止,天空放睛。他引領她跨過鐵門,快步走向食堂去。因為已是下午二時多,吃飯的人都走了,狗仔一迭連聲呼叫食堂人員火急炒兩個菜,火急送上飯麺食品,他搬張乾淨椅子招呼她坐下,急忙又親手泡上一壺好茶,給她洗茶杯,斟滿送上。

見他殷勤,她臉上綻放笑容,心中卻泛起隱憂:狗仔是殷勤了,可唐銀漢會不會冷淡?三十年滄海桑田,他似乎早把她忘記乾淨了,若見面他冷冷淡淡的,怎麼好?心念一動,當狗仔說要去打電話尋找唐銀漢,她一把拉住,問道:“你我只見過一次,你怎麼還記得我的姓名?”狗仔尷尬一笑道:“其實全忘記了,是最近唐哥問起,我說忘記了,他因而說出你的名字,又說出我媽叫我送你兩個枕頭。”她心中大樂,也忘了尷尬,她滿臉堆笑,放手讓他去找電話,飯菜送上,她一口氣吃了,也搞不清楚什麼滋味,只覺心甜得很,渾身舒暢。

不多一會,狗仔返回,說電話中找到唐銀漢了,他正在蝦塘餵蝦,他問明她是單刀匹馬來行兇討債,便歡笑著說馬上過來。說著話,便聽見海灣中有船艇行駛聲。狗仔忙招呼她出食堂,走近岸邊。船艇到了,只見船艇上一個頭髮斑白的人在招手,軀幹比她夢中的唐銀漢粗壯。她也舉手搖動,心中則感歎:咳……他頭髮都白了,身軀不再餓狼瘦虎似……

船靠近了,唐銀漢沒吭聲,只管凝眸注視她,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也盯住他望,狗仔跳上船,打趣叫嚷:“是都認錯人了吧?是認錯了請各退後,沒錯就應該淚流滿面,緊急擁抱。我去船艙,不好意思燈柱照著。”

唐銀漢沒有激動擁抱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拉她上船,輕聲道:“沒料到你風韻猶存,美人胚子仍在,倒是我老了,頭髮皆白,頺然一老翁。”她趕快柔聲道:“你是老了,但不頺然,你眼晴仍鋒芒凶凶,在這凶凶目光管轄區域我差一點被扭送公安局,一頓毒打兼賠五千大元。”他欠咎一笑:“沒辦法,不兇惡一點,還有許多笨7知青要闖來認親認戚,套交情,乞捐款。”她翹起嘴:“你這麼兇惡,就沒想到我也會闖來?”他尷尬一笑:“我沒想到你會來。約三個月前,我看到你丈夫梁興無豋在知青網站的文章,他歇斯底里說‘知青的青春綻放出血色浪漫’。他媽的被騙奸、強姦有沒有血色?……肯定有血色,恐怕也有快感吧?……看來被賊黨強姦也可以歌頌為‘青春綻放出血色浪漫’。我想你嫁如此人物,怎麼還會記得我?”她若有所悟,苦笑了笑道:“我看到這種詞語時也很反感,我就當面諷刺他:但願汽車沖上人行道把你撞死了,你的碑文我可以寫成史詩:‘突然的驚天碰撞/一個永葆青春的知青/就此迸散出血色的浪漫/光輝時代的一個生命樂曲/完成了跨世紀的交響’……他只是尷尬地笑,不能反駁。概括而言,他是他,我是我……”

他微笑,品味她的詩。

她心底漾起幽怨,又道:“你是三個月前看到他的狗屁文章,可你回國已經一年了,你沒理由不來找我,你的大丈夫風度哪里去了?”

他聳聳肩:“我找過你爸媽,知道都去世了,我曾去墳前拜祭過。我也曾想過去找你,但彷徨再三,我找不到一個探訪你的理由。你敲打我頭上的一記殺威棒可以作罷,但敲打我爺爺我老爸的兩記殺威棒,我沒法替他們說算了。而今天,你肯主動找我,我就可以在列祖列宗牌位上作交代:她肯來,等於道歉了,我不能小氣記恨,吝嗇酬恩。概括而言,我搞不清你是否還記得我,因為漁唱港那一夜,我們‘未曾真個’,我若藉口‘一夜夫妻百日恩’而找你,顯得我嘴臉無賴,並不顯得我有大丈夫氣度,偷偷觀察你夫妻生活得平靜安寧,我不忍心騷擾,我只能算作你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她聲調幽怨,不勝委屈:“我把名字也改了,改為柳青青,確實想忘掉你,可無數次挖坑掩埋往事,卻硬是給一次次雷電事件劈開、挖起,你害得我好苦……”

在這種場合,怪責、怨恨都是不必理會的,真正要尋求的是互相理解,似乎都互相理解了,他倆都忽然沉默。

船艇這時轉頭開行,繞著農場的巉岩亂石堆積、雜草藤蔓飄拂的海岸漫行,她想看一看農場近況,但傍岸樹木莾叢掩映,她想說些什麼,卻又千言萬語,一大堆亂麻似找不到頭緒,他忽又道:“你這次砸門討債,帶了帳單來沒有?當年我‘侵吞’的一百元修理費,是不是後來東窗事發,害你被毛主席和党逼你代我嘔出?”她笑了笑:“那件事我信守誓言,絕未洩露。我能清楚記得你欠我的是:林彪逃亡摔死,我心驚膽顫之餘,想到你會不會也逃不出國門,摔死或給打死,我偷偷哭了幾夜;當最偉大的騙子毛澤東兩腿一伸,死翹翹時,我想起你早已識穿他,想到你可能已慘死於亡命之途,又哭了幾天;再有,當我丈夫搞承包生產失敗,充分表現出知青的蠢才品格和無產階級的極不負責任的天生本質時,不禁又哭了……對了,你得賠償我的眼淚。這自然沒單沒據,但天知地知,滿天神佛可以作證。”他噗哧一笑,點頭道:“好,這不必單據,我認帳。還有沒有?”他的爽快令她感動,她脫口而出:“我拖欠你唐家的請罪三叩頭,也想今日在你唐家列祖列宗靈位前償付,不能再拖了。”他愣了愣道:“這有辱你無產階級的高貴頭顱吧?”她苦笑了笑道:“中國農村的無產階級受蠱惑而兇狂地殘害地富分子及其家屬二十多年,其頭顱談何高貴?中國城市的無產階級吃喝農民耕種出來的,眼見三千多萬農民餓死,他們一聲不吭,只顧著慶幸自已有城市糧配給可苟延殘喘,其頭顱、心靈又談何高貴?”他微微一笑,兩手大張道:“我當時只說你打出三大殺威棒,太可惡,但沒有要你賠罪的意思,請罪三叩頭是你單方面說的……”她激動道:“必要賠罪,必要賠罪!因為未獲授權,我無權代表中國農村的無產階級向受慘烈迫害的地富分子及其家屬賠罪,也無權代表中國城市的無產階級向中國的農民階級賠罪,但我可以而且應該為自已打出了三大殺威棒而賠罪,這個愧咎壓了我二十年,不卸下不行!”

他略一遲疑:“好吧,你堅持賠罪,我唐家門府列祖列宗就在我胸襟上,請便……”

她愣了,不知道如何算“請便”,他趨前幾步,一把把她摟抱了,手輕按她的頭,讓她的臉貼著他胸脯碰了三下,隨即放開了她。

這個豁達大度而又親熱的舉動,幾乎把她融化了,十多天來想見他又怕他抗拒、瞧不起、嘲諷的疑慮一掃而空。她沒有羞赧尷尬感,倒覺得這個請罪三叩頭太急太快了。嗐!他為什麼不多摟抱她一會?這摟抱為什麼不更緊一些?……

他沒有理會她心思的微妙活動,拉著她的手把她引領入船艙,斟了兩杯白蘭地酒,遞給她一杯,自拿了一杯,說了句“為死不去、埋不掉、又苦澀、又甜蜜的初戀情懷干一杯!”便一下子把酒干了,她怯怯的啜了一口,怕醉,不敢再喝,幸好他也沒逼她。他轉身去呼叫駕船的把船速加快,又把手機遞給狗仔,要求著急安排晚宴。船艇這時轉彎駛入一條疏浚寬闊的排渠,兩旁是農場的田地,只見到處水汪汪的,分割為一塊塊。見她縱目觀望,神色訝異,他解釋:自從知青絕大部分回城後,農田大都丟荒了,又經幾場颱風肆虐蹂躪,農場更形破敗,他去年租下時,聲明不搞鬥天鬥地的以糧為綱,是要利用活水灣的天然特色養魚蝦,養豬、狗、蛇出口。為此,他任由以前的生產隊房屋倒塌,平毀,至於第七隊,即她當年苦心經營的柳暗花明村,他則維護了,還建了一間簡陋的別墅,他就隱居別墅中,享受陶淵明的情趣。他一邊說,一邊指點哪一塘是養蝦,哪一塘是飬魚,養泥鰍……

說著話,船艇又轉彎。突然,她認出到了她曾落戶多年的第七生產隊,不由不興奮呼叫。他解釋:隊前河渠的柳樹,他嫌太密砍去了幾棵,留下五棵,寓意他真成了五柳先生,至於隊中桃樹,他嫌少,從其他破敗隊移來幾棵。至於以前他參予栽種的榴槤樹,榕樹,龍眼樹,鳳凰樹,居然不少存活。他壓低聲音悄語:看到那些小白長紅起伏搖晃,豔麗嬌美,他常想起她,想起“小憐玉體橫陳夜” ,她捶了他一拳,捶斷他的話。

沿著河渠往農場各處轉了一圈,船艇在一幅爬滿青藤,綠葉的竹籬笆旁停下,各人上岸,面前,枝葉扶疏中,露出一座兩層高的小樓房,房前空地一棵大榕樹,她駐足驚叫:“這不是我們當年開會的場地?”他也駐足,笑道:“沒錯,這樓房之地,當年是飯堂,倒塌多年了。我曾在這榕樹下被批鬥,另外,當年我就是指著這棵樹說:如果修不好抽水機,就吊死在這棵樹上……”她點頭,他又指著周圍的職工宿舍道:“這些宿舍沒人住了,但沒空置,我還把湮沒、殘舊的當年書寫的大標語翻新了,比如‘廣闊天地練紅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她不勝驚訝,脫口而出:“你怎麼還搞這名堂?”他淘氣一笑:“在縣政府辦妥租用手續,一個知青爬起的官員問我可否掛一個招牌,就叫做:知青紀念農場。我隨口應一句‘可以考慮’,於是有了靈感,那幾棟宿舍,養狗的一棟,我掛牌一等知青宿舍 ,養豬的一棟,我掛牌二等知青宿舍,養牛的一棟,我掛牌三等知青宿舍。你別耽心,我只是幽知青一默,自我娛樂一下,我謝絕參觀,談不上惡毒攻擊。你要去看望一下你的革命的後來知青嗎?”她噗哧笑了,笑得花枝亂顫,搖手道:“不必了,自從結婚、養育女兒開始,亦即你逃亡後兩年,我就明白知青是奔向狹窄天地,是被騙給一圈圈,一欄欄的囚禁著做工具,做牛馬。我還曾作夢你來找我,帶我爬上偷渡的船。”她突黯然,歎了一口氣,“醒來自然很悲哀,我知道你絕不會找我。也知道我絕不能怪你。我是寫信叫父親幫我拖著女兒逃離農場的,當時別說有多艱難,多狼狽了。我做逃兵,自知無恥,但不想超級無恥;我被騙,自知笨蛋,但不想死要光榮做超級笨蛋,我退團,要求討回入黨申請書和上山下鄉幹一輩子的宣誓書。這個行為一直為丈夫埋怨夏蟲不可語冰,他怨他的,我卻越來越欣慰……”

這時狗仔呼叫開飯,她只得住嘴。進入樓房飯廳,廚師,船艇駕駛員,狗仔和他老婆,還有一個叫小紅的小姑娘已把飯菜杯盤擺好,七八道菜,她頗吃驚小紅的美豔,溫柔,在吃喝著時,她悄聲問:“小紅是誰?你的小蜜?”唐銀漢靦腆一笑,點頭。她知趣,不再囉嗦,只是心酸酸的忍不住偷偷拿筷子戳了戳他的大腿。隨後,一邊吃喝,一邊聊起家常,他說出他的妻子在美國照顧小女讀大學,管理一間酒店,兒子和媳婦在香港,管理一間國際貿易公司,當年逃亡香港的孔老三,是這間公司的董事之一。他之所以回來收購農場,是抵受不住一個北京高官的死纏硬哄,這高官是高幹子弟、他中小學時的親密同學,這同學在三年大饑荒時曾幫過他,其後又給他許多高級幹部才有的禁書閱讀。這同學有一句話令他難以抗拒:“改革開放的本質就是在中國重造資產階級。你忍心弱智的、不負責任的親弟弟無產階級胡作非為至窮死?同時令炎黃江山破敗至不可收拾?”他現在雇用三百多人,找了兩個美國魚蝦專家來管理,另把狗仔夫婦從一間半死不活的魚網廠挖來,設了一個魚網廠,雇工五十人。他又說他老了,沒法事事親力親為,預算若虧掉億,便黯然撤退,算是已對祖國略盡綿力了。至於她,因為心中酸溜溜的想著他的小紅在場,她沒法與之鬥青春、鬥嬌豔而局促少言。

飯後,他引領她上樓,進他的書房歇息,書房裏有一張床,他叫她睡個醒酒覺。她見狗仔和小紅都沒上樓來招呼,樓房各處靜下來,一顆心不由不狂跳。似乎是給酸溜溜的感覺沖激太久了,需要安撫,她沒醉,卻裝作不勝酒力的身子搖晃,讓他來攙扶。他攙扶她去睡,她卻又說沒醉,只想和他多聊一聊,拉扯他別離開,他只得在她身邊坐下,和她說話。

漫無邊際的說了幾句,她忽然有了一個狂野的念頭,這念頭明明是突然而來的,十足狂野,可她又不覺得陌生,稍略反思,更有恍然大悟之感:這念頭談何突然呢?難道自己三十年時時想念他,不就是環繞著這念頭轉嗎?自己為什麼老是感覺空虛,失落,不就是這念頭在靈魂裏,在肉體內打滾而衝突不出嗎?

她不再多想,佯作不勝酒力,她倒身,臉埋在他胸脯,手勾搭著他肩頸,見他沒推開她,便顫聲道:“你欠我的,你怎麼償付?”他輕拍她的背:“你想我怎麼償付?”她許久不吭聲,他問:“你的生活有問題嗎?還欠多少退休社保金?”她騰出一隻手捶他肩胛一拳:“我不要錢,我安貧樂命。”他皺眉道:“你的眼淚我怎麼賠,我是男子漢,沒法像林黛玉似賠還眼淚……”她扭捏一下:“你不只是欠我眼淚……”他愣一愣,急忙又道:“好,你說,我還欠你什麼?”她連續捶了他幾拳:“那一夜你把我全身上下都摸了,我卻沒摸過你,你應不應該賠?”他愣住了,顫聲道:“我們不可能再續前緣,我不能拋妻棄子……”她扭捏:“誰要你拋妻棄子?我只是要你賠我一夜風流……”他失聲笑了:“這好辦,這個小生巴不得……”他突有所思,急忙轉口:“這事說難不難,說也不易了……”沉吟片刻,他為難道:“我脫光衣服讓你摸,小弟弟沒法像階級敵人被管制似規矩,幹起來了,你以後會不會後悔?你算不算紅杏出牆?”她臉發燙,卻勇敢道:“當年我確實是‘亂條犹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今天,我就是要紅杏出牆,三十年來我就是想秋水驚春,‘驚而溢出眼眶’,我被社會主義禮教教成笨蛋,它害我錯失良緣,我就想背叛它,浪爛它。”他點頭,卻道:“你的心情可憫,但對你丈夫不大公平,雖然他平庸,似笨7,但笨7不算犯錯。”她應聲道:“這談不上公不公平。誰叫他是弱智的無產階級,我是被逼嫁他的,當時我肚大了,心慌意亂,不能不急急結婚。他知道女兒不是他的,他容忍了,接受了,對女兒也不錯。就看這一點,近年他去嫖北姑給公安兩次抓嫖在床,我共拿七千元去公安局贖他,沒責駡他一句,並表明他若想離婚,我沒意見,不會為難他。”

唐銀漢頗驚奇:“那麼你女兒的親父是誰?”

她歎一口氣:“他是官宦子弟,別的生產隊的知青,林彪一死,他做高官的父親就從牛棚放出,連帶他也雞犬升天,給調入人保科做幹事,他來七隊指導工作,要介紹我入黨而纏著我,可他得手把我的肚弄大了,忽然又調回城了。他要我打胎,我不肯,他父親居然場黨書記也找來幚忙說服我,要我顧全大局,維護黨團光輝形象,我吵鬧,黨書記竟然威迫恐嚇,說是我搞色誘,說我是淫賤無恥的第三者,還說我敢搗亂會連帶收拾我老爸。我氣得要死,可我又沒有破罐破摔的胆色和辣勁,我還要臉,這時,梁興無表示肯娶我,我便急忙嫁了,事後我才知道,梁興無是忠實黨奴,他是接受場黨書記和隊黨支書的支派來解套的,一哄我結婚他就入了黨。這件事把殘留在我腦袋里、骨髓中的革命理想、革命言詞、革命情懷砸得粉碎,像屎尿般排泄乾淨,我一把火把大毒草──四卷《毛澤東選集》燒了,我徹底明白‘紅色革命’是什麽,‘紅色革命’是坑蒙拐騙的大騙局!……嗐!……這事想起來我也要怨恨你。怨恨是你把我摸了,把我的少女情竇摸開了,我才受不了那混蛋誘惑,後來呢,見女兒不是很聰明,我則又怨恨漁唱港那一夜你沒硬來,當時你稍為再野蠻一點,我就軟了,那麼女兒就應該是你的,會像你似聰明……”

她的話把他說得盪氣迴腸,不知該說什麼好。

見他躊躇著許久不吭聲,她負氣道:“你是嫌我人老珠黃了,你要抵賴?欠債不還沒問題,一句過了追溯期就行……”

他尷尬一笑道:“別這麼說,你還是我的西施,你確實風韻猶存。再說,我絕不想欠債不還,我其實是被一個關卡卡住了過不去。實對你說:當年我從你身上爬下來,痛感你被情慾只燒出三成火候,亦即難免會後悔和怨恨,我進退彷徨,於是追問天意,當時我閉著眼,心中說:‘出艙如果見月亮,那是天准我硬闖,如果出艙不見月亮,就是老天禁止我狂野。’可憐我走出船艙,正好濃雲蔽月,我不能不歎氣,冷下心來。我不迷信,但我從來不想背逆天道天理,三十年來我常想你,卻也想到老天註定你我無緣,強與天鬥,將奇慘無窮。我遭天譴無所謂,但我不想害你……”

她在他懷中扭擰起來,撒刁道:“你胡說!有多慘我都不在乎……以前是無緣,但現在怎麼又無緣了?你現在可沒追問過天意……”

他哦了一聲,似恍然大悟,稍略沉吟,忽然有了個主意:“好!這次我們就一起追問一下天意……”

他接著說出來,約十日前,她的丈夫梁興無給他寄來一信,說是和幾個農友來訪被門衛強硬摒檔,探訪的主要目的,是懇請他救助農友劉向紅和何招娣。信中附上劉向紅和何招娣的哭訴困苦、懇求救援書,他頗費躊躇,尚未作覆。現在,就由她和他分別寫出處理意見,再交換來看,如果兩人意見大致相同,那就是老天開眼,贊許他倆真個銷魂一夜,如果意見大不相同,則算是老天裁決兩人無緣,只准兩人柏拉圖式戀愛。

感覺這是橫生枝節,但眼珠滴溜溜一轉,她想到這像周瑜和孔明密商破曹大計時兩人手心寫字再亮出,那是一段千古英雄佳話,而今天,如果他和她各擬的處理意見相同,則分明就成就了一段風流佳話!她心動了,想點頭,卻又猶豫:萬一意見大不相同,怎麼辦?

看著她躊躇,他認真道:“這是問天,也是驗看我們是否心魂相通,你可不能輸打贏要,如果我們鑿枘不合,那應該是老天示警……我希望你我做才子佳人,不要像一對狗男女……”

她脖子一歪,牙齒咬了咬唇,脫身站起來:“好!我就喜歡你鬼主意多,就這樣,拍板成交!我賭!賭輸了我從此怨命,再不怨你。”

 

四、

 

說幹就幹,唐銀漢隨即從書桌抽屜中拿出梁興無的信和劉向紅、何招娣的訴苦求助書,放在書桌,推擁柳青青在書桌後的太歲椅上坐下,又給斟上一杯咖啡。他轉去隔壁臥房,自去寫他的處理意見。

柳青青靜下心來,打開劉向紅的訴苦求助信,只見字跡端正的寫著:

我叫劉向紅,長在紅旗下,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兒女,一九六四年響應黨的號召,插隊活水灣農場,積極抓革命,促生產,一去十六年,把青春獻給了上山下鄉運動。八0年病退回城,想盡辦法進入織造廠,一干十三年,同樣積極抓革命,促生產,可算是把中年獻給了改革開放,不料前幾年工廠資不抵債,賤價拍賣,買廠老闆因我以前曾檢舉揭發他磨洋工,惡毒攻擊毛主席等罪行,他打擊報復,炒我夫婦魷魚,丈夫當年氣病氣死,我算下崗待業,每月領政府二百元救濟金為生。可恨黑惡勢力橫行,引誘我兒子吸毒,嫖娼,他前後多次被捉,被毒打,我夫婦的二萬四千元安撫遣散費、解困房因而慘變罰款,被公安貪官全部勒索一空。眼下我的獨子又被抓去戒毒所,八成死二成活,有命出來也只是我的累贅,政府又以兩年救濟期滿而不再救濟我,我想做攤販但沒本錢,做工又老弱而無人肯雇用,可憐已走投無路,懇請發達農友或各方善長仁翁,助我解決一年米飯錢及欠繳的貳萬五千元社保退休金,以免我這個根正苗紅,把一生獻給党的工人階級女兒,晚景淒涼,遠遠不如掙扎求存、活在舊社會的工人老爸老媽,他們在萬惡的舊社會好歹沒被剝削壓榨至餓死街頭。

柳青青凝神想了好一會,在書桌上抽出一張白紙,寫下處理意見:

改革前後對比,證明“抓革命”實質是整人害人,絕對無法“促生產”而只會破壞生產,求助者一生害人而不自知,至老竟以恥為榮,可算愚不可及。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是天理。求助者種窮應得窮,種恨應得恨,予以救助是違逆天理。

放下筆,思量這處理意見必定和唐銀漢的意見相同,她頗感得意地笑了,可突然,她的笑僵住:他會不會人老了,心也大大慈善了呢?她吃驚地又想了一會,不由不自言自語:會的,會的,他是資產階級,他是人,有人性,自己可不能毛毒未清而只見他的階級性而不見其人性。這麼一想,她慌忙揮筆,補寫一段:

可憐她畢竟是愚民教育毒害的,請施捨三個月米飯錢600元,讓她向姑爺党的痛苦訴求可以延續,或許始亂終棄,害她一生的姑爺党會良心發現。如無效,唐府損失極微,如有效,則唐府大積陰德。

感覺足夠穩妥了。她轉而看何招娣的訴苦求助書,她很驚奇:字寫得歪歪斜斜的求助書,竟直面唐銀漢:

唐銀漢農友:

我是曾經愛你、並偷偷給你送上一盅窩蛋牛肉飯以示愛的何招娣。我為什麼愛你,因為人們都叫你做“資產階級”,而我特愛漂亮,愛穿花衣花裙,常常被人批鬥責駡太過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當然最愛的是資產階級。可惜你不愛我,我沒辦法,否則我會跟著你協助你去闖刀山過火海的,我曾下過這決心。而今,說這些已經無用了,因為後來在清理階級隊伍時,我揭發、批鬥過你。我很想說明:我一生從未寫過其他人的小報告,那次揭發,批鬥你,是被強迫的,隊的三結合小組當時嚴重警告我:如果我不檢舉你,不在批鬥你時拿破鞋拍你頭打你臉,那麼第二天就監護我,清算我“到處勾佬”、毒害男知青的罪行。他們認定必要我用破鞋砸你才能打下你的資產階級派頭,清除我嚮往資產階級生活的心思,我能不被他們嚇糊塗照著辦嗎?後來,在林彪摔死,人們不再那麼革命,那麼窮兇極惡時,我很想向你道歉,說對不起,可是你卻失蹤了,一直不見了,到而今有求於你才道歉,則道歉太假了,所以我現在沒法說道歉的話,我只能怨恨自己太命苦。

我確實太命苦了,你是我最心儀的,又不占我便宜的男人,可我卻被迫要羞辱你。至於其他我追過的男人,卻都混帳。他們總是得著甜頭就丟了我,還到處唱我賤,爛,臭,以致我被人們批判“到處勾佬”,是“破鞋”, 是“知青的恥辱”,好不容易終於嫁了,可憐丈夫卻是廢柴一條,爛泥一攤,不善謀生,更不懂愛我。二十年前我們夫妻辦回城手續,回城進工廠,十年前一起被迫下崗,拿遣散費做本擺攤為生,不幸丈夫腦笨腳慢,被城管多次毆打,罰款,他又氣又病,五年前去見了鬼,我無兒無女,落得而今孤苦伶仃,衣食無著。得知我若補繳近三萬元社保金,我可在八個月後每月領退休金過日子。我已找過很多人求情,但借不到,現聽說你發達回國,我懇求你能借給我,我以我的解困房、存摺作抵押,保證每月還款當月退休金的一半,借款可按銀行利率計息。

我這一生的最大特點是特別愛男人,我搞不清為什麼沒一個男人肯對我好,只想占我便宜。今天我求你伸出援手,實在說不出求借的理由,我只抱著一個卑微的夢想:當我兩腿一伸,脫離人世之日,我只怨恨自己命苦,不致怨恨世間男人全部是無情混蛋。我求你讓我夢想成真。

                 農友何招娣鞠躬敬上

柳青青頗覺好笑,抿嘴笑了笑,便拿起筆寫處理意見,卻突有所思,她啜了一口咖啡,走出書房,張眼見唐銀漢在隔壁臥室來回踱步,便叫道:“資產階級,你過來一下,我有疑點要核實。”

她回到太歲椅坐下,見唐銀漢走近,她詭譎一笑道:“何招娣說男人都想占她便宜,你老實坦白交代:你揩了她油水沒有?”他搖頭,她又逼問:“只吃了她的一盅窩蛋牛肉飯就沒了下文?”他聳聳肩一笑道:“這盅飯她是送了,但我沒吃,我請孔老三給她送還,因為她長相不佳,笑著像哭,我怕吃了她的飯會被她糾纏不休。”她點頭,卻又道:“會不會孔老三吃了?我料算孔老三應該偷吃了,若真退還了,何招娣大概不好意思重提此事。請別忘記:當年大家都饑腸轆轆,孔老三能餓貓不偷腥?再有,孔老三吃了一次,會不會再吃第二次?我落戶七隊時,孔老三早已逃亡,他會不會占了何招娣的便宜而她又不敢聲張?這件事關乎裁決甚大。”

唐銀漢愣住了,稍略沉吟,他從掛在牆上的西裝衣袋中掏出手機,拔打香港找孔老三,電話接通了,擾嚷片刻,他說清他的查詢,她挨近,尖起耳朵聽到了對答:

“那盅飯我是退回了,她很狼狽,羞急著她硬要我吃,說我不吃就倒掉算了。我能怎麼辦?倒掉對她太殘忍了。我只好狼吞虎嚥吃了。”

“好!這就對了,後來他轉而勾搭你了?她再又送了你幾盅飯?”

“再過五六天是又送了一盅,似乎是雞肉飯。總共是兩盅。”

“接著呢?你有沒有把她大腿藏著的鮑魚煎餅也扒下來吃了?”

“嚇!我沒那麼猖狂吧?……過三天我就脫逃回城,之後再沒見過她……”

“好,沒事了……”

唐銀漢把電話掛斷了,轉臉向柳青青豎了豎姆指,贊她精明,接著他便又退出書房。

約莫過了半小時,柳青青煞費思量,終於把另一頁處理意見也寫出:

拿破鞋拍頭掌臉,應該是為勢所逼,屬於被逼求自保,不屬於積極邀功行為。她雖未道歉,但確有求諒之意,可免追究。

你不愛她是你的事,她曾愛你,並有表示,便應悲憫、致謝。請贈送她八個月的生活費二千四百元。

贈飯退還而孔老三吃了,可算“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應免息借出三萬元,這是多謝她插柳成蔭,也算是代薄情男人向她致歉,消除她的怨憤。

儘管認定自己的處理意見,符合自己所想,也充分體現了唐銀漢的思想、精神、心態,柳青青還是不無顧慮地把兩頁處理意見分開摺了。她打算先亮出劉向紅的,對照唐銀漢的如有差謬,她可以酌情修改何招娣的再亮出,力爭一正一負打和可再賭一次而不致全盤皆負。她的心忐忑著走過隔壁臥室找他攤牌。

問明他已把處理意見寫好,她遞上對劉向紅要求的處理意見,向他也只索取了對劉向紅的處理意見,展開一看,寫的是:

既然她一心獻給黨,黨不應始亂終棄,這個黨似有悔禍之心,她應該繼續向黨哭罵訴求至死。唐某非御史、反貪局,又非慈善機關,相反倒是她的踐踏殘害者,如予捐助,等於讓種禍者得福,讓種恨者得愛。唐某絕不敢逆天行事,不敢助惡養惡。錢分文不贈不借。

考慮她非天生惡人、蠢人,她是被教壞的,她既然乞討上門,可施捨一千元,且聲明只此一次,不准再來。再來將享以打狗棍。

她不由不擊掌,蹦跳著笑道:“好!你比我慷慨,施捨比我的多兩個月,你也比我的惡,竟說出享以打狗棍的話。總括而言,是你周瑜的“火”字寫得粗壯,我孔明的“火”字寫得娟秀。”

他看完她的處理意見,也笑了。

她懷中掏出何招娣求助信的處理意見,遞過去,他接了,稍略遲疑,卻又遞還,詭譎一笑道:“何招娣的,似乎明天再揭曉更好吧?”她疑惑,瞪大眼睛,他又道:“何招娣的問題比較複雜,萬一你我所想不同,怎麼辦?”她驚詫不已:“難道拖延至明天就你我所想絕對相同了?”他只管詭譎地笑,她不由不打翻醋瓶,強笑道:“你今晚已預約了小紅過夜?”他只得止笑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已叫小紅出城休假幾天。我是為你著想,我認為劉向紅的問題,我們所見相同,等於老天已批准我們今夜真個銷魂了,何招娣的事明天揭曉,則是明天可否再風流一夜的問題。”他說著,一把把她摟抱了。她心中大樂,卻又忍俊不禁多嘴:“你唐資產階級就是多謀多奸,這算不算欺蒙老天?”

他摟抱著她旋轉,轉到床邊,一起倒臥床上打滾,滾停了,她趴在他身上。他挒掉了她的束髮橡筋,她的齊胸長髮亂了散了,在他臉上飄拂,他伸手撫弄著,調皮道:“這無論如何也不算欺天。首先:十萬元存放銀行三十年,利息累加應該也有十萬元了。我們的初戀埋藏、發酵三十年,計算利息合理,這利息准不准領取,權仍交付天,這怎麼還算欺天?再有,我忽然想起,儘管你改了名,但你我仍然相聚相愛在詩中,這很奇怪,教人不能不信是有緣。你應該記得,你爸把我的唐銀漢(汉)簽名,倒看成何銀塘,我也就改定我的江湖渾名是‘銀塘’,而你改名柳青青,很妙,同樣是在八百年前,楊萬里寫下這首詩:‘柳條百尺拂銀塘,且莫深青只淺黃,未必柳條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長。’請問‘柳條百尺拂銀塘’,等不等於‘青青新柳拂銀塘’?這明擺著是 天將美景撩人醉,怎能說是人欺天!” 

柳青青心甜得要融化,她願它融化了,連帶著把身體也融化了,就這麼融化在他身上。

 

 

夜來幾度狂浪,累是夠累了,卻似意猶未盡,天亮時分,當她醒來,便又想依偎著他撫摸個夠,只是見他睡得香甜,她怕把他撫摸醒了,因而盡力克制自己。就這麼矛盾著,她再沒法入睡,輾轉反側一會,想到一夜情實在難彌補三十年的思戀,必要多溫存一夜才好,她悄悄起床,借助窗櫺透入的熹微晨光,各處尋覓他的關於何招娣求助的處理意見。可喜並不難找,他的意見書就夾在一本《唐宋名家詞選》裏,書放在沙發上,她打開一看,只見寫著:

為求自保,便加害更不幸者,可恥可惡,因已後悔,自責多年,我可以原諒,但她不能完全免責,其心窮鄙,應受老天處以窮罰。我不能抗拒天罰。錢分文不借。

托孔老三退飯,別說是飯,就算那兩盅是屎,餓鬼孔老三滋滋有味地吃了,便是天高地厚之恩,必須報答。應送還三萬元以解其困苦,讓她餓鬼亦感受一下滋滋有味。

感覺他這意見和她的大不相同,她大吃一驚,思量著把自己的意見偷偷修改,卻又覺得自己的意見並無悖理之處,自己怎可以違心遷就,下賤求寵?她拿著筆,望著攤開的自己的意見書發愣。

就在這時,唐銀漢忽然側身,睜眼,嚷道:“你怎麼了?想欺蒙老天,更改意見書?”她脫口而出:“我沒更改,是你胡纏蠻搞。何招娣明明和劉向紅不同,你沒理由分文不借不助,卻又強充大方胡說孔老三應酬恩三萬元,孔老三不肯酬送怎麼辦?何招娣怎麼去得香港討要?”

唐銀漢坐了起來,伸了伸懶腰,招手索要她的意見書,她走近,遞上,他看了,笑道:“我沒有胡纏蠻搞。是你胡纏蠻搞把我的處理意見解讀錯了。我拒絕做知青,最主要原因是知青不負責任,我唐某是二十歲就被掛牌批鬥的‘資產階級’,責任心特強。我的意思是:孔老三如果把何招娣大腿藏著的煎餅吃了,酬答責任必須由他負。他只吃了她兩盅飯,並無趁機揩油,那他完全是為免我之絕情令她太難堪。所以,孔老三等於是代我吃飯,酬恩便應由我負責,三萬元由我送出,與孔老三無關。”

她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忍不住噗哧笑了,歡快道:“好!你肯酬恩,那麼你我的意見,便算大致相同了。”

他伸手把她摟抱了,仰身又倒在床上,沉吟著道:“你可算得上我的紅顏知已。你這幾句話:‘她曾愛你,並有表示,便應悲憫、致謝。’是我沒想到的,我算獲益受教了。所以,我接受你的意見,另外贈她二千四百元以救她燃眉之急。再有,你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堪稱妙絕,我想我們的初戀,當時你我都沒有生死相許的拼命激情,我們都是順隨天性,互相吸引,這似乎就是無心插柳。至於後來,我們各自的心柳條搖曳了三十年,這應該算“柳成蔭”了吧?”

她喉嚨作哽,眼淚奪眶而出,他用舌頭舐舔她的眼淚,又道:“何招娣的兩盅飯,酬恩三萬元,至於你偷偷贈我的七八盅飯,是擔著通匪罪的,我應該如何酬恩?送你三百萬?”她把臉埋在他胸脯,手捶打他的肩膀:“我父母給我留下幾十萬及一套大房屋,足夠安頓晚景了。我不要你的錢,我只要你好好疼我兩天。”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肩背好一會,柔和道:“我們應該把“無心插柳柳成蔭”想得更廣闊些。梁興無怎麼堅持要做笨7知青,那是他的事,但他肯為你遮醜,付出愛心協力養育你的女兒,我想你也應該讓他享受一下柳蔭……”她鄭重道:“你別老想著給我錢,我的生活過得去。我的女兒女婿每月孝敬我五百元,我都是叫梁興無拿去用,還有他承包虧掉的錢,嫖妓給罰的錢,都是我付的,他已享受到柳蔭。我這次來找你,純粹是追討愛,追討回青春時代失之交臂的浪漫,我不想這份浪漫被錢沾污弄髒了……唉,你別囉嗦,我的話沒有詆毀資產階級的錢都流著污血的意思。我只是想讓‘青青新柳拂銀塘’的美景,沒有煙霧,沒有塵囂……” 

見她態度堅決,他不再堅持,摟抱著她在床上翻滾,喳喳有聲地吮吸她仍然聳起的乳房。好一會,他忽然莞爾一笑道:“拖欠三十年的帳,算不算結算清楚了?還有其他沒有?”她眨眨眼,若有所思,道:“當年梁隊長慫恿我救你,你酬謝他沒有?”他點頭道:“他現在七十歲了,我雇請他的兒子為我開船艇。他當年不是施恩,而是報恩。一九六五年他老婆病得要死,醫院說沒法救,不再給醫給虊,是我力促他偷偷讓醫學世家子弟孔老三醫治,幾輪針灸居然醫活了,我又去打黑工買了一百多元人參送他老婆大補元氣。當年我不是要巴結權貴,只是見他老農民太窮苦可憐,我根本沒想過後來我被監護批鬥,還多虧他制止了暴民的兇狂……”她含蓄一笑:“怪不得他護著你,信任你,看來這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好!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否把“無心插柳柳成蔭”再想得更廣闊,範圍更大些?”他愣住了,她稍略沉吟,又道:“我希望你把農場大門上的“謝絕探訪參觀”的牌匾拆去,讓曾經插隊這裏的知青可回來憑弔青春,尋覓他們無意中栽種出的柳蔭……”

他眉棱一豎,退身坐在床沿,兩眼疑雲翻滾,冷笑一聲道:“我接掌這裏時,活水灣已變成死水灣,滿眼頹垣敗瓦,我特意查看帳冊看到,農場自開墾至結束,年年虧蝕,累蝕一千多萬元,請問插隊知青們插種了什麼柳蔭?請問哪一個領導、哪一個知青肯吊頸請罪了?他們有什麼資格自吹自擂曾改天換地,對青春無悔?上山下鄉運動一清二楚是歷史的反動,是毛澤東周恩來屙出的臭狗屎,怎可以讓笨7們給這堆臭狗屎招魂鼓噪,奉上鮮花祭奠?”

她也坐起來,鄭重道:“你解讀錯了我的意思。我同意,事實也證明:知青是愚蠢、狂妄、反動的一代,這緣於他們是偽共和國的長子,即一出娘胎就吃中共狼奶,其受毒被愚化最為深重,最為深重一代應予悲憫。我說讓他們去尋覓柳蔭,指的是知青們在苦難的變相勞改的歲月中,互相間或多或少都無意插柳栽種了情誼,那情誼頗似涸轍之鮒的相濡以沫,相煦以濕。稟持與人為善之心,我認為應該讓他們回來重訪涸轍,憑弔青春……”他若有所思,一言不發,她又說下去:“很可能會有哪麼一小撮超級紅色奴才,硬要給知青的青春塚堆放七彩花圈,硬要在墓碑上堆砌狗屁不通的諛詞,你阻不了,也沒必要阻止,只需十年,二十年時間,這些花圈、諛詞就會隨同知青一代的湮沒而滅絕。我感覺得到,毛澤東思想發臭了,鮮花香水遮蓋不住了,偉大的個人主義旗幟,已經在學界、新生一代中飄揚。”

“不!不行!”他的兩道濃眉抖動著:“你心腸挺好,但你的寬宏大度過份了。那些紅色奴才之所為,並非只是為知青墓塚堆花圈、唱諛詞,他們是削尖腦袋鑽營,刻意要為罪惡的文革招魂,為毛魔塗脂抹粉,他們或有意或無意地給罪惡滔天的共產主義重塑金身,打造寺廟,予以香火供奉,這是會迷惑青少年一代的,必要阻止。粗略一看,毛左、毛奴要跳,確實阻不了,但所有覺悟者都起來抵制,則絕對可免青少年一代被蠱惑。我們不可以米蘭昆德拉般逃躲進異性褲襠中就算抵制,必須學哈維爾,堅持地表示出反抗、蔑視、不合作。我還記得,當年我被強制披上‘知青’馬甲,被勒逼上山下鄉時,曾怨恨我的父祖受共產主義邪魔迷惑而遺害我們,今天,我可不想我的兒女,侄兒女輩怨恨我們這一代不提醒他們警惕。這件事沒商量,我決不給紅色奴才提供方便。如果……如果你不高興,我們可以再分手二十年才兌現這真個銷魂第二夜。”

她委屈得掉下兩滴眼淚,顫聲道:“我沒有要脅你的意思,我絕不是奉命來作說客,也絕不是糊裏糊塗受紅色奴才的感召。我只是感覺:笨7冇藥醫,但笨7不是罪,老天爺一大把年紀,不會嚴懲笨7……”

她的委屈聲淚把他觸動了,他黯然一會,忽然噗哧一笑,道:“應該是我反應過份,把你誤會了。這樣吧,我們妥協:謝絕探訪參觀的招牌我不拆,但准許知青農友尋覓涸轍、憑弔青春,享受柳蔭。你去知會知青農友們,可致電梁隊長或其他留在活水灣的老職工聯繫來訪。我不參加,也不阻止。你最好提醒一下那些紅色奴才,不要鬼哭狼嚎什麼“對青春無悔”,什麼“知青是了不起的一代有極小部分蠢才知青,依靠緊緊靠攏黨,死活爬入新階級而在上山下鄉運動中得重用,享有好處,他們大可以私下回味好處,但在聯歡會中搖旗呐喊“對青春無悔”,這是騎劫廣大知青的真情實感,是侮辱慘死在農場、在逃亡之路的知青。被強姦者沒理由愛上強姦者,沒理由要接受“我對被強姦被殘害無悔”的喧囂聲轟炸。我一直不敢探訪你,以為你不會懷念我,難道不就是被這些毛賊、毛奴的喧囂誤導?”

她臉上綻放出笑容,連連點頭道:“這很好!其實我也就是這個意思,我早已感覺這道世紀之交的風景線詭異變色,只是未想到這變色是騎劫知青、侮辱知青。我會鄭重警告的,誰要騎劫,我會還以顏色,我會敲鑼打鼓質問他為什麼倒流回城?我會鞭撻出他是上山下鄉運動的可恥逃兵原形,我看還應該勒逼他為埋骨窮山惡水的知青掃墓、守靈,呼喝他給死難農友的遺屬捐款……”

他也笑了,摟抱著她,輕拍她的背脊,示意她不必太激動。她逐漸平靜了,他問她餓不餓,要不要馬上傳呼早餐,她說不餓,只是全身心饑餓他的擁抱撫摸。他於是把她的衣服剝乾淨了,擁抱著她撫摸。

她陶醉著忽然問:“我們到明天幾點就緣盡了?”他柔聲反問:“你嫌太少了?”她點頭。他歎口氣道:“三十年的刻骨思念,只贏得兩天歡好,的確太少了。”

她黯默,猶豫著,手撫摸著他的頭,忽然身子扭擰道:“你是‘資產階級’奸雄,你應該有辦法爭取多些,當年抗旱不是死局嗎?你就有辦法把抽水機搞活了……”他沉吟著,搖頭道:“做人要順從天意,不能奸狡欺天。你我三十年的帳已結清,怎能又搞糊塗?”她錯愕,抬頭,頗失意的凝視他的眼睛,他續道:“唐銀漢和柳青青都肩膊上長出了腦袋,不再是笨7知青,但是,但是……”他捉她的手去抓住他的陽具,“這個唐小弟弟很笨,”他又伸手去撫摸她的陰戶,“還有這個柳小妹妹也很笨,他和她都堅決服從比黨、比國家偉大萬萬倍的大自然需要,堅定地上山下鄉,在大腿旮旯安家落戶一輩子,這大腿旮旯可視為僻野邊疆,也可毛賊東、Chou and lying 般美稱為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因而這無猜兩小,可算最標準的蠢笨到死的知青。對不對?這個唐小弟弟和柳小妹妹明顯已栽種出情誼,栽種出柳蔭……為此,他倆時不時互相探訪,時不時重溫相濡以沫,相煦以濕的滋味,一大把年紀的老天爺也斷不會阻止吧?……”

她噗哧一笑,騰出手來重重捶了他胸脯幾拳。但埋下臉,她還是心中喝采他的主意妙絕,只怕老天爺聽見也擊節喝采,忍俊不禁。

 

注釋:

 

笨7,7的粵音近似嚓,而粵俗語中,駡人“笨嚓”,即駡人是“笨屌”也,這是廣東廣西民間極流行的粗言。

蘇軾詩,詩名:《中秋月》。銀漢無聲轉玉盤句: 銀漢,指銀色天宇玉盤,指月亮。

曾巩的《咏柳》詩以柳樹隐喻權奸和邪惡勢力,詩筆委婉清逸,並無劍拔弩張的憤恨,拿柳樹來隐喻囂張狂妄低智低能的知青亦甚恰當。初黃,指柳條很稚嫩,柳條稚嫩時顏色淡黃;飛花,指柳絮;蒙日月,指蒙蔽、遮掩日月。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是杜甫《夢李白二首》中詩句。一般注釋本把“明”字 解釋為“(我)表明”,黃琉認為解作“(他)明白”似更恰當。

陶淵明,一名潛,字元亮,自號五柳先生,東晉大詩人,曾作小官,不願為五斗米折腰而辭官歸隱。

小憐玉體橫陳夜,唐 李商隱詩《北齊二首》之一的詩句,原詩如下: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小憐,是南北朝時期北齊皇帝高緯寵愛的淑妃的名字。

楊萬里,南宋四大詩人之一,所引詩詩名:《新柳》。且莫深青只淺黃:柳老則顏色深青,柳嫩則顏色淡青而近似淺黃。

新階級: 南斯拉夫的副總統和「人民議會」議長吉拉斯(又譯德熱拉斯)是鐵托的親密戰友,法定他可以順利地接班,出任南斯拉夫國家元首。但當他認清了共產主義本質,毅然放棄了巨大的權力和輝煌的政治前途,在二十世紀五十代末寫出了一部重要著作:《新階級》,該書依據社會主義陣營內國家鐵的事實,雄辯揭示社會主義不可能消滅階級,總是要自發地、兼且由共產黨極力地培育出一個以權力來殘酷剝削、迫害人民的權貴新階級。《新階級》發表後轟動世界,被翻譯成60種文字,發行了三百多萬冊,吉拉斯為此書被鐵托逮捕,坐牢多年。但鐵托及全球的馬列主義者們,幾十年來無一敢向《新階級》挑戰,無一敢批判它。中國六十年代就有了該書中譯本,唯只限黨的高層幹部閱讀,並不對外發行。自有互聯網後,該書才為中國廣大民眾看到。

➒ Chou and lying 英語,「周氏欺騙公司」之意,發音近似周恩來,這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洞燭周恩來真相的西方名人對周恩來的鄙視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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