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农业农村部罕见地发布《关于防止大规模返乡滞乡若干措施的通知》,这份文件以预防性干预的姿态,试图阻遏一股悄然成势的逆向人口流动浪潮。这并非简单的行政指令,而是对当代中国社会结构性危机的紧急回应:当城市化进程在房地产金融断崖与青年失业顽疾的双重夹击下戛然而止时,曾经被虹吸至城市的劳动力开始以被动返乡的形式回流乡村。
通知中强调的“若干措施”——包括加强乡村基础设施投资、推广返乡创业补贴,以及强化城乡就业匹配机制——表面上看似务实,却暴露了决策层对这一现象的深层忧虑。它并非源于个体选择的自由,而是资本积累逻辑与城乡二元体制长期叠加的必然产物:农村空心化尚未痊愈,城市空心化已如潮水般涌现,进城与返乡这两条轨迹并非对立,而是同一场空心化进程的连续阶段。在这一宿命中,青年世代的佛系心态——不内卷、只躺平、无贷一身轻——以拒斥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的决绝姿态,悄然酝酿成另一场无声的革命,挑战着整个现代化叙事的根基。
这份通知的出台,恰逢2023年至2025年房地产断供潮的巅峰。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数据,2025年前三季度全国法拍房数量同比激增85%,一线城市核心学区房价格腰斩,曾经视房产为人生锚点的中产阶层神经被精准击溃。这场危机并非突发,而是刘易斯二元经济模型在中国语境下的扭曲延续。从1978年至2010年,中国精准复刻了刘易斯路径:以土地财政和劳动力商品化为引擎,国家主导的单向虹吸将农村剩余劳动力抽尽,直至刘易斯拐点到来。
然而,与原模型预期的“一体化”转型不同,中国未能实现城乡融合。户籍壁垒、土地集体所有制以及资本下乡的迟滞,导致农村在失去青壮年劳动力后,陷入贺雪峰所描述的“空心村”困境:人口空心、治理空心、产业空心、情感空心。留守乡村的“38-61-99部队”——即38岁以下的零星年轻人、61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以及99%的闲置土地——成为这一完成时状态的典型画像。虹吸动力衰减后,城市化率逼近65%的天花板,农村不再是无限供给的劳动力库,而是低成本生存的缓冲区。
返乡者并非携资本和技术凯旋的创业者,而是资不抵债、身心俱疲的城市失败者。他们返回乡村的唯一动机,是利用其作为“低成本死亡缓冲区”的功能:在免除房贷、车贷、物业费后,依靠老人养老金、低保、自种蔬菜与零星务工,实现生物学层面的存活。这可被视为托达罗迁移模型的逆向运转:当城市预期收入因失业风险和高生活成本急剧下降,而农村预期生存成本趋近零时,迁移方向必然反转。大量80后、90后进城一代在资产负债表崩塌后,被迫逃生。
这不是主动的“逆城市化”,而是被资本危机抛弃的被动退场。从马克思异化理论视角审视,这些返乡者经历了双重异化:在城市,他们被异化为房贷的附属物,劳动成果被房地产金融资本吸纳;返乡后,又沦为“多余的人”,其存在仅服务于社会稳定的最低需求,而丧失生产性意义。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与鲍曼的流动现代性在此交汇:在全球化和金融化双重风险下,个体被抛入永久不确定性,传统保障体系崩解后,空心化的农村成为最后的“风险缓冲垫”。
然而,返乡滞乡的浪潮中,最为激进的变奏并非80后、90后的被动回流,而是95后、00后青年世代的主动拒斥。这一群体以“佛系心态”自居,不内卷、只躺平、无贷一身轻,却将这一姿态推向极端:不买房、不买车、不结婚、不生小孩。这种拒斥并非消极逃避,而是对结构性压迫的最决绝反抗。它自嘲为“绝代天骄”——没有房贷的枷锁、没有车贷的负担、没有下一代的传承义务,从而实现一种彻底的自我解放。这不是简单的消费降级,而是对现代化生活脚本的系统性退出:拒绝买房,即拒绝成为房地产资本的终身债务奴隶;拒绝买车,即拒绝交通消费主义的无谓追逐;拒绝结婚与生育,即拒绝将下一代投入同一台抽血机器。
这种“四大皆空”的策略,与吉登斯的反思性现代化高度契合:在传统生命轨迹——上车、加杠杆、繁衍——彻底破产后,个体通过主动断裂实现反思。它与中国语境下的低欲望社会形成激进变种:日本的“草食男”源于物质饱和后的优雅退潮,而中国青年则在现代化尚未充分展开时,便被迫进入生存退行。日本年轻人不婚不育后,仍可倚靠完善的社会保障与父母遗产体面终老;中国“绝代天骄”一代却连遗产都无从寄望——80后父母的房产正面临法拍,只能以断子绝孙作为对制度的骄傲标签。这种自杀式反抗的逻辑尖锐而深刻:当制度无法提供安身立命的可能,最彻底的报复便是拒绝延续它,从而让抽血机器在无血可抽时自行停摆。这比一场瘟疫更致命,它颠覆了人口红利与消费驱动的增长神话,将个体自由置于集体叙事之上,迫使社会直面其内在的空洞。
这一拒斥策略的集体投射,最极端地体现在张家界七星山“骆驼杯”极限荒野求生挑战赛的爆火中。这场由张家界文旅部门与“老六荒野”团队联合主办的赛事,已连续三季成为2025年中国社会心理的显影镜。2025年第二季于10月9日启动,以“一把柴刀、无人区、49天无补给”的铁律,将100名选手投入极端环境,最终仅14人晋级决赛,直播最高同时在线1800万人,全网播放量突破121亿。第三季报名人数逾10万,中签率不足1%,冠军奖金提升至50万元,甚至吸引国际探险家贝尔·格里尔斯关注。

荒野求生节目的参赛者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文旅转型的流量豪赌,执行经费达500万元,七星山景区门票收入暴增;实则,它精准捕捉了青年对“系统崩盘后生存技能”的焦虑预演,成为空心化宿命的仪式性舞台。赛事中,95后女选手“冷美人”面不改色吞食蝗虫、雨中钻木取火,却在后期因体力透支晕倒退赛;90后“林北”在树上嚎叫返祖,囤积两吨柴火模拟过冬;“张老六”以祖传篾匠技艺建造带自动门的藤蔓庇护所。这些不是猎奇表演,而是对消费主义幻灭的公开处决:选手主动放弃手机、超市、医药,用身体实践“无贷一身轻”的极致版本,验证在荒野中即使一无所有,也能活得比城市房贷奴隶更轻松自在。
张家界赛事爆火的深层社会原因,可归纳为四个相互嵌套的维度,这些维度如层层嵌套的牢笼,全面展示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腐朽。第一维度是生存技能的补偿性囤积与末日预演。在2025年中国,16-24岁青年失业率长期维持在18%以上,实际体感远超此数——就业内卷、岗位停滞、工资倒挂,已让城市中产叙事彻底崩塌。年轻人清醒认识到:房贷一断,便须返乡,而返乡后的空心村已无产业可依,唯一剩余的比较优势,便是极端环境下的原始生存能力。张家界赛事因此异化为全国规模的“末日生存训练营”:林北的返祖嚎叫并非疯癫,而是对潜在整体性退化的本能响应——当全球风险社会将不确定性制造为常态,贝克理论中的“人为制造的风险”已渗透日常生活,青年必须提前储备捕鱼、辨毒、筑棚的技能,以防明天就沦为“多余的人”。
这一维度的讽喻在于,它揭露了教育与就业体系的彻底破产:大学文凭本应是通往未来的阶梯,如今却成了末日手册的序言。年轻人报名荒野求生,不是寻求刺激,而是被迫承认现代化承诺的虚假——它许诺繁荣,却交付废墟;许诺保障,却遗弃个体于原始丛林。这不是个人选择,而是制度性背叛的集体自救,嵌套进更深的绝望:若连生存技能都须自学,何谈社会进步?
第二维度是对现代性生活脚本的仪式性处决。这一维度嵌套于第一维度的技能储备之上,将抽象焦虑转化为身体实践:选手在荒野中主动剥离一切便利,执行“没有房贷、没有车贷、没有下一代”的终极脚本。这是一种公开的、仪式化的处决——冷美人吞蝗虫时,不是在表演韧性,而是在用饥饿鞭挞消费主义的幽灵:那些在城市996还贷的同龄人,正为月供而喘息,她却证明,女人也能在无援环境中独活,奖金20万不过是附赠的讽刺。林北的树上过冬、张老六的藤蔓豪宅,则是返祖的极端隐喻:它们嘲讽了都市的钢筋水泥牢笼,揭示现代性本就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奴役。
鲍曼的流动现代性理论在此被颠覆——流动性本应解放个体,却在中国语境下蜕变为债务的永动链;荒野求生则逆转这一链条,让青年以49天饥饿作为对脚本的宣判死刑。这一维度的深刻尖锐性在于,它暴露了性别与阶层的双重压迫:冷美人的退赛引发网友感慨“她已赢了,至少证明女人也能活”,这不是赞美,而是对生育惩罚的控诉——在高房价与职场歧视下,生育等同于自杀,荒野成为女性重获主体性的临时庇护所。嵌套效应在此显现:技能囤积(第一维度)服务于处决仪式(第二维度),共同铸就一种伪自由——青年看似反抗,实则在制度缺席中自生自灭,现代化退化为原始退行。
第三维度是集体创伤的肾上腺素景观化。这一维度进一步嵌套前两者,将个体绝望放大为全民狂欢:121亿播放量并非流量奇迹,而是社会创伤的集体暴露。在贝克风险社会框架下,2025年中国青年已内化“manufactured uncertainty”——房地产金融炸弹、就业内卷、生育惩罚,这些人为风险如病毒般蔓延。张家界赛事提供安全距离的窥视窗口:观众观看“冷美人”吃蝗虫,不是猎奇,而是进行全国规模的生存压力测试——如果明天断供、失业、系统崩盘,我能否像林北那样嚎叫返祖?
这是一种肾上腺素驱动的心理演练,鲍曼所言的“刺激景观”在此被算法放大:短视频平台推送高刺激片段,将原子化愤怒转化为被动消费。尖锐之处在于,这一景观化机制精准收编了创伤:第三季10万报名者中,多为失业青年,他们赌上生命验证“饿死事小、失贞事大”的传统伦理已失效,却不知这正是规训社会的胜利——福柯的数字监控通过点赞与转发,将潜在集体行动扼杀为个体竞赛。嵌套于前维度的技能与仪式,这一景观化将荒野求生从自救异化为 voyeurism 的盛宴:青年在丛林中流血,观众在屏幕前解压,社会则以“幸存者偏差”名义,继续回避结构性改革。结果是双重异化:创伤未愈,反成娱乐资本的燃料,空心化从乡村蔓延至心理内核。
第四维度是文旅资本与绝望的完美共谋。这一维度作为外层嵌套,吞噬前三维度的所有能量,将社会绝望转化为可变现的流量密码:赛事表面是张家界文旅转型的成功——景区门票暴增、选手涨粉20万获赞助——实则暴露资本对空心化的最新收编形态。张老六的篾匠庇护所本是生存智慧,却被包装为“祖传豪宅”IP,售卖周边;冷美人的蝗虫时刻,成为减肥教程的代言。这不是胜利者的奖赏,而是系统对“极限生存”的精准利用:你以为在反抗房贷奴役,其实已成更廉价的流量奴隶。
这一共谋揭露了中国式现代化的终极悖论——文旅本应疗愈空心,却加速其传播:七星山从无人区变流量黑洞,荒野求生从预演退路,蜕变为消费主义的新变种。嵌套效应在此达巅峰:技能囤积服务处决仪式,仪式景观化绝望,共谋则将一切货币化,形成闭环牢笼。青年报名第三季,不是寻求解放,而是默认“极限生存”将成为主流——奖金50万元不过是诱饵,引诱他们将个人创伤献祭于算法神坛。福柯的规训在此升级为资本的微观权力:涂尔干的失范状态被消费化,愤怒导向刷视频、学300元活法,而非集体暴动。陈胜吴广的时代是“无路可走才造反”;今日则是“有荒野退路,所以永不造反”。
张家界荒野求生的四个维度相互嵌套,如一张精密的蛛网,捕捉并放大空心化的宿命:从技能补偿到资本共谋,每一层都深化了青年佛系心态的革命性,以断子绝孙与原始返祖作为对抽血机器的终极反击。这场革命无声却深刻,它不诉诸街头,而是渗透日常生活:当林北在树上嚎叫,冷美人吞蝗虫时,他们不是在娱乐观众,而是在预言社会的退化终章。
从农村空心化到城市空心化,再到返乡滞乡与荒野预演,中国正完成一场史无前例的整体性退化。大卫·哈维的空间修复理论在此适用:房地产作为资本最后疆域崩塌后,整个发展模式陷入危机,而中国情形更严峻——缺乏福利国家建设,资本榨干城乡后,只能让被抽干者退回废墟等死。
当最后一批90后、00后或被动断供返乡,或主动“绝代天骄”,或报名荒野求生验证末日时,现代化叙事以最讽刺方式终结:不是共同富裕,而是全面空心化。进城是第一幕的幻灭,返乡是第二幕的逃生,青年拒斥与极限预演则是第三幕的决绝退出。
这不是悲剧,而是现有模式在特定历史阶段的必然逻辑:当社会未建安身立命的制度基础,只筑永动抽血机器时,空心化便是其唯一的归宿。农业农村部的通知、张家界的柴刀,皆是这一宿命的注脚——
它提醒我们,革命或已在荒野中悄然点燃,只待一缕火种,焚烧整个空壳。
2025-11-23 长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