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常年接触上访者,遂产生将他们的故事整理出来的想法,为的是能够向世人揭露世间的悲苦与黑暗,让人们真正认识到这个时期的中国民众(包括访民)的状况,不再继续漠视与回避。至于说这些文字的作用,我不敢抱有过多期望。以我多年来的经验来看,文字很难对他们起到实质性的任何作用,但我不能不写,即使完全无能为力,我们也没有理由不忠实地记录。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太阳挂在天空的当中,我在公交车上感受着它的温暖,这温暖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小朋友说的“我对太阳公公今天的工作很满意”。然而毕竟是冬天的北京,当我早上10点半在南六环外的一个公交站点下车后,还是感觉寒风刺骨。融雪后的天气格外的冷,我就在这寒风中等待着请我到她的暂住地看看的朴顺女家里。

当我们拐了几个弯才到了朴顺女的暂住地时,我才知道,这根本就不应该算是个住人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一片平房,原住户在自己的平房挨着马路的一侧盖的一个小棚子,它的作用不过就是用来储存杂物而已,现在用来出租了。打开门进去后,我发现,这个地方加起来也不过一米宽两米长一共两平方米。虽然它收拾得很干净,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我进去没地方坐。朴顺女让我把鞋脱了,上到她所谓的床上去,和一个闻风而来的男访民挨着坐下,而她则只能站在刚能战下身子的空地上,背贴着门。床上的末端,放着她临时借来为我取暖的电暖器。我问她我不来的情况下怎么办,她竟然说,抗着,因为花不起电费。我知道我就算劝她,她也不可能把电暖器关了,于是我就坐在这所谓的床上,听她给我讲述她的故事。她说我记录,为的是能尽快做完离开,好让她赶紧上床钻在被窝里暖着。这可是十冬腊月的北京啊!

“我叫朴顺女,51岁,黑龙江省牡丹江市西安区……”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不用那么正式吧,这又不是接受正规媒体采访,也不是在公安局接受询问做笔录……”

朴顺女笑了,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访民也笑了。笑了就好!因为我看到过太多的哭诉,看到过太多的屈辱。而我,也随着和他们的接触的愈益频繁而心理有了一定的问题,朋友甚至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我不想每一次和他们接触都弄的那么沉闷和沉重,所以我尽量让自己和他们打交道时尽量把气氛弄的稍微轻松一些。

“我是1997年因为买了房子而导致上访的。1997年4月14号,我花了8万8买了一套住宅房,住进去后没多长时间,就发现屋顶一块水泥预制板横着断了,继续住下去,哪天被砸死还不知道呢,我肯定不敢再住了。我找了开发商、建设局、政府信访部门等等单位,这一找就是10来年。找得我是精疲力尽,浑身是伤。可能是被打的太厉害了,我都记不住我被非法关押了几次了,就随便捡几次说吧。

2007年4月26号,我被当地接防的在北京南站附近的高法抓住,他们对我非法搜身后带到马家楼。在从马家楼往牡丹江驻京办走时,我是被抬出来的,因为我不走,我知道去了结果更坏。接防的中的一个叫何景山的就推我,我被推的站不住,头磕在了停在一边开着的车门边上,我的头被磕破了。我还不上,他们就打我,拳打脚踢,真不是娘养的啊!我的手腿都叫他们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头上右后侧的头发都让他们揪掉铜钱大一块,现在还长不出来……

2007年10月31号,我从国家信访局出来,牡丹江驻京办的人在20路车的车站给我抓住,送回牡丹江,直接关到拘留所刑事拘留,然后又把我送到牡丹江救助管理站非法关押。说是这个地方是信访学校,呵呵。那个地方全是特警当看守,一共24个人,轮流值班。他们把我关进去的目的就是不人那个我上访,其中有一个接防的让我签不上访的承诺书。我没那么傻,他们多次骗我说给我解决,等我不上访了等他们给我解决的消息,就再也等不到了。我被骗的次数太多了,对他们已经不相信了。

2008年1月10号那天,我跟看守说我要上厕所顺便打水,看守不让我去,我俩就吵起来。他可能是嫌我烦,开门让我打水上厕所,在我打了水进门时候,看守把我按倒,骑在我身上打,说我袭警,拿开水烫他了。我当时就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起不来。我们一起关押的人很多,那些人都在别的屋子里,但是能看到我挨打的情况,他们就给110打电话报警。结果110来了给那些和我一起关在信访学校的访民做完笔录后说,这是政府办的信访学校,他们没权力管,走了。

我回到屋里,难受的厉害,要求看病,他们也不理我。就连我上厕所的权力都剥夺了,我只好在屋里拿盆大小便。幸好我是一个人关一个屋子,要不我都羞的没办法在屋子里大小便。本来大家伙都是每顿两个馒头一袋咸菜、一天两顿,磕我因为挨打难受,吃不进去,所以就基本不吃什么东西。就这样,我楞是抗了3个多月。

2008年11月3号,我闺女来看我,我问她要电话,给牡丹江市信访办副主任于军,我说我要治病,我难受的厉害,我怕我死在里面。于军说,我们对你的事情还是按照原来的解决方案,你要是同意,就让你看病,你要是不同意,就把你关死在里面。所谓的解决方案,不过就是按照我买房的钱退给我,那我这些年遭受的损失和屈辱呢?谁给我造成了这样的结局?一开始就这样解决,我还能上访吗?所以我没同意,我把电话挂了,让我闺女走了。我闺女走了以后,我把床上的三角铁拆下来,把窗玻璃砸了个粉碎,把屋里的一个不用的固定电话也给砸碎了。正砸着,我心脏病犯了,正好我那屋门开着,我就躺到了走廊的一张床上休息。可能过了一个小时,来了几个警察,看来看就又走了。第二天,我被信访办的人带上车,说是领导要接谈。我在车上说我病的厉害,现在半身麻木,能不能先给我看病,他们不给看,于是我们就又吵了起来。吵完我就被送到了拘留所,给拘留了10天。完后又把我送回所谓的信访学校。在送我回去时,还让我签不上访的承诺书,我没给他们签。

2008年5月29号半夜,我心脏病和高血压犯了,看守我的特警打了120,120来把我拉到牡丹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正在抢救过程中,牡丹江市信访办的齐建利闯到抢救室问我,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快说不出话了,我心想,我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访下去。齐建利被抢救我的医生给赶出去了。我不知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仇,抢救完后,牡丹江信访办的人硬把我从医院拉到信访学校,让我签再不上北京上访的承诺书。我知道,再不签,估计就得死在里面了,我就签了。然后我就自己打个车回家了。我在家休息到2008年12月28号,就又到了北京上访,我肯定不会不上访,我的冤屈还没解决呢。

2009年7月22号我到国家信访局上访,又被送到马家楼,一个叫董佳的工作人员说,我的事情2007年8月就给我报解了,也就是说我的事情解决了。我从来没听到任何人给我说我的事情报解了呀,我就问她,能不能给我看看报解单,她不给我看,让我走。还没等我走,一个黑龙江接防的把我的身份证给抢走了。气得我躺在……”

朴顺女正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脸色煞白,吓的我赶紧挪开身子让她坐在床上。她眼泪下来了,我也就不敢再听她讲了。我怕她犯了病,那对我来说,是个天大的难事,我没能力帮她看病。

大概休息了10来分钟,我看她脸色好一些,就让那个一直坐在我身边的男访民出去,我也出去了,我说我下次再来看她,可我知道我可能再不会来了,我没法再来了!

离开这个月租一百块钱的所谓的房子,我头也不回。我知道朴顺女还在我身后,还没进去她存身的小房子里,她希望人们倾听她的故事,但是,这会让讲述者和倾听者都倍感压力。

等我再次坐上公交车时,感觉冷风刺的我浑身疼。我没感冒,但是我冷,冷的要命!

后记:我现在不知道朴顺女现在还在不在北京,那么冷的天,她在那样的小屋里,肯定是受不了的。但愿她现在回家了,等春天天气暖和点的时候再到北京。我不希望再听见访民被冻死的消息,也不希望朴顺女的病情恶化,只是我没信心给她打电话,我怕她期盼的语气。在这个世界上,谁能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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