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6日我跟刘霞最后一次见面,距今天正好26个半月。

  那天下午,我俩在玉渊潭南路9号院西南门东侧的泓灏阁茶馆聊了一两个小时。虽然当时网上已有报道说晓波获诺奖的可能性很大,但她仍如平常,没心没肺地说说笑笑。7日晚上我跟她在网上语音,她仍是说说笑笑。

  10月8日下午,我再次来到泓灏阁茶馆门前。当我打车在玉渊潭南路自西往东,接近9号院西南门时,门前的拥挤令司机很是迷惑:这是学校还是大官住的地方,怎么这么多记者?我说,中国有个作家叫刘晓波,有可能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过一会儿揭晓,尽管他本人在监狱里,但他的家在这里,这些人是准备采访他的妻子的各国记者。司机说诺贝尔奖可是世界上最大的奖啊,这个人了不起,可他为什么在监狱里呢?我说因为他写了几篇文章。司机说文字狱啊,我说是啊。因我高兴,下车时没让司机找零钱。

  后来果然晓波获奖了。晚上回到家里,我在网上见不到霞姐,接连两天,谁也不知霞姐的下落。直到10日晚上20点58分,霞姐的推特(Twitter)帐号(@liuxia64)突然开始发推。没人知道这是否她本人。后来我终于跟霞姐通了话,证实那是霞姐本人,并把晓波见到霞姐后说的“这个奖首先是给六四亡灵的”的话发到推特上。那天晚上霞姐已被软禁,警方已警告她不能见媒体不能见朋友,但她仍渴望见到朋友和记者。这里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因那晚下雨,霞姐跟我说千万不要让记者冒雨等着见她。当时她想不到的是,两年后,还是有美联社和明报等媒体的记者通过多次尝试、包括蹲守的方式跟她直接见上了面、对上了话。

  后来我在网上又跟霞姐聊过几次,最后一次是18日。当时我的感觉是,霞姐的说笑越来越少,后来就显得有些着急了。21日,我最后一次见霞姐上线,没一会儿她就下线,跟我没说话。此后,我跟霞姐完全失去联系,再也没有她的直接消息。




  霞姐写电子邮件时,因打字技术太差经常使用同音的错别字,很是搞笑。她很少落款,有一次落了“虾姐”两字。其实晓波的MSN昵称就是“虾米”,甚至在自由中国论坛还有个叫“虾米”的马甲——“虾”是“霞”的谐音。晓波最初使用的国内信箱就是霞姐的名字——用霞姐的话说,晓波一直在使用她的名义上网。而更可笑的是霞姐有一次用了“瞎姐”两字。我问她到底是“霞姐”、“虾姐”还是“瞎姐”,于是她改口自称“笨人”。

  其实霞姐讨厌电脑和上网。她是在晓波被抓以后开始经常使用电脑和网络的。就是说,为了晓波,她被迫跟她讨厌的事情打交道。但我想不到的是,霞姐告诉我,是她教晓波上网的。那还是在晓波上次三年劳教期间,就有朋友送给霞姐电脑,并教会霞姐上网,而晓波出狱后霞姐又教晓波上网。晓波学会上网并离不开电脑以后,霞姐就很少使用电脑了,就是偶尔上网也只是收发邮件。霞姐跟我说,等晓波回家后,她就不用上网,什么也不干了——痴情的女子!晓波是她的依赖,有了晓波就有了一切。

  2010年7月6日,在锦州监狱外面,警察问霞姐你老公是干嘛的,霞姐说是个傻博士。在霞姐眼里,“傻”是晓波的第一关键词。早在《零八宪章》发布之前,霞姐就凭她多年的生活经验敏锐地感觉到,晓波将因此再次坐牢,而她,将不得不再次奔波于探监的路上。后来这一切都被证实,也再次证明了晓波的“傻”。

  我在《我愿为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奉献我的一生——〈狱中书信集(致父母)〉序》中说:“活着,首先面对的是亲人。”当时我没结婚,所以“父母是我最重要的亲人”。而作为已结婚的人来说,丈夫或妻子成为跟父母同样重要的亲人。对于母亲已去世、父亲不理解自己的晓波来说,霞姐是最重要的亲人。霞姐跟我说过,她和晓波互为信仰。在锦州,为了能见到晓波,她被迫写了保证书不再拍照——只要能见到晓波,这些委屈她都能忍受。

  看到霞姐这样煎熬,有一次我在泓灏阁茶馆单独跟霞姐见面时忍不住说,你们出国吧。霞姐脸色一变,说我们不出国。也由此,我知道他们夫妻俩的爱情故事,将上演世上独一无二的悲情一幕。




  坐牢的是晓波,受株连的人很多,但用全部生活来承受这个痛苦的,只有霞姐一个人——不管跟晓波关系多么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替代。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比如我吧,虽然跟晓波霞姐交往时间不长,但毕竟跟他俩都曾有过一段时间较频繁的接触,其中霞姐曾称呼我是她的兄弟。但在诺奖带来的一系列压力面前,我退缩了——我有着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首先就是我身患晚期癌症的父亲在2010年10月23日得到全国乌云密布的消息后叹着气跟我说:“你千万别出事,你一出事我就完了。”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很少公开提及晓波霞姐。

  但,今年12月6日美联社公布霞姐的视频和照片后,我愤怒了。

  霞姐的没心没肺,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她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形象永远是说说笑笑。跟绝大多数入狱者家属的悲情(我父母当时就是这样悲情)不同,她是一个整天嘻嘻哈哈跟狐朋狗友吃吃喝喝的酒肉之徒,不管老公是否在监狱。另一方面,她近乎与世隔绝两年多,这种后果是她当时没想到的,没有为此做好准备。所以,12月6日见到记者,她率性大哭,没有装模作样。她那种委屈的大哭,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但若非委屈到极点,霞姐不会那样嚎啕大哭。所以,我打破沉默,为霞姐写下这篇短文。

  霞姐对记者说,“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么荒诞的一个地方。太荒诞了。我觉得我是一个在情感上对刘晓波获奖的后果做好了准备的人。但他得奖之后,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一得奖我就没办法离开我家。太荒诞了。我觉得卡夫卡都写不出比这更荒诞、更不可思议的东西。”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一个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荒诞世界。

  晓波在监狱外面的时候,霞姐不爱名不爱利不爱钱,爱的就是晓波这个人,所以在爱名爱利爱钱的滚滚红尘之中是一孤客。晓波在监狱里面的时候,霞姐更是一个孤客。除了心灵深处的孤独,现在连外在的躯体也孤独了。

  但是,朋友们从没停止对霞姐的惦念。这个周末,北京将迎来今冬最寒冷的日子。今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刘荻说,世界末日象征着一个旧时代结束,一个新时代开始。我相信,霞姐获得自由的日子,不远了,霞姐跟晓波团聚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2012年12月21日,于世界末日中的北京

2012年12月23日发表于香港《明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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