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如珍:最后的哀怨嚎叫

  吴如珍去世已有15年,与所有荒谬的农村故事一样,她生前倍受欺辱,死后丧礼壮观,五彩缤纷的三角纸旗插在田槛上迎风招展,锣鼓唢呐震天,道士做斋勤勉,酒席大摆数日,亲朋送礼不断。吴如珍死时是个耳聋的72岁老太婆,一辈子没吃过几顿像样的饭菜,身上穿的已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旧衣旧裤,那个打着赤脚、弯腰驼背、脸上布满灰尘污垢的矮婆婆,即是她。我大约三岁时,她曾手拿一个斗碗来接我的童子尿,说是拿回去治病,喝了大清热。她丈夫死得早,一辈子没再嫁,待儿子大了,这儿子却像老子一样天天吼得她不敢说话,就连她跟路上行人打招呼,也被儿子吼“狗日话多泼烦”。村里人不知道她是怎么活到72岁的,若换成别人,营养根本跟不上,又被终日吼得谨小慎微,就算没虚弱死,也早被气死了。

  这位生命力顽强的老太婆,更多人说是“被虐待死的”。那是1998年的旧历冬月,吴如珍病倒了,以往生了病她会跑到各家各户问各种草药哪里有,然后拿着镰刀到树林、田壁、院子去找诸如苦蒿、金钱草、天荷芋之类的草药,可这回她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站起来头就晕得想栽下去。她只能忍受着儿子、儿媳一遍又一遍骂“懒虫疙瘩”、“老不死”,嗔唤个不停,像求爷爷告奶奶一样,希望他们能带她去看病。来的是乡村医生,输了一次液,留下几副药,然后就走了,再没来过。吴如珍在床上躺了两天,吃完了所有的药,仍然不敢下床,一直在喊“冷”。她的女儿知情后,在看望她时给她带来了一床电热毯。插上电后,人暖和了,也就不叫唤了,每天安静地睡在床上,被儿子称为“像死人一样”。

  这床电热毯,是吴如珍死前在这世上得到的唯一温暖。至于吃,反正饭端过来了,放上几根菜就完事,你爱吃不吃。人有吃喝,就有拉撒,起初儿媳还扶老人帮着脱裤、擦拭、提裤,可后来儿媳看她叫唤大小便的次数越来越多,就骂她“日妈硬是屎尿多”,不再理会,吴如珍只能拉在身上。儿子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一回到家中,疲倦至极之时听见老太婆哎哟翻天地叫唤,脾气更为暴躁,于是干脆扯掉了电热毯的电源,咒吴如珍“要死就死快点,不要叫得烦人”。从扯掉电源到吴如珍落气,一共有三天时间。这三天,吴如珍的房间被锁上了门,里面漆黑一片,她没有进过一粒米,饿得心慌,冷得发抖。如此绝境,一个正常人尚且精疲力竭,更何况一个重病在床的虚弱者。吴如珍与其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被饿死冷死的。

  在吴如珍以全部力气发出最后的哀怨嚎叫时,路过的村民有几十个,许多人都说这声音让人听得渗得慌,却没有一个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行动。在吴如珍隆重冗长的丧礼上,她的儿子、儿媳披麻戴孝地跪在棺材前纷纷磕头,听道士宣念祭文听得泪流满面,众人叫他们节哀,称他们孝感动天。他们是村中最勤劳的夫妇,起早贪黑,干活卖力,可在对待吴如珍这件事上,显示的何止是冷漠,简直是视同仇人。想当年,守寡的吴如珍在挣工分得口粮的年代,为了能多挣点工分,干活的时间总是比别人长,割草的份量总是比别人多,为的就是让子女不挨饿。母亲曾为子女付出的一切辛劳,在子女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以后,却全被遗忘。母亲被折磨得痛至骨髓,竟不如听不得叫唤的儿子在情绪上的所谓痛苦,这种冷血,人性何存?


何修能:乞讨让他更悲惨

  76岁的何修能在死前做了一件为生存而战的事:乞讨。他计划着乞讨一点钱来看病吃药,总比拖着等死要强。他在乞讨前做了三件事:一是把被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虐待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唯一信任的同龄老人;二是向这位老人交代他死后埋在哪里;三是说出乞讨的计划。何修能确实去乞讨了,拖着颤巍巍的身子,右手拄着竹棍,左手端个碗,逢人便说“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在赶集的日子里多数人对他视若无睹,少数人随手扔个一两元。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将此事转告了他的儿子,恐怕当天何修能乞讨所得远远不止36.5元。他儿子搭乘别人摩托,迅速找到老父,像警察押犯人一样连推带拽地将他带回家中,声如洪钟地严加训斥,最后还逼老父交出乞讨的钱,老父拼命护住,死活不干,竟被儿子抢过碗砸烂在地,老人哇哇大哭。

  这次乞讨事件成了何修能晚年命运的分水岭:此前,一天到晚没人与他说一句话,逢到吃饭时,他坐到属于自己的小桌前,坐在大桌上的儿子扔过来一碗放点菜的饭,注意,只有“一碗”,想再吃不准添,想不吃也不行,必须干干净净一粒不剩地吃完,吃完以后把碗翻过来扣在小桌上,乖乖离去。整个过程,不准说话,这跟我们平常喂狗喂猫差不多,何修能这时也确实和狗、猫相仿,尚且还能四处走动。乞讨以后,他再也不准走出自家院坝,一旦迈出半步,就会被立即吼回来,威胁不拿饭给他吃,他也就只能退回脚步。至于那36.5元,虽然未被儿子、儿媳没收,却也仍被孙子盗去。何修能义愤填膺地问责36.5元的去向,迎来的却是众人之骂,儿子还说:“别说没拿,就是拿了你又敢咋样?狗日丢人现眼,没打你就是好的啦。”

  何修能在乞讨之后活了五个月。这五个月里,他总盼着能有人到这个在他看来“亲人都变成了鬼”的家庭来,即便他不开口说一句话,也还能听出别人话中的人味来。与对待老人的野蛮不同的是,这些儿辈孙辈的人,在对待外人方面,却是相当谦虚,无比礼貌,特别殷勤,格外周到。可一旦外人消失,一个个都变成仇敌,看何修能一眼瞪他一眼。何修能倒床的那一天,是他坐在院坝看夕阳的最后一天,比起过去还能看看风景,他倒床的日子是那么孤独和恐惧。他具体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他76年里做过什么,也无人提及。在他死后,那位同龄老人最为愤怒,握着已成尸体的何修能的手,大骂这些后辈人面兽心、不得善果,再命令他们必须把何修能埋在他们母亲的坟边,然后抹泪离去。这一年,是1999年。

  紧接着的故事,就是这家人再也没有一个年老体衰的“老不死”,全家人外出打工,孙子娶妻生女,孙女嫁夫生子。原来的破烂瓦房也一概推翻,变成了面积巨大的二层楼房。他们对外照样礼貌周到、温和客气,也会在难得回家的时候,带着鞭炮、香烛、袱纸到何修能的坟前磕头祭拜,求他保佑全家人财源滚滚来,全年无病灾。具体有没有保佑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那种生前如仇敌、死后假善心的事,我这辈子见得太多了,只想说该忏悔的都去忏悔吧,该赎罪的都去赎罪吧。我还记得何修能生前最后一次走出院坝找同龄老人的场景,他是那么老泪纵横地声声泣血,说“人老被人嫌”,“早死早超生”,这两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为何我清楚?因为何修能寻求倾诉的那位“同龄老人”,便是我当时尚未去世的爷爷。


邹福英:11个子女的冷漠

  邹福英如今还健在,已有82岁。在一个几乎要热死人的夏日,她全身湿透地来到我家,与奶奶聊天。她此行的目的,是焦急地寻找孙女,因为她身上的钱全都用光了,唯一愿意偷偷拿钱给她的,只有她尚在念高二的孙女,可我们没有谁知道她孙女去了哪里。邹福英如今的生活的确惨淡,我以为像吴如珍、何修能的悲剧只能发生在上个世纪,没想到她仍在这样的黑暗深渊里无法自拔。邹福英总共有11个子女,大多数已外出打工,在家的共有三个,见她如未见,各家管各家。她只能住在没人住的房子里,望着已空的米缸,摸摸更空的裤兜,不知道该向谁索取粮食或者基本的赡养费。你也许会说中国有法律,你去起诉子女啊,绝对管用,可是100个被冷漠的老人有99个不愿意这么做。他们嫌自己是累赘,能活下去就是最高的要求。

  之所以造成如今的难堪,各有各的说法。有人很有家族赡养老人的经验,认为这些子女应该开个家族会议,规定每个子女每年固定拿出多少钱,然后哪几个月让老人在哪家生活。可是邹福英的长子生性懦弱,从来没有发言权,谈得上关心邹福英的,居然不是子辈,而是孙辈。邹福英虽然不具有挣钱的劳动力,可是在帮助照顾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方面,确实付出了心血。跟邹福英有感情的,不是亲生骨肉,而是第三代。可是,这第三代一个个外出打工、各自娶嫁之后,又各顾各家,别说寄钱给邹福英,就连一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邹福英只能凭着每个月90元的农村老人养老金过生活,实在没钱了,她的孙女只能从高中住校伙食费中抽出一些来偷偷递给奶奶,不能告诉大人,否则会被骂。

  我亲眼目睹过这个家族的冷漠。这个懂事的孙女,父母外出打工多年,她从县城高中回趟农村老家,那么多伯伯叔叔姑姑,居然没一个人问她吃没吃饭,更无一人开口请她吃饭。她也就只能自己买菜回来,亲自炒菜,叫奶奶一起吃。注意,是“买菜”,在这广袤农村,一顿饭的菜值几个钱?亲人之间有必要分得这么清楚吗?更不像话的是,这个家庭有次遭来横祸,房屋被人纵火,电器、厨具、桌、椅、床、衣服等,统统被焚为灰烬,这种一无所有的状况,竟没有一个亲戚站出来说句安慰的话,或请这个唯一在家的孙女吃顿填肚子的饭。这就是真正冷漠的农村家族,自己被蚊子咬了一下,似乎比别人手被斩断还要痛,别人的灭顶之灾之于自己而言,从来无动于衷。人们善于推卸责任,善于猜疑嫁祸,可就是不善于救人于危难之际,送炭于风雪之中。

  邹福英如何有了这样的悲剧家族,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一些子女众多的家族都爱“一碗水端平”,大家出200元我就出200元,有一个不出我就绝不出,谁要是首先倡议表态出多少钱,轻者被骂是傻逼,重则被骂几个狗卵子钱,显摆欺人。表面上,争的都是一个“钱”字,可我却看到那么多对老人无比冷漠的人,一旦赌博起来,几百上千元的输赢都无关痛痒。他们一个个把自己“小家”的事办得风风光光,穿得体面,吃得丰盛,可为什么不愿意把养育过自己的老人也当成家人,反而当成路边掩鼻而过的垃圾?摆在邹福英面前的,不是她的赡养问题,而是生与死的问题。她没有向任何子女提出过索要钱或粮食的要求,这11个子女也就当她不存在,他们以为每个月90元已经够她活下去了。不管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恩怨,养老是铁打的责任,恩怨不是借口,贫穷不是理由。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倾向摇滚乐,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业已奋笔十年

2013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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