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囯干走了,他带着一个86岁老右派对自由的渴望走了,也带着对铁桶专制下芸芸众生的深情厚爱离世。这位被21年劳教劳改受尽凌辱与折磨的老汉,活到晚年,仍是关汉卿说的那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算是右派群体中一条硬汉。
他家住成都陕西街恩溢堂教堂旁,较早就受洗了基督,摩西领弟子出埃及那种挚著,孟子讲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操守,皆形成他纯真坚定而顽强刚性的性格,是那种越压越刚直的不屈,迷信暴力者难理解的另类人性。
阿列克塞、托尔斯泰写俄囯知识份子《苦难的历程》里:那些三次灰水中浸泡、三次碱水中煮沸,哪有劳教营中右派,九死一生中的劳役、九死一生中的饥饿、九死一生中的挨斗残酷。
1962年,中国右派5大劳教营的峨边沙坪农场的右派死得白骨累累,朱国干与我是从白骨堆爬出,转移出荒山野岭,到乐山沙塆镇大渡河边的劳教铁厂,由形消骨立快成饿殍的枪救,才逃出鬼门关,捡回的一条活命的。
那时,毛泽东大跃进大炼钢铁全民上阵,用泥糊的土高炉尽已坍塌,惟大渡河边还未熄火这洋高炉,仍在冒烟,河边纤绳拖运炉料的木船,还匍伏挣扎着如列宾画的伏尔加河上那种衣衫褴褛的纤夫,他们都是被劳教者。而从山上差点成了饿死鬼的少年劳教,救活过来,正派他们钻在矿洞挖矿。而我们这批饿回人间的右派,正在寻觅一切可进口的食物,去偿前3年的饿债。
此时,这几十个尝到一口米饭如打牙祭的右派,八方寻可吃的“进口货”。
川大的右派戴心如教授,像乞丐似的在河边捡别人洗菜丟弃的破菜叶,去填辘辘饥肠,年轻的测绘队员叶佛熙,买到作猪饲料的胡萝卜茵,正一碗碗装进空捞捞的肚里。但朱国干,我见他坐在石灰窰上,入迷哲学家贝克莱主教的《人类知识原理》,忍着饥肠辘辘,进行着哲学思考,并笑容可掬地向我推荐:这18世纪英国哲学家说的,才是真正的哲学逻辑。劝我读一读贝克莱。有了这思维严谨的哲学作参照系,开我眼界,我才觉悟早年读艾思奇那些宣传品:不过是肤浅的洗脑文字了。
毕竟那里是俄国古拉格式的劳教营。朱国干从哲学理论去抗拒红色洗脑,总属于出头橡子先烂的一类,当“四清”运动一来,便遭打击,那些文盲与半文盲的干警獄吏,只会用“反改造”与“思想反动”这类草绳去驯服他,当然无用。当他终于被囚永川新盛劳改劳教茶厂,文革中,便遭判重刑20年。那些捆绑吊打与劳役加饥饿的折磨,我以为他会死在牢狱里。胡耀邦改正右派,却又把他救回成都,安置在水电十局子弟校去教英语,地址在后来地震中心的都江堰紫瓶铺映秀湾。他年近50才寻农家女结婚生子。退休后,他上网,扩大了视域,翻墙,见到参照系,获得觉悟精神资料,从此,他成了都江堰巿反洗脑反专制的标杆人物,引国保常监控与喝茶。青春、理想、国运尽毁创痛深重的他,便以剩余的退休岁月,如基督那么忏悔,去代专制赎罪,将他翻墙看到的真像与自由世界的真实,打印成文,向不明真象不上网的中老年茶友散发。于是,他成了都江堰囯保经常请喝茶与约谈的对象。
多少人遇此压力,便噤声了,他却向年轻的囯保,抖出中共建政时自已曾任老公安的履历,称他从省立成都工业专科校毕业,即分配到重庆西南公安部。1954年,即派往西南最大狮子滩水电站工地,在留美归来工程师身边卧底,监控他的一切行动。他说:“我干你们这一行时,你爸可能没出世哩!现在,竟然监控起我来了。当年,我那么卖命也打成右派,你将来会有好结果吗?”
朱国干说得年轻囯保无言以答,硬不过他这种鬼门关也闯过半生的老头,只望他理解自已的职务责任,务请朱大爷不在他管制范围内惹亊。于是,从1990年代中期,老朱便每周上一次班车赶到成都,推着一大包说真话揭真象的网文,到成都茶馆,既会老友老同学,又提供他翻印的网文,开人眼、醒人脑。从此,国保认为这老头,用江湖话叫很落教,用他们的话叫:很配合他们的维稳。
终于有一天,他儿子结婚,告诉我:近一万元的宴席费,是国保寻到设宴地方,主动代付了。当然,报销在他们很充裕的超军费的维稳费了。说起此亊,老朱哈哈大笑。但是,他的放肆推销禁文禁书,也惹出成都的麻烦。
几年前,在他那堆打印的网文边,摆出一摞书,路过的交警一看,是香港开放出版社出的张戎与他历史学者丈夫哈里代著的《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亊》。不到10分钟,50米外那派出所涌来几个国保,要收书又要抓人进派出所,眼看卖书的刘眼镜要抓走了,朱囯干挺身出来阻止说:“书,是我请他代卖的,要抓,抓我!”
国保警察一看,白发下一张黧黑靣孔,庄严得毫无半点畏葸,正僵持下,一些茶客来当说客,劝说国保说你把朱老头抓去,中午,要管他饭,他一身是病,还要管他的医与药,不是给自已添麻烦吗?国保警察一听,也觉多一亊不如少一亊,这老头,已是自已祖父一辈的人了。训示一番,叫把这些网文与书收拾起,不准在此散布,然后离去。
国保走时,朱囯干还拿出一本书去赠送说:有空,你也看一看这书吧!这是你们四川省委原宣传副部长张守愚的女,费多年功夫写的,很真实,作为你们真实的党史阅读吧?绝对有益!出乎茶客们的意外,朱国干没有夹起尾巴溜了。乃是翘起尾巴地不卑不亢!都称赞这老头是一条汉子。
经过这一番亊后,派出所招呼茶馆老板,再卖茶给这伙人,就封他茶馆,于是,这伙茶客,只好另寻闲话今古之地。而朱国干自那次波折之后,一些老伤病复发,有次,还穿一身美式军便装来喝茶,电话中说:“待儿子买了汽车领到驾照,他每周来成都喝茶。免得一小时多长途工交车的拥挤。”但这一年多来,他过去受的折磨都在身体上以伤病反映出来,现在听到了他辞世的噩耗。
老朱走了,他是学工科的,受的民国教育,既继承顾炎武以天下为已任的士人精神,也接受了文艺复兴后现代科学文化。从他赠的藏书里,有伏尔泰、狄德罗与洛克和卢梭,还有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今天,出了技术专业便成文盲的那类知识份子,还有朱国干这种抗拒洗脑一生不屈的文化知识人吗?想到此,不禁对老朱的硬汉性格,愈加敬重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