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年一度春風柔。各式各樣的人物又在想着用各式各樣的方法紀念“五四”了。我想的卻是,何時能不再紀念“五四”。
就像某個革命領袖變成神一樣,某個歷史事件(如五四運動)也變成神。於是諸神們紛紛淩駕於活生生的人之上,一批又一批個人在神的陰影下生活,膜拜和思想,這種社會現象被稱爲“異化”或“疏離”(alienation , отчуждения)。
把“五四運動”編入中國聖經故事的是共產黨人,毛澤東把“五四”說成是中國共產黨的组織準備和思想準備,宣佈五四運動的方向是中國青年運动的方向。這個方向一直被堅持到五、六、七十年代,千萬知識青年超大规模上山下鄉。五月四日還是中國的青年節,成了教育改造青年學生的好機會。
2. 1989年初,離開紀念“五四”七十週年還早。各路雜誌、研討會紛紛約稿,組織選題。4月底中共中央政治局開會的一個議題是,如何對付即將到來的“五四”敏感時刻。
那一批人紀念“五四”的興趣卻越來越濃烈,“靜默三分鐘,各自想拳經”。有人着眼於新思想啓蒙,呼唤國人憂患意識;有人落筆於文化傳統,倡導新儒家;有人盼望再来一次“打倒孔家店”,借助波瀾壯闊的民眾政治,衝涮中華大地沉重日加的污垢;更有人試圆重新揮舞民主科學兩杆大旗,為政治改革裝置助推火箭。现實感很强,針對性明顯;大家心中有數,當權者惴惴不安,許多人莫名其妙盼望着那一天。
這一天竟然在4月中提前來到,6月初很快結束。結果是“五四”之後添加了一個“六四”,又一個帶血的悲慘紀念。真擔心再來一個“七四”,這種紀念日太多,中國百姓吃不消。
3中國的運动常常和天安門聯繫在一起,人們說起“五四”,提到“六四”,就會想起天安門。
天安門廣場面積位於世界前列。西欧北美國家的首都廣場暫且不說,遼闊廣大的蘇聯,其首都莫斯科的紅場也只不過是一條稍寬一些的街。廣場越大,民主越小。民主政治不是廣場政治,街頭政治,而是議會政治、廟堂政治。民主要討論,廣場上幾十萬人無法討論;民主要表決,人山人海中難以表決。
有人爭論過,八九天安門廣場運動是“民主運動”,還是“爭取民主的運動”,抑或“反對不民主的運動”。這裏涉及對“民主”本意的理解,是個難题。難題沒完全解開,但人們大致發現一些民主鬥士爲了民主目標可以使用不民主的手段。
幾年前在中國看到報紙採訪復旦大學歷史系名教授周予同,這位歷來被稱爲“反動學術權威”的統戰對象,原來是“五四”運動的積極份子,火燒趙家樓的勇士之一,當然的民主先驅和革命鬥士。“歷史跟歷史學家開了一個大玩笑”——記者不無感嘆地說。我心中冒出的另一個大問號是:當年的民主是否需要火烧?或者說,今天的民主也要掀餐桌、砸玻璃和拳打腳踢?
4.餓漢喜歡畫餅。因為沒有民主和科學,所以國人對七十年前“五四”請出的德賽兩先生心向住之。倘若身處廣泛的民主政治和昌明的科學環境,就不會有那麽大的動力再做各種紀念。國家强盛之日,不必“外爭國權”;国內政治清明,無需“內懲國賊”。
我主張只慶祝快樂,不紀念悲傷,“五四”太沉重,悼念的場面總會有人傷心痛哭。
中國有許多節日可資紀念和廈祝。元霄、端午、中秋、重陽、還有新桃換舊符的春節。再可以加上一些外來的如聖誕節、父親節、母親節,以及許多人手捧鲜花的情人節。
紀念勝利,不紀念失敗;紀念誕生,不紀念死亡;這是近乎童稚的幻想。伹我還在等待這個時代:中國人不再紀念“五四”。
(原載《中國之春》1990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