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0年10月24日在第二届外滩金融峰会发表“当铺”演讲、同年11月2日被央行等四部门约谈、其实际控制的蚂蚁集团11月3日晚被上海证交所和香港交易所宣布暂缓上市,迄今已经七、八个月过去了,海内外关于马云去向、命运的谣传如同当年对范冰冰一样,天上人间、骇人听闻。为了辟谣,期间马云曾经透过视频短暂露面一、两次,但过后又黄鹤杳杳、今夕何夕。

马云的形而下虽说不知所踪,但他的“社会性生命”状态却已经水落石出了。之前在官方的话语中,马云是中国民族企业的代表、是“对民族产业贡献卓越的功勋企业家”、是“财富英雄”和“经济领袖”、是中国民营企业的骄傲和“中国奇迹”、是党中央国务院授予的“改革先锋”、是杭州市委市政府命名的“功勋杭州人”、是在联合国的中国民间代言人、是第一个中国籍的“全球公民”;而如今官媒眼里的马云,却成了搭上了时代顺风车的侥幸儿、和可怜的小商贩抢白菜水果卖的竭泽而渔为富不仁者、见不得光上不了台面避之唯恐不及的扫帚星……

官媒的翻云覆雨、信口雌黄,不值得我们纠结不平;毕竟自古“伴君如伴虎”、“天意从来高难测”,官府狗脸一翻,今天让你上天、明天让你入地的事情太多太多:之前的肖建华、吴小晖、李嘉诚、王健林、郭广昌如此,更早之前、商人之外,今天是神、明天成鬼、后人又变人了的例子数不胜数、不胜枚举、毫不稀奇,“而今已觉不新鲜”。马云身在酱缸之中,与狼共舞、与虎谋皮,又聪明绝顶,想必不至于看不开积郁成疾、以死明志——反倒是草根韭菜们的反响和激愤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令人浮想联翩。

以去年十月底十一月初为界,在之前将近二十年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口碑中和心坎里,马云是神、是首富、是明星、是外星人、是完人楷模、是红顶商人、是顶礼膜拜的偶像、是提在嘴里都与有荣焉的金字招牌、是全国人民都恨不能托生在他老婆肚子里的国民爸爸;而这之后马云,是恶棍、是吸血鬼、是十宗罪、是“儿子和孙子”、是邪恶的资本家、是该“掉在路灯最顶端”的罪犯、是人人喊打的全民公敌。

不光马云几天之内从神变作鬼,成了过街老鼠,还连累的那个众星捧月、争相礼聘、超级网红的儿童替身范小勤在瞬间没有了价值,被解约遗弃、遣送回村,重新过上了无人问津的流浪乞讨生活。小马云那智商不高的朦朦胧胧的脑袋里一定既不解又愤愤不平地想:“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这遍地喊打喊杀者,概括起来不外乎五类人。

第五类、也是最少的一类人,是诸如北大梁柱之流剿不光诛不绝灭不尽的毛左派残渣余孽。他们坚守原教旨马列主义和文革思维,对资本家始终恨之入骨,直欲抽筋扒皮;但在改革开放还是公开大趋势的情势中、在庙堂和权势对阿里巴巴的铁帽子荫庇下、在马云上下兼备大吃八方的熏天气势里,他们见风使舵、隐藏祸心,身上不敢造次、嘴中加以附和,只能在红歌会或者乌有之乡这种老鼠洞里私相授受牢骚怨言。现在一朝风吹草动,他们绝不会错过兴云作浪、捣鬼闹妖的时机,只是没种直接骂权贵资本主义,正好拿马云这种暴发户替罪羊出气——这也正是邓小平每在想起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时候就不忘了叨唠一句:“要警惕右,在主要是防止左”的根由。

第四类人,人数稍多一些,是最纯净、最有洁癖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他们一直视马云之流为勾结官府、攀附权贵、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财阀奸商,或者干脆就是权贵家族敛财洗钱、盗窃国家的白手套。不过在马云上有满朝红顶黄罗、下有举国干儿义孙的时候,他们不愿也不敢违众和、拂众意、惹众怒,只能隐忍不言。如今乾坤颠倒,他们终于逮着能可劲儿骂完又不会被“寻衅滋事”的机会了。

第三类数量更多一些,就是王朔说的“专盼着名人倒霉栽跟头的人”。他们或浑浑噩噩、或狡黠人精,但都是既没信念、又没原则,这些人的特点是嫉妒成性、专以盼着等着过得好的人飞来横祸,然后再踏上自己的一只脚为人生最大的爱好和乐趣。在赢者通吃的丛林里,他们本来是不幸者,很少能等得到享受快感的时候;今天守株待兔的终于老天开了眼,把他们羡慕嫉妒恨的爆发户摔下神坛,他们可扬眉吐气、泄愤解恨了。

第二类人人数又多加一等,他们或者属于生活在最底层、每月收入只有1000元的北京市蔡奇书记生动描述的“低端人口”,或者属于脚无寸土、头无片瓦、挣扎在996状态下、为马云的网贷奔波烦恼的“白领”。这些人平常日子里自惭形秽、逆来顺受、任打任骂,心里压抑和燃烧着阶级苦、民族恨。他们坚信:只有打倒马云这种资本家及其背后的三座大山,自己才能翻身解放做主人,才能有希望、前途和出头天。有这种阶级觉悟,将来左派或右派振臂一呼,揭竿而起、杀富济贫、打土豪分田地的无穷伟力,就蕴藏在中共特权文化培养出来以这些人为代表的肥沃深厚的土壤中。

第一类是为数最多、最为广泛的一群,也是当代中国傍大款、舔高官文化下最典型的人众。他们非左非右,除了金钱和权势,没有其他好恶、敬畏、爱憎,更罔谈意识形态;他们对财主只有羡慕和追逐、对富人只会腿软和献媚,毫无半分嫉妒、不敬和仇视;他们不分阶层、不拘文化,但都在臆想和呓喃自己凡尔赛的黄粱一梦,所以始终鸡血着向上的勇气,所以有野心去觊觎和攀爬高枝,所以有资格去向往和膜拜强梁。他们唯一信奉的是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爷、有势就是神,唯一崇尚的是胜者为王、赢家至上、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唯一擅长的是见钱眼开、望风使舵、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翻脸不认人、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唯一记住的格言是斯大林说的“胜利者是永远正确和不受谴责的”,唯一拒绝的是失败者、倒霉蛋和落魄鬼。因为是只认实力第一的势利眼,他们也是官府最好利用的帮凶:官方舆论导向一变他们跟的比兔子还快,现在对马云的前恭后倨只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如果举个例子,看看北大某些些学生会、社团头头们:当年薄熙来权倾天下、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把和北大八竿子打不着的薄瓜瓜前呼后拥、八抬大轿地请来燕园讲“成功学”,又重金雇佣保镖打手团团护卫。没多久,薄熙来折戟沉沙、抄家灭族,薄瓜瓜也流落异国;还是同样一批人,立即把昔日的偶像如破鞋一样弃之如遗,迅雷不及掩耳地改换对象门庭,向胜者新君写信效忠,如久旱慕甘霖、似迷途望北斗。

这次不隔经月的两世为人,让许久以来不可一世、无所不能,以为能改变世界、主宰未来、号令天下、指引江山,“忘了我是谁”的马云大梦初醒、心惊胆寒,第一次明白在这片土壤中,原来幻觉中的宇内第一、天马行空的人上人地位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第一次发觉不但他养肥的官家可以让自己顷刻间前功尽弃、倾家荡产、粉身碎骨,而且他以为造福了的民间大众,居然也对自己积怨仇视,恨不得扒皮抽筋、饮血寝皮。

在中国共产党的教科书里,一直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里的“民族资产阶级”描述为软弱、脆弱;今天中国的资产阶级除了软弱和脆弱,又加上了个浑身上下不干净的原罪。软弱和脆弱让政府对中国的私人企业予取予夺、欺压凌辱,原罪让中国的私人企业家从来没有得到过民间真正的尊重。官府的压榨和大众的敌视,使中国的私人企业和企业家如同坐在活的火山口上,整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朝不保夕。中国私人企业和私人企业家距离直起腰板堂堂正正做人和改恶从善、既往不咎的那一天,还远着呢!

马云三、四年前在阿里巴巴年会上演讲,题目叫:“科技改变生活”。我只听了题目,就知道这纯粹是为己所用的造势之言。马云明里说“科技改变生活”,其实潜台词是要说“互联网改变世界、阿里巴巴改变社会、支付宝改变未来、淘宝改变生活”。我虽然不屑马云的煽乎,但有一样和他相同,就是都从没有过支付宝、都从没在淘宝上买过东西——而且我从没觉得有没有它们会让我生活有什么不同。不过要说完全没有改变也不尽然:1999年之前没有阿里巴巴、2003年之前没有淘宝和支付宝,那时北京顶级公寓一平米八千、现在十六万,那时一个中小企业一年盈利几百万、现在仅十分之一,那时歌舞厅小费三百、现在两千;2008年之前没有大数据和人脸识别,我们随心所欲也不怕群众雪亮的眼睛,现在我们去过哪儿、什么时候开过房老大哥都会随时提醒你;2011年之前没有微信和社交媒体我们无处发声可也不会被封号、喝茶、收监、入狱;2012年前没有衣食住行诸多的APP,我们也少了被骗、少了杀熟、少了陷阱、少了强消、少了格式合同、少了索取数据、少了泄露隐私……

一个稍有一点头脑——不,稍有一点诚实的人就会知道:科技是器、是用,制度是理、是体,一百五十年前洋务和维新两派早已把这点普及成了常识;制度不改变,科技不但无法使世界变得更加人性和美好,甚至还会酿成“科技向恶”的灾难。马克思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曾经气冲霄汉、自以为实现了阿基米德找到转动地球的支点的梦想,今天搞不清在哪被迫思过、“云深不知处”的马云,此刻一定恍然大悟:原来他的互联网、他的阿里巴巴、他的淘宝、他的支付宝不仅无法改变世界、改变社会、改变未来、改变众人的生活,就连他个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处境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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