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19年，我有幸获得独立中文笔会第17届自由写作奖，评价中提及长篇纪实《丹麦人在安东》关注了丹麦传教士这一群体在历史变迁下的悲欢沉浮。去年，这部作品已由台湾新锐文创出版。中国作家冉云飞在《卌年结撰百年史<丹麦人在安东>述评》中写道：作品并非专对一位传主的行迹事工做特别的研究，而是对数位人物的传教历程及信徒受迫害的经历，所做的史事记载，但不妨谓之“天路客列传”。本篇“丹麦特嫌记事”也曾作为“列传”之一，写入书中，仿佛一棵树上的枝杈剪掉了，但埋在了土里，慢慢地长出了新绿。yibaochina.com
“丹麦特嫌”记事
篇目yibaochina.com
代序：被遗弃的基督徒右派yibaochina.com
——刘秀茹《“丹麦特嫌”记事》yibaochina.com
第一章 寻访琴童yibaochina.com
第二章 “八月印象”yibaochina.com
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yibaochina.com
第四章 狭窄的谷地yibaochina.com
第五章 命运在敲门yibaochina.com
第六章 生命的盟约yibaochina.com
第七章 峥嵘岁月yibaochina.com
第八章 鸭绿江月光yibaochina.com
附录：《脚步》崔美玲yibaochina.com
第二章 “八月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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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学校组织了一个合唱团。一到五月，孩子的心情仿佛是“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歌曲《五月的鲜花》），盼着六一儿童节演出，我便拉着手风琴领学生排练。可是，这年排练取消了，因为，老师们被要求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不分昼夜地贴大字报，叫做“大鸣大放”。但是，很快就风头变了，开始“抓右派”了。于是，“给党提意见”的人变成了“向党进攻”的“右派”。yibaochina.com
当时，领导运动的校长姓尤，有个绰号叫“犹大”，令人想起耶稣的遭遇，那个为了三十枚银币而卖主的门徒。尤校长曾是育婴堂的车夫，也是信奉主的。但是，工作组进来后（1949），他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我不再信主了”，揭露郭教士假冒慈善“残害”中国儿童。由此，“一炮而红”，不但 “入党”了，也不赶车了，提拔当官了。yibaochina.com
一天，尤校长找我谈话，说了两件事——yibaochina.com
第一件事，1955年暑假，学校老师不放假，因为，搞起了“肃反”运动（《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中共中央1955年7月1日）。大家天天坐在一起学文件，听报告，要在内部揭发和深挖“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说我不参加学习，去看罗马尼亚歌舞团的演出（赴朝归来），这是对“肃反”不满。yibaochina.com
第二件事，检举我“鼓动反革命家属翻案”。我问，哪个“反革命家属”，他说，就是崔锦章啊。我说，崔先生已经无罪释放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崔先生不是“反革命”了，那么，他太太还是“反革命家属”吗……yibaochina.com
崔先生是1951年被捕的，以“反革命”罪判刑七年。1953年夏天，韩战停火，崔先生仍在狱中。为了谋生，崔太太便开始了教钢琴，我就是这时拜师学琴的。由于，先生无辜蒙冤，从被捕那天起，他就开始上诉。但是，在大墙里写状子是需要监狱批准的，所以，“诉状”都成了“废纸”。如此，被逼无奈，我老师便写起了状子，写完装进信封由我顺路寄出去。信写了不少，但都是石沉大海。yibaochina.com
于是，我和女友小云说起这事，她是本地法院的一个书记员，小时也在育婴堂。她说，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安东地方小，山高皇帝远，不要老写给安东法院，应该往上写呀，也许就遇上“包青天”了。事情叫她说着了，还真是撞上“青天大老爷”了。不然，崔先生是不会“无罪释放”的。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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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校长组织了“辩论会”，其实就是“批斗会”。在会上，叫我低头，我偏仰起头来，叫我“认罪”，我却是理直气壮。他们感到理屈词穷，一群人便围上来，这个打一巴掌，那个踢一脚。我大声质问：你们这么粗鲁，还算是教师吗？还有脸去教育学生尊重人吗……yibaochina.com
林杉说到此，妻子回来了，东西方两个女人虽未曾谋面，却是一见如故，热情地拥抱起来。林说，秀茹啊，你陪着客人唠吧，我去市场买菜，吴坤美，你想吃点啥？吴笑着说，北方有句话，好吃不如饺子，咱就包饺子吧。yibaochina.com
女人喜欢闲聊，尤其是东北女人，而面前的“老外”，从小生活安东，也算是“半拉”老乡了。于是，秀茹便打开了话匣子——yibaochina.com
你知道，在安东人的眼里，育婴堂的孩子和老百姓家的有什么区别吗，育婴堂的孩子脱下鞋，两只脚是干干净净的，而老百姓家孩子的两只脚却是长了一层“黑鳞”。是大江没有水了吗，不是，就是不知道“清洁”。林杉是在育婴堂长大的，他是一个爱“清洁”的人，不管多么旧的衣衫，都要干净利落。人格上也是这样，容不得让人家埋汰。yibaochina.com
图片文字：“安东市宝山完小 小合唱合影 1955、9、4”。拉手风琴者为林杉，“宝山完小”，即天后宫小学。图片提供者刘秀茹（以下图片未注明者皆为刘所提供）。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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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茹接着说，虽说你在中国多年，但恐怕你还不了解中国人。平时一团和气，一到“运动”来了，检举信就像雪片似的。“反右”也不例外，只要你被人检举了，或者，有人贴了你的大字报，一眨眼，你的亲友都“作鸟兽散”了。小云也对林杉疏远了，这使林杉不但苦恼，而且，心里还有个“谜团”，就是“鼓动反革命家属翻案”的事，他只和小云说过，难道是小云检举的吗？于是，他在江边约会小云。yibaochina.com
他和小云的相识也是在江边。那天，林杉遇见一个女孩在江边哭泣，就上前问话，她就是小云，家在宽甸，亲人都被“棒子队”打死了（土改），她逃了出来，却被人贩子拐卖至“柳巷”（妓院）。她又逃了出来，要投江，林杉劝她去了育婴堂，郭慕深便收留了下来。后来，老鸨子找上门了，郭慕深便拿钱打发了。yibaochina.com
郭慕深回归前，育婴堂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由于无业而闲在堂里。政府接收了育婴堂后，“解散”了这些女孩，于是，没人“养活”了，她们又无家可归了。于是，郭慕深便四处走访，寻找“领养”的人家，让这些“小鸟”有个“窝”。当时，小云被一个本地的法官领走了。yibaochina.com
林杉望穿江水，不见小云的踪影，想来想去，万念俱灰。于是，他投江了……yibaochina.com
幸亏，他被人救上来了，但又背上了一条罪名：“投江自杀威胁组织”。yibaochina.com
安东基督教育婴堂的仅存遗址，作者摄于2010年夏。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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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被关进了一间小屋写交待材料。林杉说，早都写过了，已经“唾面自干”了。但是，他私下写了一篇日记，题目是：“八月印象”，还有个副标题：一个被遗弃的人。你问“八月印象”都写了什么，我说不清，家里有个诉状底稿，我拿给你看看——yibaochina.com
“反右派是一次最野蛮的运动，是拿着人家的不幸作自己的快乐，我的心房里充满了对运动的恨，我一个人死了，但这仇恨不会随着我也死。在我们的国家里，虽然没有种族歧视，但他们都忘了，有比种族歧视还厉害的东西——政治歧视。……我恨社会存在，我恨旧社会使我成为孤儿，恨新社会使我孤僻，哀哉！哀哉！我不知道我要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社会。”（1958刑字第269号卷宗《关于林杉反革命案件的阅卷笔录》）yibaochina.com
谁都知道，日记属于“私密”，是写给自己的，不是拿出去显摆的。然而，被校长搜查去了，认为“八月印象”有“政治问题”。于是，逼迫林杉在大会上宣读。林杉说，那是我的日记，又不是大字报，凭什么要我“宣读”？校长说，我是为你好，不这样，你就过不了“关”。yibaochina.com
那时，我在上六年级，校长叫去参加会议，跟着喊口号“造声势”。林杉被推上了“辩论”台，他头发蓬乱，面色憔悴。但是，没有懦弱，还像在课堂上那样振振有词，令我肃然起敬。在会上，发言的老师说他对新社会“充满了仇视心”，这是从小接受帝国主义，也就是“老鬼子”（郭教士）的“教育”结果。虽然，丹麦人走了，但是，在思想感情上还是“藕断丝连”的。所以，叫他要和帝国主义“划清界限”。yibaochina.com
林杉说，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婴儿，没能被狼吃狗咬，是丹麦人（郭慕深）把我抱进了育婴堂。我长大了问她，为什么救我，她说，耶稣喜欢小孩……yibaochina.com
下面一片嚷声：不许“放毒”……yibaochina.com
门外传来脚步声，林杉买菜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说，刚才“赵小脚”贴着门缝偷听呢，她说，你家“海外来人啦”。秀茹哈哈笑起来，吴坤美有些发懵，秀茹解释给她听，“赵小脚”是这院的街道干部，专门窥探别人家“来客”的情况，然后，报告派出所。吴坤美听后，还是摇头不解。秀茹又说，我今天下班早，就是厂子保卫科叫我回来当“耳目”，因为，“海外来人了”。这话，出自一部国产故事片《铁道卫士》，一个中国特务的台词，意思是说，国外派间谍来了。听过解释，吴坤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yibaochina.com
1980年代，丹麦作家吴坤美在林杉家做客：左起林妻刘秀茹、吴坤美，以下均为安东基督教育婴堂孤儿：单佩玉、林杉；后排左起：刘玉清、王爱珍。yibaochina.com
后来，吴坤美不管采访到哪里，似乎总是“隔墙有耳，窗外有人”，仿佛眼前总有飞来飞去的一只苍蝇，挥之不去。市公安局不但部署了“耳目”，而且，政保科有专人（武光杰）负责每天的“情报”。吴坤美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她担心给受访者带来“麻烦”。于是，采访便搁浅了。yibaochina.com
2008年春，吴坤美和先生保罗以及儿子晓罗来我家做客聊起未了的采访。她说，你不妨把“接力棒”拿过去，跑的会比我轻快些的。于是，我便把这一采访接续了下来。yibaochina.com
2008年春，丹麦友人在鸿路家做客，右起吴坤美、保罗先生、鸿路、聂晓罗。yibaochina.com
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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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被救上来后，继续被斗。十月，他生病了，一个人躺在宿舍。yibaochina.com
一个朋友来看望他，也是孤儿出身，叫郭天恩，年已三十了。他是一个“水夫”，也就是“挑水工人”。那时，市民吃水要从井里打上来，盛满两桶水，再用扁担挑回家，倒入缸里。几十家上百口人吃一口井，打水不但要排队，而且，有的要走上千米，没有点力气是不行的。尤其是寒冬腊月，井台滴水成冰，不小心滑倒在地，水桶摔瘪了，还要淋上一身水。所以，老弱病残的人家，只能花钱雇“挑水”的。因为，天恩是个“跛脚人”，所以，有人喊他“瘸子”。他把水倒满缸里后，便在土墙上用粉笔画上一道，凑数“正”字后，主人便给钱了。他在育婴堂长大后，郭慕深就让他在院里干杂活。1949年底，育婴堂被没收了，员工被遣散了，天恩也就流落街头了。幸亏，林杉买来一条扁担两只水桶，由此，他便靠挑水糊口了。yibaochina.com
天恩一进宿舍，发现林杉大汗淋漓，呻吟不止，赶紧出去喊人，恰巧遇上刘秀茹，听说林老师生病了，她把学校的板车推来了，和天恩一起把林杉抬上车，一路小跑来到医院。大夫看了，说是急性阑尾炎，要马上手术，但手术必须有患者家属签字“同意”。大夫问：你们谁是家属？谁来签字？他俩目光一碰，便分别写上了：郭天恩、手术结束后，林杉躺在床上仍然有些昏迷，一直到次日清早，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见秀茹和天恩困倦床边，顿时，泪如雨下。他对秀茹说，你快回家吧，女孩子在外过夜，家里该着急了。天恩，你也走吧，早上是人家用水的时候。yibaochina.com
1957年小学生刘秀茹，1942年生于安东。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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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秀茹住在姥姥家。由于，她一夜不归，急的姥姥坐卧不安，以为她出事了。回来后，姥姥仍然很生气，往外撵她，说，一个大姑娘夜不归宿，叫邻居笑话死了。于是，秀茹去和母亲倾诉了委屈。母亲听了后，便叫和她一起去医院看望林杉。见面之后，母亲安慰了林杉几句，便告辞了。然后，又将送女儿回了姥姥家。她把林杉的遭遇讲给老人听，最后说，闺女没有错，她做得对。yibaochina.com
秀茹的母亲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曾经是小学教员，喜欢唱歌，会唱好多首三十年代的流行歌曲。秀茹的父亲也是教员，爷爷在安东省政府做事（满洲国），1949年以后，被官方叫做“伪官吏”。二人结婚时，由于是知识人，所以，婚事新办。当时，令人羡慕的是婚纱和轿车。如果按照女方家的想法，便是老传统——吹喇叭抬轿子。但是，被“伪官吏”否决了。所以，秀茹母亲结婚那天，是穿婚纱坐轿车。那时，秀茹姥爷和邻居合伙开个豆腐坊，虽然没有爷爷那么“体面”，但也是柴米无忧，日子还算过得下去。yibaochina.com
1947年夏，中共进城了。对于安东的百姓而言，不管是虎去还是狼来，但愿休养生息，让百姓的日子有个盼头，那就是“烧高香”了。但是，这点善良的愿望却成了一枕黄粱。yibaochina.com
安东的乡下搞起了土改，叫做“刮大风”。宽甸的 “穷棒子”把被斗的地主赶到山上挨饿，还有的把地主心挖出来吃了。（《宽甸风雨录》吉林大学出版社）城里没有地主，没有“刮大风”，但商人也是在劫难逃，包括一些做小买卖的，都被抓起来开会斗争，叫做什么“反奸清算”。秀茹姥爷经常去育婴堂送豆腐，说是“汉奸”，被关了起来。yibaochina.com
中国人不论管穷富，都想过个“团圆年”。可是，家里的老人被关起来了，这年还怎么过呀。姥姥眼睛瞅着日历牌，老泪纵横。就在除夕那天，姥爷回来了，一家人喜出望外。但是，姥姥发现秀茹妈不见了。姥爷眼含着泪说，别喊了，闺女被关起来了，她是去做了“替身”，人家才放我回来的。年过了，我再去把她换回来。姥姥的眼泪止不住了，但是，过年忌讳哭泣，说是不吉利。晚上，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呜呜的哭起来……yibaochina.com
1942年，母亲张桂荣与女儿秀茹。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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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的急性阑尾炎，由于没耽误，所以，割了也就没事了。yibaochina.com
几天后，天恩来接他出院，说了一件不幸的事：崔先生又被抓走了（10月24日）。明明无罪释放了，在家等着“落实政策”呢，怎么又抓走了呢？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并且，祸不单行，崔太太也被打了“右派”，还上了《安东日报》。林杉有些焦急，便去崔家看望。yibaochina.com
兴隆街的一栋二层小楼，几天前，在楼下墙上竖着挂了一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二楼医师崔锦章住宅。这仿佛是“号外”，很快传遍了小城 ：崔大夫放回来啦！一时间，探望的、看病的接踵而至，又出现了往昔的“门庭若市”。这样说并非夸张，因为，这里曾是颇有名声的“美明诊疗所”，诊所业主便是崔先生。然而，却是“昙花一现”。因为，“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他被请去了丹国医院，当了不足半年的院长就被捕了。yibaochina.com
自“运动”以来，有些日子没来崔家了。但见老师已是两鬓苍苍，眉宇间藏着几分凄楚。她对林杉说——yibaochina.com
那天，我被“政协”叫去开会，说是请我去给党提意见。我说，我一个“家庭妇女”，整天围着锅台转，不会提什么意见。但是，他们缠着不放，我便跟着去了。在会上，他们一再叫我讲一下先生的案子。我说的大意是，这是一件冤案，但党的政策是好的，下边的人有官僚主义，粗枝大叶造成的。这时，孩子到会场来找我，说爸爸被抓走了……yibaochina.com
她拿出一本曲谱，说，看来，贝多芬的《命运》是教不成了，这是你的钢琴曲谱，拿回去吧，放在我这，说不定哪天被抄走了，已经来抄家两次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yibaochina.com
林杉接过曲谱，眼睛有些湿润。老师说，学校的事，我听说了，凡事想开些吧。你看贝多芬，年轻失恋，特别是失聪，听不到美妙的旋律，抑郁到要自杀，音乐家的生命似乎要停止了。但是，最终，他还是“扼住了命运的咽喉”。yibaochina.com
王澄美（1911—2005），青岛崂山人，其家族的第五代基督徒。少时师从俄国人学习钢琴，后入读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图片提供者其子崔世光，中国钢琴家、作曲家。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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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师家回到宿舍，林杉便翻看《命运》曲谱，封面上有一行汉字：命运在敲门，这是郭慕深的亲笔。1950年冬送给林杉的。她说，如果没有琴弹了，可以背背谱，音乐是安放灵魂的地方。yibaochina.com
忽然，一个学生跑来敲林杉宿舍的窗户，嘴里喊着“右派——右派”。这个学生姓郎（六年级），同学都叫他“小狼羔”。林杉有些疑惑，还没有得到通知被“划右”了，学生怎么就喊起来了呢……yibaochina.com
次日，“淘气包”又来敲窗喊“右派”。林杉便走出屋来问他，你说，“右派”——是谁告诉你的？他翻了一下眼珠，林杉随手掂了一下他的下颏，他哭着跑开了。接着，校长“报警”说，“右派”打学生了。同时，校长说音乐已有人代课，对他要“另行分配”。yibaochina.com
1957年11月22日，林杉生命中的“黑色星期五”。yibaochina.com
警车叫着一直开进了操场，林杉的房门“哐”的一声被踢开了，校长和两个警察进来了。一个警察气势汹汹地问道：你就是林杉吗？你被捕了，右派打学生——想反啊。说着，掏出绳子来捆绑林杉。这时，林杉想起了崔先生被捕的情景，也是用绳子，而且，五花大绑。当时，先生说：同志，还用这样吗？言外之意：我还能跑吗？其实，他们也不是怕你跑，而是从精神上击垮你，刹那间，叫你毫无尊严，变成一头猪了。yibaochina.com
当林杉被带出屋时，操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阵阵的口号声，震耳欲聋，令人想起刺杀列宁的女人被擒的电影画面（《列宁在一九一八》），愤怒的人群，简直是山呼海啸……yibaochina.com
看来，林杉被捕的场景也是“导演”的安排了。yibaochina.com
林杉被塞进了吉普车，一路上警笛长鸣，最后，停在黑色的铁门前。随着一道铁门的拉开，吉普车进了看守所院子，林杉被从车里拽出来，带上一栋小楼，走进一间屋子，接下来，又是搜身，抽出他的腰带和鞋带。然后，指着墙上的白纸黑字进行“监规教育”。yibaochina.com
最后，喊来一个犯人要给林杉剃光头，他问，为什么要剃光头？狱警说，只要你进来了，你的头就不归你了。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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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了光头，狱警就把林杉押进了牢里，上锁的铁链“哗啦啦”的响完，他的眼前一黑，身上便是一顿暴揍。然后，把蒙头的东西拿开，他的眼睛直冒金星。听见一个声音，小子跪下拜见“爷爷”。林杉愣在那里，没有跪下。他妈的，你是聋子啊——跪下！但是，林杉仍然直立着。yibaochina.com
哎呀——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啊，为啥不跪？yibaochina.com
我是信主的，只向上帝下跪。yibaochina.com
上帝，他在哪？育婴堂的小“洋鬼子”，都是“杂种”玩艺儿，你妈是“窑姐”吧——！接着，是一阵狂笑……yibaochina.com
林杉感到浑身热血沸腾，抡起拳头一阵猛击，他挨揍的大叫起来：“报告政府！”喊声刚起，一个狱警进来给林杉戴上了手铐，说，你小子刚来就“闹监”，反了你的。林杉哪里晓得，这个“爷爷”就是“牢头狱霸”，是狱警的“使用力量”。yibaochina.com
于是，林杉被以“违反监规”的名义押进了小号。所谓小号，也就是“禁闭室”，只能容纳一人，阴暗潮湿，墙顶端有个豆腐大的窟窿，仿佛是碉堡的枪眼，大概就是窗户了。令人痛苦的是，狱警给他使上了“背铐”，把他的一只手从肩膀上面背过去，另一只手从背后扭过去，然后，把在背后把两只手铐起来，这叫“苏秦背剑”。yibaochina.com
林杉感觉有一种肌肉要被撕下来的痛苦，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使他觉得不再是活着的人，而是猪狗不如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忽然，有一点光亮跳入眼帘，林杉把它握在手里，竟然是一块碎玻璃似的硬东西，他的心突剧烈地跳起来……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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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睁开眼睛时，崔先生坐在床边，恍然如梦……yibaochina.com
林杉的左胳膊肘缠着绷带，他想起来了，虽然，黑暗中看不到鲜红的血，但可以感觉到它在汩汩而出，后来，他昏迷过去了。yibaochina.com
因为，崔先生是毕业于盛京医大的小城名医，所以，牢里一旦有了急诊就把拖他出来“抢救”。于是，林杉便化险为夷了。yibaochina.com
崔先生用手抚摸了一下林杉的前额，轻声地说，孩子，你做了一件上帝不喜欢的事，再也不要这样了。yibaochina.com
林杉的眼泪唰唰的流下来，他说，我是被恶人追杀的孩子，我一边跑，一边喊着，上帝啊，你在哪里呀？可是，上帝却是沉默不语……yibaochina.com
先生说，孩子，你想想，从你来到这个世界，若不是上帝的怜悯，你还会活着吗？上帝是不愿用死亡把你带走的。yibaochina.com
次日一早，先生又来到林杉的床边。yibaochina.com
林杉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先生。yibaochina.com
想说什么就说吧。你我都是上帝触摸过的孩子，我是七岁那年，跟着母亲从乡下来到安东，是郭教士（郭慕深）施洗的，你也是，只不过你是在很小的时候吧。yibaochina.com
我听说，先生若不去教会医院（丹国医院），就不会有后来的“被捕”，亲戚都劝阻你不要去，说那是个“火坑”，可是，你还是跳进去了。yibaochina.com
说心里话，谁愿意跳“火坑”里跳呢，当时是丹麦人拒绝政府没收医院，因为，它不属于“敌伪财产”，而是教会的，所以，要让渡安东教会。我是安东教会理事长，又是医师，所以，大家推举我出任院长，就这样，“舍己背十字架”了……yibaochina.com
崔锦章（1916—1992）先生，安东人，1944年毕业于盛京医大。中共建政初期，曾为辽东省、安东市人民代表。东北基督教信义会理事、安东教会理事长、安东基督教医院长。1951年以反革命罪名逮捕，1979年平反。图片提供者其子崔世光。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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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日如年，这话，蹲监狱的人是有体验的。从白到黑，浑浑噩噩，似乎有些“麻木”了，偶然一瞥，铁窗外的柳枝绽出了鹅黄色的嫩芽，原来，寒冬已过了。yibaochina.com
1958年4月（23日），林杉被带到法庭审判，没有律师辩护，因为，已经取消了律师制度，变成了“大老爷”的“一言堂”。庭审结束后，也没有当庭宣判。过了一个月（5月16日），一个法官来到看守所，向林杉宣读了判决：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由此，林杉要在荆棘丛中负重远行了。听说，崔先生也被判刑了，已经“发配”他乡了。yibaochina.com
时隔不久，看守所通知判刑（已决犯）的家属准备送行李，也就是说“发配”在即，但押往何地是“保密”的。狱警问林杉谁来送行李，林杉提出天恩，那时，天恩住在育婴堂墙外的一家偏厦里，房东是不要租金的。因为，几年前（1945）一个日本女人在屋里吊死了，她被“老毛子”强暴了。所以，再也没人敢住。房子没有门牌号码，林杉只好画了一张草图，在背面写上：把命运曲谱拿来——在抽屉里。yibaochina.com
那天早晨，上路的犯人集合在院子里，送行人擦眼抹泪的，有的哭出声了，被狱警呵斥。天恩匆匆赶来，浑身湿漉漉的，想必是挑水时摔倒了。他放下林杉的行李,说起了秀茹——yibaochina.com
她在“天后宫”毕业了，便上了初中（安东三中）。因为，父母出身一个是“伪官吏”，一个是“小资产”，都不配做“人民教师”。所以，父亲去了粮店，母亲闲在家里。刘家五个孩子，秀茹是长女，所以，放了学更加忙碌。而且，她母亲生病了。yibaochina.com
听到这消息，林杉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从此，再也不是一无牵挂了。yibaochina.com
（待续）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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