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北方的春天》(沈林沼作品)
沈林沼|癸卯年前,我结缘了一头猪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腊月廿三北方过小年的日子,我的好友Y君邀请我到他的老家天台县J镇H村去看他家过年前的杀猪。在江浙一带的农村里,至今还遗留着不少民间习俗,每年的春节前杀猪宰羊迎新年,图个喜庆,这大概也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
我乘着Y君的车在一片雨雾朦胧中离开了杭州,另有几位朋友径自前往。对于传统的江浙地区的新年,我的脑子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是鲁迅笔下的《社戏》,彷佛当这时节开始缓缓走近的时候,总能在身边一些不知名的地方,隐约看到闰土悄无声息地忙碌着。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的江浙农村,比如像Y君家的H村,放眼望去,一片片三四层的小楼,绝对称得上是全中国最富庶的乡村之一了。只不过,当我冒着小雨在村里散步的时候,所有的田间地头,鸡鸣犬吠,以及烟云中弥漫的空气味道,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这里的确就是闰土生活的地方,而且,他一定就蹲在哪个角落里正仰头看着我。
亲临Y君家的新年杀猪活动原本事出偶然,而且盛情难却,所以,权当是一种缘分吧。我对Y君说,我想去看看那头猪,他笑着回答说,我还要准备做晚饭,抽不出时间,就让我爸带你去老屋那边去看吧。Y君的父亲年已七十岁了,腿脚还十分健朗,平时养猪的事大都是他在管。老人带我到了一所老式的石屋前,指着对面另一栋相似的房子说,Y君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我曾见过无数浙江农村的这种老房子,现如今,农家们基本上都用来饲养牲畜或是作为操作间与贮藏室了。
当我第一次见到那头猪时,不禁颇有些惊异。记得小时候课本上的《黔之驴》中有“庞然大物也,以为神。”一句,Y君父亲介绍说,这头猪他养了两年多了,买来时150斤,去年称了一下有400多斤,而今年少说也有800斤以上吧。于是,我平伸出自己的双臂估测了一下,发现这头猪至少得有两米的身长,且起码有一米二左右的高度。我不禁暗暗赞许:好一头猪!
记得十多年前,我曾有幸结识日本职业摄影大赛“太阳赏”(全日本摄影界最高荣誉)唯一获奖的女性摄影家伊藤真理。她的获奖作品是一组十多幅在中国云南地区拍摄的系列照片,取名为《云南的猪》。当时我内心甚是不解,觉得猪有什么好拍的,而且还能获奖?后来和伊藤女史交流多了,也花了更多的时间去感悟她这些作品,渐渐管窥到些许个中精髓。猪也是有灵性的畜生,猪与大自然,猪与人类的瓜葛,或许并不像我们平素想象的那么肤浅。
我在猪圈前久久注视着它。那猪还算老实,在狭小的猪圈内偶尔哼哼几声,完全看不出有那种被圈禁了两年的烦躁和抑郁。这两年来,它所有的运动量仅限于这小小的猪圈内,从未走出过围栏一步,而它却没有因之滋生闹事之心,也没有怒发冲冠的叛逆。只是这么一如既往地踱踱步,哼哼两声。它的天性,决定了它本来就应该这样打发掉自己的一生,因而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不期待蓝天白云,不奢求青山绿水。而且,更无法预知自己的生命终将何时休止。
世间万物皆有术命在天。机缘巧合,这头猪遇到我;偏偏又命里注定,由我来为它送行。这一切,皆是命运的安排。我在猪圈前默念着佛号,像极了一个为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做祈祷的神父。我虽非高僧大德,也没有无边法力,但我相信我所做的事情能让它走得更平和安详一些。亦或许,使它得以在我的助念中消除过往的业障,凭借四字佛号的愿力,去到一个更好更利于它的地方。
我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猪的照片。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始终拍不到它的眼睛。我这才发觉,从一开始我就始终无法与它对视,一直看不到它的双眼。难道它这是在回避我吗?
临离开猪圈时,我忽然萌生奇念,很想开口对Y君的父亲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在想:是不是应该为它准备一次略微不同以往的最后的晚餐呢?
晚上Y君设家宴款待我们。席间自然按礼仪请来他的亲友们作陪。其中Y君的三个同村的发小中,有一位虎头虎脑面相特有喜感的年轻人,一打听他和Y君同姓,而且也曾在少年时和Y君一同去少林寺武校修炼过。我听到Y君介绍说他名叫“壁虎”,他亲哥哥叫“壁龙”,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碧绿的“碧”,再后来经旁边人解释道,其实他的名字本来叫“炳虎”,因为他爷爷去给上户口的时候,大概老人家的发音不太清楚,所以被派出所的人误听成了“壁虎”,然后给写成了“碧虎”。我们很快和碧虎成了朋友。他是那种特别纯真朴实的人,除了脸上常带着真挚的微笑以外,我几乎会把他当成又一个闰土。我叫他“碧虎”的时候,意识中完全是“壁虎”,又亲切又可爱。
晚上回到镇子里的住处后,我开始继续我为那头猪应做的功课。整整一个子时,夜深人静处,我诵读完了一部《大乘无量寿经》,最后还为它做了回向。
法藏比丘说:
我若证得无上菩提,成正觉已,所居佛刹,具足无量不可思议功德庄严。无有地狱、饿鬼、禽兽、蜎飞蠕动之类。所有一切众生,以及焰摩罗界,三恶道中,来生我刹,受我法化,悉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复更堕恶趣。得是愿,乃作佛,不得是愿,不取无上正觉。
我作佛时,十方众生,闻我名号,发菩提心,修诸功德,奉行六波罗密,坚固不退。复以善根回向,愿生我国,一心念我,昼夜不断。临寿终时,我与诸菩萨众,迎现其前,经须臾间,即生我刹,作阿惟越致菩萨。不得是愿,不取正觉。
Y君家的那头猪,我们有缘。今天我的助念,不知道能不能超度你到你最理想的彼岸。他日你若早登莲台,待我往生时,希望在弥陀势至的身后,能见到你的影子。
乡下人起得早,Y君家里杀猪是从清晨六点开始的。负责操刀的人是从外面请来的师傅,干这一行很讲究专业技术和经验,千百年前早早就走上了职业化道路,一般人干不了。我童年时代在陕南乡下生活过多年,也常见乡邻们过年杀猪,那场面极端的血腥,令人不堪回顾。所以,此次我选择了回避那头猪的最后时刻。我不杀,我不见(听)杀,不为我杀。我能做的一切,只是为它助念佛号。
第二天中午再次来到Y君家时,屠宰已经结束。灰蒙蒙的天上还在下着雨,时缓时急。从Y君家的厨房里隐隐飘出了肉香,家门口已基本打扫干净,在做最后的收拾,门边不知为何躺倒着一只颈部带着血的奄奄一息的小绵羊。我问Y君壁虎今天怎么不在,Y君说壁虎被叫到他丈母娘家去了。又过了一会儿,Y君向我们描述了杀猪时的情景,他说那头猪最终是由包括他在内的六名壮汉合力才抬上杀猪板凳的。中午的餐桌上,除了那鲜嫩的自家猪肉作为压轴大菜之外,还有我喜欢的炖鸡腿。总之,鸡豚富足,肥美可口。刚动筷子不久,早晨操刀的杀猪师傅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一同品尝起今天的成果。我对他道了一句辛苦,其余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饱餐之后,我们此行圆满收官。天上的雨越下越大,我实在不忍心多看那头猪被解肢的残骸,于是向Y君及其家人告别后,我们在大雨中急急钻进了车里。
我要去天台山。我想在监斋菩萨圣诞的这一天里,再次为那头猪祈愿。纵使我自身力有不逮,我相信千年法脉的国清寺定能以其殊胜法力最终超度了它。
或许真的是苍天有灵,上天台的路上,雨竟然渐渐地停了。松涛云霭,古刹钟声,在空寂的山谷中传出的一阵阵咏颂中,那头猪,该上路了。这是它最美好的结局,也是它一段新的历程的开始。
2023年1月15日 农历腊月廿四南方小年 写于台州
(沈林沼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