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怎麼能去譴責那些轉瞬即逝的事物呢?當洞察的太陽也沉落了,我們只能憑藉回憶的依稀微光來辨析一切。如果永恆回歸是最沈重的負擔,那麼我們的生活是否能以其全部輝煌的輕鬆,來與之抗衡?」——米蘭·昆德拉 (言小義/攝)

一 

親離去的那天,我收到女兒豆沙的一條長達上千字的短信,講姥爺去世前夜,她自己的一段離奇經歷。短信開頭是這樣的:「昨晚發生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這件事我猶豫了一個晚上要不要說,覺得說了也沒人信。」接下來的內容,於我卻並不顯得離奇,無非是告訴我,她小時候經常出現的陰陽眼現象又一次發生了。「聽到很多人說話的聲音,此起彼伏,由遠至近,都是我不認識的聲音。」她似乎不確定我是否還記得她小時的情形,寫道:「我更小的時候甚至能看到。長大以後就只能聽到,再也沒有看到過。」

我的確差點把這些事忘光了,但一經她提起當然就記得了——豆沙小時候那些陰陽眼的經歷,一直持續到我把她從姥爺和姥姥身邊帶到香港,從小學一直到升入中學,之後才逐漸不再聽到她提及。童年在北京時,她那些暗夜裡「目擊」的有人穿牆而過,那些忽然指稱的空氣中有「翅膀一閃一閃的小天使」的瞬間,我都當是她童話故事聽多了產生的幻覺,直到她上小學三、四年級時有一次,我認真了一下,對她的見聞進行了一次記錄,讓她把陰陽眼看到的一個人的形象當即畫下來——她畫畫是有天份的。

那時我們住在港島東、電車的盡頭一個老舊的唐樓裡面,睡一張床,勺形相擁側臥。「你看不見嗎?」她回頭示意虛空中某處有個人顯形,並莫名其妙捏了捏自己的鼻樑,在眼角邊比劃了一下。這提醒了我立即伸手從床頭抓起紙筆塞給她。她坐起來,藉著窗前的光,三下兩下,一張戴著老式夾鼻眼鏡的洋人面孔躍然紙上,看上去與一百年前的神秘主義詩人W.B.葉芝有幾分神似。

沒覺得驚悚,只是恍惚了一下,因為它讓我回想起了早些年參與翻譯葉芝回憶錄的時代。彷彿當年那個天之驕子般的文青正隔著一扇遠去中的時代之窗,打量眼下這個墮入塵埃、不知所之的我,而我定睛看她,卻也已經瞧不上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文青了。只不過聯想到葉芝筆下旖麗的愛爾蘭神話和玄幻莫測的通靈經驗,和我當初無意延伸閱讀、敬鬼神而遠之的審美態度。「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而已,將熱情更多放在譯文的行文推敲本身上。至於葉芝那些不可思議的神秘主義人生經歷,詩意地看待就是了:「來吧神仙們,帶我離開這沈悶的世界,讓我與你一道御風而行,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在山川之巔翩翩起舞!」且將之視為一道文學奇觀,當作虛幻的天國錦緞,繡在上面的蔚藍與黯淡,都是人間的黎明與暮色的象徵物罷了。總之那時的我還是個無神論者,未知生焉知死。

然而,後來,我的人生因一場不期然的遭遇而脫軌,豆沙便是這禍中的福之所倚,我人到中年才開始建立信仰,亦是直接受到豆沙上一次陰陽眼見證的觸發,導致我的無神論世界觀被顛覆。我還曾將豆沙的陰陽眼寫進了一篇小說。走筆至此查了一下,互聯網對此仍有記憶。說它是小說,其實故事情節上沒有任何虛構的地方,只不過是因為我不知該怎麼處理陰陽眼這回事,就圖個方便,用文學虛構的形式把它消解了。這篇不成功的作文寫的是當時年少的豆沙的點滴人生經歷,不成功是因為它本能地迴避了豆沙的來歷,即她如何以一個噩夢的形式進入了我的世界。這篇小文見證的,其實是我如何努力將一段突如其來的不堪經歷深埋於心。我在豆沙成長的過程中也一直沒準備好對她提起她的身世,就當我們單親母女的二人世界本該如此、天生合理一樣。首先打破這一沈默局面的竟然是豆沙——是在她小學已經快畢業的時候,有一天,她放學回來,和我擁抱(這很平常),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謝謝媽媽把我生下來、沒有把我打掉。」(隱約記得她後來提起,事緣她當天生物課上看了一部什麼短片。)說得我無地自容了一下,因為我的確曾經尋醫,試圖把她,那個米粒一樣的胎兒,打下來。而這一晃十年過去了,其間的心路歷程,都仍在積澱中,不屬於這裡將要溢出的部分。

說回沒說完的豆沙這次短信。直接抄錄接續的內容於此:

昨晚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快要入睡了,又聽到各種聲音,我沒當回事,因为早已習慣。這時我聽到敲鐵門的聲音,我以為是有快遞來,想要下床去開門,這時才發現我已經渾身動彈不得了,腦袋嗡的一聲,全身從腳到頭像有一股無形的力把我壓住,腳那裡最重,喉嚨像是被掐住,想叫叫不出。說話聲以前我經常聽到,但這種神智清醒、睜著眼睛卻動彈不得的狀態不常發生,…發生時內心非常恐懼。此時我聽到先是外面的鐵門開了,然後裡面的房門開了,鐵門關上了,裡面房門也關上了,順序和聲音非常真實。然後客廳裡就變得非常嘈雜。我聽見有人說『喲,醒來了』,還有人說什麼『出大事了』,什麼『趕緊著』。屋裡一老太太的聲音說『進來吧』,連說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大聲。然後我房間的門就被打開了。我背對門在床上躺著,想看看是誰但是脖子完全動不了,後背直冒冷汗。但我有一種感覺,那人跟別人不同,那人我是能用肉眼看到的。他緩慢朝我走來,走到我跟前探過頭來看我,我沒戴眼鏡,用眼角餘光看到是姥爺。他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拍了拍我的肩膀(真實感受到),說姥爺來啦——我當時恐懼到極點,因為我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姥爺不可能下床走路,姥爺甚至說不了話——他說完就轉身往外走,我急了,想說姥爺別走,竭盡全力都說不出半個字。直到他回了他的房,差不多走回他的床,我身體才能動。能動之後我立刻下床,客廳裡的說話聲隨即消失(這也是為什麼我確定這不是夢,因為夢做完會醒。我根本無所謂醒過過來,因為一直都在清醒狀態)。我趕緊(穿過客廳——小義註)跑到姥爺房間,看到他在睡覺,穿著一件藍色的衣服,不是那件白色的,就放心回房了。但我一直心驚膽戰,睡不著。第二天還是跟(姥姥和姨——小義註)她們說了。聽姨說他其實昨晚那會兒的確一度快不行了,硬撐著,說以為還能見到慷(小義的乳名)。今天彌留之際跟他說慷就來看他了,他立刻安心不少。但沒過多久就突然開始臉色不對,喘不過氣來,他睜大眼睛看了看我們每一個人,最後一眼看的是姥姥,然後就再沒睜眼。急救的人快來時,姥姥給他換上了一套衣服,裡面竟就是那件白色的t恤。…最後宣告他去世,把他抬出家門的時候穿的也是白色那件。當時我就更確定我昨晚看到的不是夢了。

當天再出門時太陽已經開始沉落,頗為奇怪,想起已成永別的父親時我的心情竟是釋然的,牽掛的是那些我很久沒有聯絡的人。父親偶然給了我生命,而那些人成為我生命中必然的一部分。我不禁思念,是否他們也像我一樣在默默地思念著我。生活中最令人痛苦的事情,莫過於親眼目睹那些與你一同鑄造回憶的人漸漸變成了回憶。或者,你甚至未曾有機會向某位於你有知遇之恩的人互道一句珍重就再見了……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何時會離去。世界上并无所谓抽象的情感,亦无抽象的理念,当我们脱离了个体所行的具体善恶,或者单一事件的是非曲直,那些关于国家的概念都变得空洞无物,而那些庞大的叙事,纯粹是苍白的虚构。

這一刻,切勿失去自我,朋友,我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慢慢深呼吸,穩住內心,嘗試將那些瘋狂的念頭推往思緒深處,等待它們在回憶或現實的風暴中漸漸消散。然後,在你的私密空間裡,傾瀉出情感,或是將它們記錄在文字中,述說你內心的感悟。這或許能幫助你,願你和我都早日走出失落的瞬間。

在人生的長河中,總有一些難以抹去的記憶,在心靈深處永不散去。這些記憶,會在蜻蜓掠過水面、楊柳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時喚醒我們,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默默陪伴。

(待續)

當意念沉寂,靈魂便開始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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