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名独立记者在中国寻访《星火》杂志的故事时，她发现了民间的创造力。
来源：substack.com 亚当斯-所罗门报告 2023年 9月22日
译者：太史齐yibaochina.com
在中国大饥荒期间，一群大学生克服困难、出版了《星火》杂志，记录了他们自己的人民所遭受的深重灾难，直言抨击中共的专制政治。《星火》未能出版第二期。仅有的一期揭露中国人生活真相的杂志这件事本身就应成为一个当代记者的报道题材，就应去挖掘有关这一被遗忘的英勇壮举的更多信息。在探寻《星火》过程中的核心收获就是，我认识到，在任何黑暗时代都会有微弱摇曳的光亮，总会有与所有足可毁灭他们的邪恶进行抗争并见证历史的勇敢者。在今天的中国，地下历史学家们努力恢复中国人文历史缺失的片段，鉴于历史真相对中国共产党合法性的威胁，历史中缺失的片段也就成为最需要发掘的敏感领域。专制主义似乎无法遏制这种持续循环的民间历史创新。事实上，今天比“人民共和国”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协同性地生长出新的火花来抵制中共政权的强制遗忘。yibaochina.com
即使是最具压迫性的政权也不能扼杀独立思想yibaochina.com
——伊恩.约翰逊（Ian Johnson）《纽约时报》yibaochina.com
1959 年，中国西北部城市天水的一群大学生开始了一项堂吉诃德式的计划。当时中国正处于大饥荒中，这场饿死了四千五百万人的灾难是由中共政府的错误政策造成的。这些年轻人目睹了农民饿死和人相食的悲剧，还见证了中共政府是如何残酷惩罚或虐杀求助者的。他们觉得需要有人行动起来以传播正在发生的事实真相。他们决定出版一份杂志。yibaochina.com
《星火》的四名创办人：谭蝉雪、孙自筠、周善有和丁恒武。来源：纽约时报yibaochina.com
学生们借用一个中文惯用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即“一个小火星能够引燃草原大火”，把他们的杂志命名为《星火》。他们将文章刻写在蜡纸模板上，在当地官员的帮助下，用油印机进行复印。yibaochina.com
《星火》只有区区8页纸，没有照片或图片，看起来十分简陋。然而，《星火》上的文章却直指中共专制政治的核心—无论是当时还是今天的政治：农民被禁止拥有地产，所有的土地都属于国家，最高官员不容许任何异议，腐败泛滥，甚至连忠于中共政权的批评者也会受到迫害。《星火》首页的开篇文章为整个杂志定下了基调：yibaochina.com
“为什么曾经进步的共产党在执政不到十年就变得如此腐败和反动，国内怨声载道、众叛亲离，国外陷入尴尬不堪的境地？这是因为中共把人民的世界当作它自己的私有财产，一切事务都由中共党员管理”。yibaochina.com
这样的杂志是不会有第二期的。几个月内，43名与杂志有关的人员被捕。其中三人后来被处决，其他人则被判处在劳改营服刑数年。yibaochina.com
《星火》从酝酿到出版只持续了不到一年似乎就被中共扑灭了。在中国共产党将近四分之三个世纪的掌权历史中，《星火》本可被完全遗忘，因为它只不过是无数次对中共不受约束的权力所进行的微不足道的愤怒反抗之一起而已。然而，《星火》并未被遗忘，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它的故事如今已成为反抗中共一党专政的同义词。yibaochina.com
如何反抗？通过中国反官史历史学家的努力，一群公民联合起来，力图讲述共产党统治的整个历史真相，将上世纪的饥荒和今天的新冠病毒大爆发等事件纳入中国的集体记忆。49岁的记者江雪是这场运动的主要成员之一，她决心讲述发生在自己家乡的真实故事—不让中国的又一段历史失传或被篡改—致力于使《星火》成为激励那些追随《星火》创办者脚步的后来者的精神源泉，使《星火》成为这样的历史明证：即使是最严厉的对人民的抗争进行镇压的措施其作用也是有限的。yibaochina.com
在世界各地，对历史真相的争夺业已成为当下的一个战场。美国人争论奴隶制在建国中的核心地位。欧洲人为殖民帝国的残暴而纠结不休。非洲年轻人掀开深埋在心底的关于尼日利亚内战和种族隔离时代的记忆。我们也可以把日本、新加坡、印度和其他数十个国家罗列进来，大多数人的未来都深受他们出生前所发生事件的影响。yibaochina.com
但是，在任何其他国家，争夺历史真相的观念都不如在中国这么强烈。对当今的中国掌权者来说，历史是他们合法性的关键：历史选择了共产党来拯救中国，历史决定了共产党已经成功，历史垂青共产党继续掌权。这个历史当然是由共产党书写的，共产党雇佣了大批写手、电影制片人、摄像师和记者来推行其对近代和古代事件的描述。通过这些御用文人，中共控制了教科书、电影、电视纪录片、大众历史杂志乃至电子游戏。yibaochina.com
其结果是，有相当部分民众往往不了解最近的历史。1959-61 年的大饥荒至今仍被粉饰为主要由自然灾害造成的“三年困难时期”。1966 -76年的“文化大革命”，一段由中共主导的暴力夺走了多达200万生命、学校停课、知识分子被发配做苦力的浩劫时期，越来越成为禁忌话题。被中共抹杀的不仅仅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件。甚至连新冠肺炎危机也已被中共从记载中抹去，吹哨人变成了支持中共政府的英雄，严苛的封城现在也被禁止公开讨论。yibaochina.com
但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认为这种对历史的操弄是中国专制主义弊病的根源。如果中国人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认为中国共产党是由一群贤良的官员（而不是通过幕后交易任命的领导人）领导的，认为中共通过严格而公正的公务员制度（而不是现实中的缺乏权力制约的公务员制度）来统治中国，认为中共还守卫了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的国家边界（而不是继承靠武力征伐获得的帝国领土），那么他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总是发生政治清洗、腐败和民族冲突。简而言之，如果中国人相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统治中国，他们就永远不会质疑中国共产党的统治权。yibaochina.com
这种关于历史重要性的信念正在推动一场在过去20 年已慢慢形成的全国性的地下历史学家运动。我称这些人为“历史学家”，是对众多中国最睿智者的简称：大学教授、独立电影制作人、地下杂志出版人、小说家、艺术家和记者。其中有些人可能会被视为持不同政见者，但大多数人的一只脚还在中共体制内，他们继续在体制内工作，拥有财产，养家糊口。他们都冒着事业、前途和牢狱之灾，出版秘密期刊、禁书和独立纪录片。yibaochina.com
自“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地下历史学家就一直存在，但在共产党统治的前50年他们都是孤立的个体。他们的文章、艺术品和书籍很快被安全机构查禁。他们甚至常常互不相识。yibaochina.com
但在过去的十年里，我见证了这些地下历史学家业已形成了一个全国性的网络，并经受住了多次镇压而幸存下来。他们分享故事、推介抗争英雄、传播共同的信仰，借助于PDF 文件、廉价的数码相机和笔记本电脑的电影编辑软件等基本的数字技术，他们现在可以比较容易地完成这些分享、推介和传播。当中共政府被大规模骚乱（如2022年底新冠疫情封锁期间的抗议）淹没时，他们就能将自己的想法注入公共辩论。yibaochina.com
中国地下历史运动的崛起对中国人看待中国的传统历史观提出了挑战。当今理解中国的主流方式是，除了一连串反乌托邦式的恐怖：监控、文化种族灭绝、无意识的民族主义之外，中国简直不曾发生过其他事情。作为一个在中共宗教和政治迫害方面撰写过大量报道的媒体人，我知道这些问题是确实存在的。但是，对中共抱有其他愿景的中国人也同样存在。当然，批评中共的声音也依然存在。yibaochina.com
中国反官史历史运动的持续存在也对共产党掌控中国社会的能力提出了质疑。尽管困难重重，中国国内仍有人出版、拍摄挑战中共权威的作品和电影。他们的思想仍在传播，当社会问题达到沸点时—就像过去一年那样—人们往往会向他们寻求看待当前问题的不同视角。yibaochina.com
也许最重要的是，这些反官史历史学家的努力使得中国年轻人重新发现了大量向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前的历史追根溯源的志同道合者。过去只有在外国图书馆才能找到的书籍现在可以通过数字方式轻松共享。英勇抗争者的故事被拍成记录片并悄悄地传播。过去，中国的批判性思想家们常常独自工作，而现在他们则分享着中国人民反抗专制统治的强大集体记忆。yibaochina.com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家族的故事，江雪可能永远也不会觉得有必要让《星火》的记忆延续下去。与许多地下历史学家一样，她对历史力量的信念始于家庭。yibaochina.com
1960 年初，正值大饥荒时期，江雪的祖父张汝霖（音）和妻子以及四个孩子每天收到的口粮是一个大玉米馒头，六口人掰开分享。张汝霖眼看他们就要饿死了，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六人中间必须死一个人，这样其他人才能活下来。但如何选择，又如何让其他人同意这种牺牲呢？yibaochina.com
用小时候她父亲每年除夕夜同样的讲述方式，江雪讲述了这个故事：yibaochina.com
“祖父是个公正的人。他每天都会用刀把馒头切成分量相同的六块，一人一块。他把每一块都放到秤上称重。我最小的姑姑那时才一岁，她分到的馒头和她父亲一样多。但他需要更多食物，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可每个人的分量都一样。他们都活了下来，而他却饿死了，他为我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yibaochina.com
江雪被认为是是中国新闻界的领军人物。她现在摆脱了官方的束缚，得以撰写文章，这使她成为中国最主要的独立记者之一而为国内外所熟知。yibaochina.com
2015年，一篇名为《为人妻的一年》的文章更提升了了她的声誉，这篇文章介绍了一位著名人权律师的配偶孟群。这是一篇难得的好文，它将人们关注的焦点从通常的男性异见人士世界转向许多像她自己一样为变革而奋斗的勇敢女性。yibaochina.com
然而，这篇文章也使她被令人恐怖的中共安全机构死死地地盯上了。她在2017年的一篇文章《闭嘴，你看起来像国家的敌人》中详细描述了她的质疑，分析了数字技术越来越多地被用于跟踪像她这样的人，以及普通人是如何被当局控制得对自己的历史一无所知。yibaochina.com
她写道：“如果这片土地上笼罩者一个无形的牢笼，我们都被禁锢在里面，这样的牢笼难道竟能密不透风而不能被人类的智慧所影响吗？” “普通大众与他们本该拥有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还将被阻隔多久？”yibaochina.com
那一年，她不经意间开始对《星火》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一天，一位从另一个城市来访的教授问她是否听说过这本出版物。她没有听说过，当她得知这本刊物起源于她的家乡天水时，她感到非常惊讶。当天晚上，这位教授做了一件前辈公共知识分子本不可能做的事：他通过电子邮件向她发送了一份长达500页的有关《星火》一案的PDF文件，其中包括一本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和警方从学生那里获取的供词。后来，她甚至发现了该刊物两位主要作者之间的情书。她感到惊讶的是，竟然还无人为向普通读者介绍《星火》而对《星火》的故事进行深度写作。yibaochina.com
强烈的好奇之下，她给父亲打了电话。他小时候听说过吗？他也没有，但他认识一些知情人。几天后，江雪坐上了开往家乡的火车，去寻找更多的信息。从此，她开始了对《星火》杂志多年的研究。她从自己的家乡开始，但这项研究带着她走遍了中国，她自费去寻找创办《星火》杂志、而今已经年迈的学生，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对今天的中国是否还有借鉴意义。yibaochina.com
她得到了其他地下历史学家的帮助，他们给她提供建议和鼓励。她与中国最优秀的地下纪录片制作人之一胡杰交谈，胡杰拍摄了两部关于《星火》的电影。西安的一位反官史历史学家张世和（音）帮助她把她的一次采访剪辑成短片。她还与女性主义学者、多产的纪录片制作人艾晓明长时间交谈，艾晓明拍摄过一部长达六个小时的关于江雪家乡附近臭名昭著的劳改营的影片。yibaochina.com
2019年，江雪关于《星火》的文章刊登在香港《今日》杂志上。这是她迄今为止所写的篇幅最长、内容最丰富的一篇文章，总计4万多个汉字，约合2.8万个英文单词，是关于《星火》及其所挑战的制度的最信实的书面记录。yibaochina.com
这篇文章以第一人称撰写，其内容只有部分是关于过去的年代。文章的核心是江雪自己所发现的她家乡被遗忘的历史篇章。在一系列的小故事中，她带领我们寻访了那些自我牺牲、创办《星火》并幸存下来的勇士。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带我们回到了大饥荒时代，记录了他们今天仍不懈努力反对中共当局抹杀记忆的行径。在与一位参与创办《星火》、而今已80 多岁的当年学生交谈时，江雪问他每隔多久会想起他的同学。yibaochina.com
“经常想起，”他答道。yibaochina.com
“你一定会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江雪说。yibaochina.com
“是的。”yibaochina.com
“想起他们年轻时的样子。”yibaochina.com
“是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直到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忘记他们。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极其善良，他们品质高尚，所以我们应该记住他们。我希望这个国家能够从历史悲剧中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我们应该吸取这些教训。我希望年轻人要养成正义感，要发扬由正义感所产生的美德。人应该敢于担当，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yibaochina.com
“对个人而言或许不值当，是吗？”江雪问。yibaochina.com
“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但在需要的时候应当勇于奉献。”yibaochina.com
江雪说，那篇文章是她写过的最有意义的一篇，尤其是因为它记录的是自她己家乡的历史。她家的春节仪式让她得知她的祖父死于饥饿，但只有在她研究了《星火》之后她才发现了饥荒的整个背景—最重要的是，一些人是如何奋起反抗的。yibaochina.com
文章发表后蜂拥而来的支持也让她深受感动。文章以PDF格式在大陆广为流传。天水一位经营印刷生意的读者自告奋勇，以专业水准印刷并装订了几十本发表这篇文章的《今日》杂志，以便老年人能够阅读。天水的另一位读者给江雪写信，告诉她自己清楚地记得在天水举行的声讨学生的群众集会，以及其中一位名叫谭蝉雪的女生是如何在数小时的羞辱和威胁中坚强挺立着。“现在我知道她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位女读者写道。yibaochina.com
江雪告诉我：“《星火》已成为历史，” “但它是一部并未结束的历史。老一代人面临的问题，尤其是缺乏表达自由的问题，也是我今天面临的问题。你看看新冠肺炎以及所有不必要的磨难和死亡，都是因为缺乏表达自由。”yibaochina.com
但是，在中国共产党最神经过敏的领域—历史领域—挑战中国共产党的代价是高昂的。多年来，她不得不依靠积蓄度日。她的工作与丈夫追求在政府智囊机构担任宗教研究员的事业成功的愿望相冲突。当“思想警察”闯进他的研究所对他警告时，他请求她停止她的工作。她拒绝了，2021年，这对夫妇离婚了。yibaochina.com
支撑江雪和许多其他地下历史学家的是，他们还原历史真相的运动带给他们群体的归属感。她的一些受访者已经成为她的挚友，比如谭蝉雪，她经常去看望她，直到 2018 年谭蝉雪去世。今年6月，当她在北美旅行时，她给1960年帮助印刷《星火》的向承鉴打了电话。每逢重要节日，她都会给他打电话，问候一番，谈谈近况，聊上半小时左右。这次是在端午节前后，端午节是一个特别恰当的节日，因为它源于古代一位著名诗人以自杀的方式抗议政府政治黑暗的故事。yibaochina.com
“向叔叔，”她在视频通话中说，“人们仍然惦记着《星火》，没有人忘记它。”yibaochina.com
江雪在自己一篇文章的开头引用了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一段话来评价她所记录的人物的价值，也包括她本人的生活：yibaochina.com
“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我们也有权期待一些光亮，而这种光亮与其说是来自理论和理念，莫如说是来自一些人，无论是男是女，在他们的生活和作品中，在任何可能的环境下所点燃的、并且在他们尘世间的整个生命期间都散发出来的那种或隐或现、闪烁摇曳的微弱光亮—这种信念正是叙写这些人物的难以言说的背景。像我们这样如此习惯于黑暗的眼睛很难分辨出他们的光芒到底是蜡烛之光还是炽热的阳光。”yibaochina.com
我有些疑惑，阿伦特的这些语句到底有多么适合今天为改变中国而不懈努力的人们：他们的工作是毫无意义的还是开辟新天地的？是蜡烛之光，还是炽热的阳光？yibaochina.com
阿伦特的这段话之所以特别贴切，因为其含义是开放性的。它并不意味着，仅仅因为善良总是战胜邪恶，或者其他类似陈词滥调，在黑暗时代努力变革的仁人志士就一定会取得胜利。然而，阿伦特这段话的寓意是明白无误的：在黑暗时代，光明是可贵的，光明非常重要。yibaochina.com
对那些认为中国是无可救药的专制国家的人来说—这是当今在其他许多国家占主导地位的观点—他们会注意到像江雪这样的人或其他参与反官史历史运动的人所面临的麻烦。例如，湖南作家谭合成花费数十年时间，描述了中国某县（湖南道县—译者注）发生的由中共政府下令的法外屠杀事件，记录了发生在该县湖泊、河流和桥梁上的大规模屠杀。然而，其代价是作者被边缘化和不断受到报复的威胁。电影制片人艾晓明拍摄了大量纪录片，但却被中共禁止离开中国。地下刊物《纪念》在过去15年中出版了340多期，但其编辑人员经常受到骚扰和警方的监视。yibaochina.com
然而，被打压、骚扰、威胁和禁止出境等等只是这个群体长达75年的反官史历史运动的人生和阅历的一个侧面。与其他地下历史学家一样，江雪仍在写作，她的文章在中国仍被广泛阅读。其他人则一再找到机会拍摄电影、编辑杂志和撰写历史小说，挑战中共的“湮灭记忆”运动。他们受到迫害，他们的期刊或电影节被关停，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就像他们和他们的先辈75年来一直坚持的那样。yibaochina.com
在中国这样的国家，很难衡量这些反官史历史学家的影响力。然而，非常有趣的是，我看到他们的作品被反复发布和转发，尤其是在过去的几年里。当然，社交媒体可能是一个回音室，但在新冠疫情爆发的头几个月，那时我还住在中国，这些反官史叙述似乎突然间就无处不在，因为中国人在寻找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专制主义是如何再次导致国家面临严峻挑战的。yibaochina.com
我并不是要提供虚伪的乐观主义，而是提供一个我这样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包括习近平掌权并强推其强国愿景的整个2010年代，一直在中国内部生活20多年的人的现实主义。自1970 年代以来，中共对中国社会的控制从未如此严苛。当下是一个黑暗时代。1990 年代还在被人们想象着的“互联网”很容易受到专制政权的控制，这使得社交媒体与其说是自由的工具，不如说是控制的工具。yibaochina.com
但人们仍在反抗，而且反抗的形式比“人民共和国”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具协同性，这一事实似乎比“专制政权就是专制的”这一陈腐的观点更有意义。事实是，独立思想在中国依然存在。它并没有被中共彻底翦除。尽管中国的地下历史学家可能被迫在利维坦的阴影下工作，但他们也是我们人类知识界的一部分，是关于人类如何对待过去、如何创造未来的更广泛的全球对话的一部分。yibaochina.com
这些反官史历史学家仅仅由于从事这项工作这一点，就值得被世界所关注。他们正在创作的作品就规模和雄心而言不亚于冷战时期的伟大作家或电影制作人—如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米兰.昆德拉和米洛斯.福尔曼（Milos Forman）。需要提及的是，这些东欧阵营中许多巨匠的知识分子生涯在数十年间都影响有限。只是当这些国家开始陷入经济停滞时，普通人才开始寻找认识过去和评估未来的其他方式。yibaochina.com
中国的一些反官史历史学家只是把他们的工作当作时间胶囊。他们知道自己的作品在近期或许不能在中国自由阅读，但就像历代中国历史学家一样，他们相信正义终将得到伸张—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作品的意义会得以彰显。他们希望未来的中国人知道，在2020年代，当中共貌似成功地颠倒乾坤时，被中共禁锢在高墙内的中国人并没有苟且于安逸，也没被中共所吓倒。他们继续写作和拍摄。并非所有中国人都向中共拱手投降。yibaochina.com
但也有许多中国人以更短的时间跨度来评估中国。他们认为，尽管中国共产党强权在手，但如今却脆弱不堪。yibaochina.com
随着中国从数十年持续增长的繁荣过渡到增长缓慢和人口面临挑战的时代，许多中国人似乎渴望以新的方式了解自己的国家。中共政府对新冠疫情的处置—导致大量死亡和不幸的严苛封锁，以及随后又在短短一两个月内造成多达百万人死亡的突然放宽限制—把中国共产党冷酷苛暴的形象刺穿于光天化日之下。尽管长期以来VPN 技术一直能使中共高墙内的中国人绕过中共的防火墙，但很少有人耐烦去使用它；然而，现在，许多中国人开始使用 VPN 来寻找被中共禁止的网站。yibaochina.com
对于经常在被中共屏蔽的网站上发表文章的江雪来说，这意味着她的作品吸引了新的读者。她发现自己的文章经常被转换成图片文件，图片文件能更容易地发布到中国的社交媒体上，因为中共的监控软件更难读取这些文件，也更难找出所谓的敏感词句。yibaochina.com
2023年元旦刚过，在中国各地的抗议浪潮迫使中共政府放弃严苛的新冠封控政策几周后，江雪发表了她最受欢迎的一篇文章。她向前一年年底引领抗议活动的数百名年轻人表达敬意。她写道：“因为你们，人民在过去三年的新冠独裁管控中所承受的苦难才显现出一些意义，” “正是因为你们响亮而清晰地发出了自己的心声，你们才为被蹂躏和被奴役的大众赢回一点尊严。”这篇文章发布在一个被中共封锁的网站上，但很快就在电报（Telegram）、微信和其他平台上被发布和转发。她收到了数十封来自中国国内民众的电子邮件和信息，对她的工作表示感谢。yibaochina.com
在江雪追寻自己使命的过程中，经常有人问她她的工作是否真有什么实质意义。有一次，我们在西安南部的山区旅行，她给我讲了她几年前在纽约与一位朋友的会面。她遇到了一位著名记者，他离开了记者行业，逃到了美国，正在经营一家餐馆。他告诉她，她的工作具有道德价值，但在现实中无关紧要，她写中国历史到底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yibaochina.com
当她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时，她眼神哀婉，缓缓地摇头，显得落寞。但她随后停下脚步，打起精神，语出惊人，带着令人惊叹的坚毅。yibaochina.com
“但我不同意，”她说。“如果你努力了，你做的事情就有意义。我想在不正常的社会中做一个正常人。”yibaochina.com
像江雪这样的人士其事业的成功并非势所必然。他们会变老，生命会结束，可能被捕，也可能从公众视野中渐渐消失。但是，如果说这场反官史运动的历程给了我们什么启示的话，那就是这场运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长壮大，尽管会遇到重重挫折。我们可以看到一场又一场个别的抗争，还能看到失败。然而，我们也能看到循环不断的创举，看到每一次撞击时都会从历史的燧石中迸发而出的循环不断的新的火花。yibaochina.com
作者简介：伊恩.约翰逊是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的高级研究员，即将出版的《星火：中国的地下历史学家和他们的未来之战》一书的作者，本文改编自此书。他在中国生活了20 年，曾因对中国的报道获得普利策奖。yibaochina.com
（纽约时报中文网有自己的翻译版本，原文可见：http://www.nytimes.com/2023/09/21/opinion/china-underground-historians.html）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