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个人崇拜的行为内生于共产主义国家的本质之中，甚至不是由党的领袖本人的主观意志决定的，只不过有时它把自己收敛在社会意识的深处，有时则敲锣打鼓，大鸣大放，而当它保持安静的时候，人们不会留意到它的存在。yibaochina.com
首先，共产主义推行唯物主义教育和无神论的世界观，为偶像崇拜的泛滥清除了思想障碍。当上帝在西奈山顶和摩西立约的时候，已经预表了人类的未来——当人们不再信仰上帝，他们会去找别的神替代，如果他们什么都不相信，他们就会为自己雕刻偶像，并且跪拜它们。yibaochina.com
现代科学，已经可以将人送上火星，却无法解决人们眼前的疾病、贫困、瘟疫、战争带给人类的创伤和困扰；无论理性如何为自己正名，也无法实证世界的本源及其内在本质，无法让人战胜对死亡的终极恐惧，甚至无法解决人类如何不受自身的欲望、贪婪、嫉妒、自私和焦虑等主观情绪的辖制。尼采心目中的“超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只不过敏锐地察觉到在冷漠干涸的现代社会中人的根本困境，但是，他找不到解决之道。yibaochina.com
无论社会进化到何种发达的地步，人，都需要在他自身之外寻找到一处灵魂的避难所，用来抚平心灵的痛苦以及调和尘世的苦难，人的理性，并不能赋予他自身以真正的终极关怀。而当宗教和道德权威被烙上“唯心主义”和反科学的印记，被排除在精神生活之外，各种形形色色的世俗权威便会趁虚而入，填补人类心灵和大脑的空白。现代社会，以理性作为开端，然而，它最终却走上一条狂热的偶像崇拜之路，这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而在共产主义国家，这种使命则由共产党及其领袖来承担。yibaochina.com
在共产主义社会，党的领袖是一个盘踞于云端之上的特殊存在，它不仅是当仁不让的政治权威，而且还充当着“灵魂工程师”的角色，这是一个类似于宗教观念中至高者的职份。领袖的训诫永远是金玉良言，英明且正确，就像宗教典章中的神喻，指导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是人们必须严格恪守的普世真理；他有远超常人的知识、智慧、能力和才干，他的形象永远散发着光辉灿烂的神圣光芒，他的家庭和个人传说是只有在远古的神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一系列神迹奇事。这种意识形态授予领袖以这样一种特权，允许他像升空的热气球一样无限地膨胀自己，以一种全知全能者的姿态来俯瞰他的膜拜者。yibaochina.com
实际上，共产主义作为一套具有完整体系的世俗宗教，已经是老生常谈，而党的领袖则处在这套世俗宗教的核心位置，作为一个精神图腾，他就是无神论者的上帝，领袖崇拜如同基督徒敬拜上帝，这一行为本身就是那些教义问答手册得以贯彻的基础。人们一旦普遍接受了这种全然属世的世界观，那么，他们俯伏跪拜在这位无神论神祗的脚下，迷信他的个人魅力和无穷力量，便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情。yibaochina.com
其次，在一个更低阶的层次上，共产主义的等级制度决定了个人崇拜的必然性。在这个层面上，个人崇拜的对象是权力的发布者，它不仅仅指向党的领袖，而且还扩散到各级党组织的负责人，直至每一个拥有权力的人。每个党组织权力所及的管辖范围，都是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小小城堡，而党的书记则是城堡的主人，他掌管着城堡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头牲畜，每一寸土地，每一枚钱币，以及生杀大权和统计数字。他为人们提供生活的路标，指明前进的方向，在某种意义上，人，只不过是供这位匿名的掌权者支配的工具和财产。同时，城堡主人的常规更替不会从根本上破坏等级制度的结构，因为人们会自觉地清除旧的城堡主人在头脑中残存的痕迹，迅速转向崇拜新的权力代理人。yibaochina.com
森严的权力等级制度催生出一种僵化呆滞的集体无意识，这是一种赤裸裸的自上而下的命令与服从的隶属关系，党的门徒们都将自己伪装成一条条见风使舵的变色龙，从而进化出一种畸形而又乖张的政治人格，没有原则，没有脊梁骨，在崇拜他人和被他人崇拜的虚幻角色之间来回切换。在其中，没有人的属性，只有权力作用在每个人身上投射出来的被扭曲的虚假形象。借用康德的思想，这是事物的表象经过人的主观意志加工所形成的“客观世界”，是权力意志的反映，而非事物的真实本质。yibaochina.com
只要共产党不允许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参与和退出，不允许出现质疑和反对它的政治力量，仍然保持它的极权秉性，永远龟缩在封闭、牢不可破的城堡之中，那么，作为这种权力的真正支柱，弥漫于城堡内部的乌烟瘴气的个人崇拜行为，就不可能得到扼制。事实上，一旦这种权力被置于公开可供查询的透明、开放状态，它的残忍、荒诞以及对人性的折磨将立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于它来说，这无异于一纸死刑判决书。这注定了共产主义所鼓吹的“自由人联合体”永远不可能实现，同时也是这套世俗宗教始终无法自圆其说的一个佐证。yibaochina.com
实际上，这种由对权力的迷信引申出来的个人崇拜，不仅仅存在于共产主义社会，它甚至还是现代政治官僚制度的一种流行趋势。只要存在政治上的特权和权力的等级制度，那么，以政治权力为中心营造的个人崇拜就是不可避免的。在非洲、拉美的独裁政权，这样的案例随处可见，甚至连西方的自由世界，随着新自由主义的无神论世界观和规模庞大的激进民主政府被逐渐接受，这种苗头也在初露端倪。yibaochina.com
需要特别指出，我们正在经历的个人崇拜，并非从远古的蛮荒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是野蛮、落后、愚昧的思想产物。恰恰相反，这种狂热的偶像崇拜，是全新的，是现代性和现代社会孕育的嫡亲子女。一方面，人们总是高估理性的价值，以为人性会随着认识论的提高而不断实现自我完善，正如他们认为历史总是单向度地会朝着进步的方向前进，而完美社会终有一天会降临到这个世界。正是受这种乐观的情绪支配，实行绝对理性的统治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政治标配，是历史进步的标志，人们与旧的世界为敌，与昨天的自己为敌，像一群脱缰的野马不计一切后果往前冲。但在现实生活中，抛弃了上帝和他的律法书，人们失去定盘的锚舵，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来掌管不确定的未来，于是，偶像崇拜便运应而生，将人们从迷茫和虚无主义的恐慌中拯救出来。yibaochina.com
另一方面，以技术作为手段，对人类的活动进行精细化的管理，已经成为现代政府的日常行政工作。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做法的初衷或许是美好的，即通过技术的改进来约束和压抑人类行为中的恶，并不断地启发和激励人性中善的一面，从而让社会朝着道德完满的方向上持续演进。然而，它的结局却事与愿违，这为政府权力的无节制扩张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它像一个巨大的利维坦海怪，以善的名义不断地侵蚀和吞噬个人自由。而人们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下，只能反过来救助于这个隐蔽的加害者，寄希望于这种现代政治官僚制度及其掌权者所持的善意来保卫自己。正是在这个本末倒置的过程中，人们产生对于权力的过度依赖和崇拜，同时也强化了权力对于社会控制的正当性。yibaochina.com
我们生活在一个全新的现代社会，这是一个由理性和科学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世界。然而，在这个由人类自身作为最高主宰者的世界里，为何还会频繁地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反智主义、反生活常识的社会思潮，这本身就是值得现代人去深思的。诚如某些教条的启蒙主义者所诊断的，对于这类现代性疾病，仍然试图继续开出理性和科学的猛药来进行医治，在我看来，这并非是对症下药，相反，这剂药方只会延误治疗时机，进一步加剧病情。yibaochina.com
2024年8月21日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