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北岛的《迷途》
·蒋品超·
最近与一群学者、诗人分享关于中国诗人的想法，起因于一篇谈论顾城的文章，邓海楠《四个Low人弄出的一件烂事》，文章以调侃口吻谈顾城诗歌之外的能力甚Low，但对他的诗把持甚高的敬重，言谈中俨然顾城是生活能力的孩童，于诗歌则是诗神。
但我其实不喜欢顾城的东东。我曾在王丹的诗集《在夜雨中素描》序言中拿王丹一诗《异乡人》与顾城的《一代人》作比较，谈论过我的看法，虽然都是两句，王丹“雾气逐渐散去”与“我异乡人的身份逐渐清晰”两者是一种转折关系，转折就产生着思维的起承转合，因而引带情绪和情感流动产生诗。顾城《一代人》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格言，因为它无作为一首单篇诗歌所需的情感情绪流动，就像汉语中的固定词组，只有思维的点，无诗歌作为一种文体所需的情感的线或面。“黑夜给了黑色的眼睛” 与“我用它来寻找光明” 之间是承接关系，很大程度只是陈述，语义之间引力太大，消弭了诗歌必要的情绪或情感因素。
至于顾城的《远与近》，我曾在我被美国国会图书馆邀约收藏的著作《呼唤英雄》中有过较长篇幅谈论此诗的毛病，这里不作赘述。现将我与一群诗人和学者就北岛及其《迷途》的交流文字留于下：
“现在很多人骂北岛，可是在那代诗人中，北岛才的确货真价实，经得住时间经验，尽管我当年批过北岛，曾引起轩然大波。
“北岛的《回答》有名句，但内容在精神实质上流于口号，本是以指明方向姿态起式，却以不明所以的口号收场，因而陷入空洞。这难怪他，在他那个年代，他的心里不可能有解决症结的解药，因而诗陷入平庸。
“在诗整体上我更喜欢他的《致遇罗克》，整个读来，气很足。但有一处遗憾，是诗句“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没能将具象转化为意象，或者说将具象硬性用作意象，是败笔。物理常识是，在具象世界烟囱不可能吐人群，人群也不可能是从烟囱吐出。如果是象征，这里缺乏导向象征的线索。这种一缺陷是当年朦胧诗人们的通病。
“北岛的诗我最喜欢《迷途》，意境很美，它表达的内容我也喜欢，是世界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而是以它的方式成全我们。类似圣经所说的：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他恩典超过我们所思所想。”
（附北岛的原诗）
迷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关于北岛的《迷途》我曾很早就发现我对它的理解与中国我能看到的对它的研究和评论的观点不一致，但一直没静心写出来。我以为近些年中国学术界对它的认识会有改变，便在发了这些贴后，在网上搜寻相关研究与评论，试图找到能与我观点相近的理解，但没有。找到的最新近的一篇，而且是已列入中国语文网去教导孩子们的一篇文章《寻找的渴望深刻的自省——读北岛<迷途>》，其解读依然是上世纪80年代的评述风格，自然是误读。下面是它解读：
“《迷途》的主题是‘寻找’，反映出经历过‘文革’十年动乱后青年一代希望从现实的迷茫中寻找出路的内心渴望。诗的整体氛围和所有的意象表达都是朦胧的，所造成的诗境甚至是非现实的，有如纯真的童话，但正是在这种由现实向虚幻的‘湖泊’和‘倒影’转化的过程中，诗人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了一种深情的渴望、对现实的怀疑和对自我的反省。
“我‘沿着鸽子的哨音’去寻找出路（希望与理想），但却有‘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鸽子的哨音一般是响亮的，引向天空的，此处‘鸽子的哨音’正象征着光明的召唤和指引。‘我’的寻找也是向上的，但却被‘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只好折回到林中的小路。‘高高的森林’则象征着保守的思想壁垒，在思想解放尚未到来的时代，保守的思想障碍就如黑黝黝的森林会阻挡住一切并吞噬一切。陷入迷途小路上的‘我’又被一棵也‘迷途’了的蒲公英带领着，走向了‘蓝灰色的湖泊’。这不仅是出现了童话般的虚幻，更近似于荒诞。迷途的‘我’又被‘迷途’的蒲公英引领，暗示着这不可能有寻找的结果，只能更进一步陷入迷茫。于是，出现不明亮颜色的‘蓝灰色的湖泊’和‘微微摇晃的倒影’就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蓝灰色的湖泊’和‘微微摇晃的倒影’都象征着光线暗淡、闪烁不定的前程，表达出诗人对未来与希望难以把握的内心感受。‘我’最后寻找到的是‘湖中倒影’中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这就更陷入了迷茫，但在迷茫中又反映出诗人对自我的自省和自信。”
上述分析中，评者按图索骥，为圆自己对本诗先入为主的观点加入了许多诗本身并不附含的内容，譬如：“’鸽子的哨音‘正象征着光明的召唤和指引”、“’高高的森林‘则象征着保守的思想壁垒，在思想解放尚未到来的时代，保守的思想障碍就如黑黝黝的森林会阻挡住一切并吞噬一切”。
如果说上面评者所加的内容虽然牵强，毕竟还有些牵连，那么迷途的“我”又被迷途的蒲公英引领，暗示着这不可能有寻找的结果，只能更进一步陷入迷茫。于是，出现不明亮颜色的“蓝灰色的湖泊”和“微微摇晃的倒影”就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这些理解则不仅仅是添入了作品本身并没附含的内容，更且与诗本身表达的内容不符，因为原诗分明说“我找到了你”。
“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 诗句是将“鸽子的哨音”当作寻找“你”的一种方式或途径，“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是说寻找过程中遇到障碍，仅此而已，其他内容则是评者在诗歌之外的生发，与诗歌本身无关。
而“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诗句并没有说“蓝灰色的湖泊”、“微微摇晃的倒影”是不祥之途，“象征着光线暗淡、闪烁不定的前程”。按照诗歌显现的“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所找到的情形来想，人们也有理由理解这是诗歌主人翁遇见的一种不期而然的美景。所以我们应该理解为这些诗句是在铺陈一种具有诱惑的景象。只有这样理解才能与后面所言的“深不可测”相呼应。
而“深不可测的”表达的意思是我找到了你，而我找到的你超出了我的预测，超出预测并不是没有找到。如果把“深不可测的”一词强调到等同没有找到的程度，添加进还在寻找的路上的理解是对本诗的误读。因为诗已经表明“找到了你”，只不过找到的你超出了我的预测。
从整体看，诗表明的内容是，我以自己的方式寻找你，遇到了阻碍，而世界以它的方式引导我找到了你，而此时的你超出了我对你的预测。
作为语文去传授学生知识的内容会是经历多少推敲被确立为准确的内容，应该相对权威，但都没理解《迷途》真实的表达。
一首并不太深奥的诗中国居然几代人都没全然读懂它，我猜测，这可能与中共体制下的文化传统有关，因为他们崇尚唯我独尊、人定胜天，怎么可能世界引导我找到，只能我找到世界才对！而《迷途》所透露的蕴含则相反，颇具基督教气息：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他的恩典超过我们所思所想。
2025年5月28日，洛杉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