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之
看到有网络作家讽刺法学博士庹教授自杀,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家被强拆了,所以跳楼了。这不是一个法学教授该干的活儿。法学教授的正确姿势应该是,看见别人家被强拆了,自己急得跳楼,这才是真正的法学教授。”这是某网络大V最近一篇文章中的话。如果较真,甚至可以说法学和法学博士都可以免了。如果较真,不论自家还是别人家的房子被强拆了,都不应该跳楼:法学教授不应该跳,普通百姓也不应该跳。
跳了有用吗?没有。没有,为啥还要去跳?只能说忍受不了。人生最怕遇到忍受不了。你遇到忍受不了时,很可能也会跳。不过,你一跳,就有人说了:“有问题解决问题嘛,为啥要走极端?”这如果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一定是某种官员的官话。敢问:他们解决问题吗?又是怎么解决的?果真解决问题,一个法学博士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我来做这则短文,不是因“死者为大”,也并非因他是法学博士,而是觉得他在忍受不了时还有死的勇气,就凭这一点,强过我们无数人——俺就没有自杀的勇气。委屈也好,羞辱也罢,就只想活着。总是记着瓦尔特的话:谁活着,谁就能看到!看到什么?天知道。
一百余年前梁漱溟父亲梁济发出天问:这“世界会好吗?”而几年前《南方人物周刊》采访章诒和:“在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雨之后,死亡对你意味着什么?”章的回答是:“死是生的一部分,写完就去死,死很幸福!我好到天堂见父母,这个世界不值得留恋。”在不值得留恋的世界人们当然会想到死,更不害怕死,甚至像章诒和那样认为“死很幸福”。但因不值得留恋而真的选择自我了结者毕竟少之又少。
生命之宝贵,就在于只有一次。有时想,生命哪怕只有两次,说不定在一个早上就会看到有成千上万的人成群结队地选择自杀,就像那些仿佛故意搁浅海滩“集体自杀”的鲸一样。
见讽刺法学博士自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庹教授的死毕竟搅动了一点什么,尽管搅动后很快还会归于平静。而中国成千上万(连上冒牌的应该有几十万)的教授搅动了一点什么了吗?所以说,不管谁讽刺这位庹教授,我都觉得有点残忍。
自杀者通常是这样两种人:一种是自尊心非常强,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当自尊受到严重损害而又无可奈何时,这种人就有会选择自杀。前不久因患新冠在英国去世的世界著名钢琴家傅聪的父母就是这类人。特别是傅雷,其才华横溢,然而脾气暴躁。有理由相信是他首先提出结束生命的,而妻子朱梅馥也定然不愿在那种人妖颠倒的时代苟活,情愿随夫而去。
你读傅雷家书,他是多么爱1949年后的一切啊,包括国家和人民,更不说“伟大领袖”了,甚至“绝不说一句不利祖国的话”。然而,得到的“回报”却是要么苟活,要么自杀。他们夫妇选择了后一种。这是他们的错吗?按人之常情,不应该,否则人会无所适从。当然,他们没有怨言,也不能有怨言,因为那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凭傅雷的才华,新政权建立前,他完全可以到海外谋生。然而没有,他们夫妇要迎接新中国的诞生!你天天歌颂的时代包括天天歌颂的国家说你不好,你还有什么话说?傅雷何等样人物,岂不明白这般“道理”。
还有种自杀者非常懦弱,逆来顺受,直到内心痛苦到实在受不了时,心里想的是“还不如去死”,于是就自杀了。文人中老舍应该属这一类。
庹教授为什么要死?是“以死抗争”还是也觉得“这个世界不值得留恋”?一个有律师执业证的法学博士,连自己的房子被暴力强拆都保不住,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不论其性格刚强还是懦弱,内心都一定非常痛苦。一个正常人,如果不是内心非常痛苦,不会选择自杀。
我们现在可以说他这说他那,甚至指责和埋怨他为什么不抗争。我觉得这都是局外人的想当然。生活中,再残忍的事,只要发生在别人身上,局外人内心的感受大概不到当事者或当事者家属的十分之一,因此谈论起来,也就会潇洒得多。
所谓“感同身受”,不过是句安慰话,当不得真。你说他庹教授两处房子被强拆,他不想抗争吗?不可能。强拆后,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抗争,只是一直抗争无果,最后以他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和了解,觉得即使再继续抗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庹教授的妻子在接受九派新闻网记者采访时说,去年年底房屋被强拆后,丈夫一直感到很沮丧,“他说我们学法律,学新闻,但救不了自己”。不仅如此,他们夫妻二人在学校也一直遭受打压,庹的妻子说,“他可能是觉得没有指望了”。没有指望是什么意思,就是绝望了。
人最怕绝望。而况,据说庹教授还有些清高呢,而清高者也是容易“轻生”的。
可见,虽是法学博士,对严酷的现实却认识不足,且不能适应时代,不明白只有“适者生存”。像我这种没有勇气自杀的人就总是不怕丑地替自己辩解:首先我没法选择时代,就像我不能选择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一样。既如此,时代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环境,我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这样一“理解”,很多烦恼也就跟着消失了,更不会去自杀。
不过,尽管如此,也还是要批评庹教授一句,你自杀了中国就没有强拆了吗?不可能!既如此,还不如顽强地活下去,好好看看他们到底要强拆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