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白航仙逝了,便联想到布后街二号四川省文联那院里,与他笔名如弟兄的白峡、白堤,比他早离世多年。白堤离世时,文革还未结朿。白峡是从山东曹县流亡入蜀,享年不过七十,白航,却活到96岁。常言道:仁者寿,他,应是又一个仁者?白航这一走,老一辈诗人作家的文联就没了。

我称他老一辈,因鼎革前,他就是作家丁玲的秘书。胡耀邦主川北行署时,他就领导川北文联。1957年,《星星诗刋》出世,他就是始作俑者的主编。只是他默默地作编辑工作,发现与推出新人,自巳少出头露面,属为他人作嫁衣的那种编辑。

1952年以前,白航在川北文联时,即恋上川北日报王尔碑大姐。这段情史,怎么到成都后,末成佳偶,劳燕分飞,早被人遗忘,只偶然听人们惋惜尔碑不幸婚姻时才提到。此时尔碑病困医院数年,也不知哪天撒手人间,将来黄泉相遇,写出怎样的诗,也不知晓了。

布后街二号省文联与省报社两对门。文联住川军督办熊克武公馆,报社不仅住益德里几小院,刁文俊军长的楼阁与花园也并入了。两单位相邻,文人又相友。早期,省报与省文联还是同一党组。李半黎上省委开会的车里,还坐有省文联书记且是延安鲁艺教师的常苏民,文联开斗争会,还有川报的编辑记者参予。两单位这就更相知相识了。

何况文联党组李累的故事乃至家亊,坐我同办公室的他妹子,会唠不少到我耳里。甚至李累与燕霞生下孩子波兵与蓝弟,取名儿,不翻《易经》不按家谱辈份,而是像猜谜一样,翻书猜某页某行第几字,凑合成名,也是命名的不落俗套,令我这谨守祖训客家人很开眼界。由此,也认识李累。他编《四川文艺》时,1955年缺稿,也来组稿,第一次让我在文学刋物上露脸。

两单位的许多内幕,皆相互熟悉,李半黎口里,可听到他说的:文联音乐家常苏民开会时鼻尖冒汗的憨厚相。我去文联听沙汀作访苏报告,还可听到他讲萧洛霍夫对莫斯科作协里西蒙洛夫等脱离生活的批评,及他蹲哥萨克村庄,始终不离《静静的顿河》里葛利高里那类人物与生活哩!萧的这种坚持住底层,去接地气,不仅影响了中国作家柳青蹲皇甫村去著出那本《创业史》还影响四川作家克非不回成都省作协修的高知楼,执意定居在绵阳乡下。且影响过四川两位青年作家田雨与陈官煊,竟然辞去公职。官煊还是军职,甘做挣公社工分的农民社员去体验生活,培养所谓创作灵感,与积累生活素材。改革开放后,他俩才信服胡风说的:哪里都有生活。田雨回到《都江文艺》去做主编。官煊返地区文化创作组写幽默诗去了!

当年,沙汀这左联的老一辈作家,同许多三、四十年代成名作家一样,再没作品超越他《在其香居茶馆》著作的水平,这个困惑,当年秦兆阳想用他那篇“现实主义广阔的路”去解,也失败了。

尤记当年偶然经过文联门前,那大厅里,传出李劼人如洪钟般谈吐声音。便联想到:当年,陈毅从法国归来,在重庆《新蜀报》客串报人。李劼人从法国留学归来,也编过《新新新闻》副刋“柳丝”这些前辈笔墨,皆从纸媒出道,便也鼓励我这副刋小编辑,对自已这只笔,充满期望。就在此大厅,其实就是老公馆可坐一两百人的会客厅,我听老作家邵子南谈创作。他泡延安多年,发现他仍不改一口地道川话,讲起他在灌县山里见识的绿毛女,后来在延安做了贺敬之写白毛女的素材。不久,赵树理那张古铜色修长的面孔又出现在文联那大厅,好像他已卸任北京那《说说唱唱》的主编,返山西建他那土得掉渣的山药蛋文学流派。西戎辞去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领导的职务,肯定是受赵树理这面旗的召引。听着赵树理谈山西文学流派,我就暗地思忖:若四川也由李劼人领导,发扬苏东坡开创的蜀派文化与文学,各派出版期刊竞争,岂不开创出良好的文学生态?老来忆往,感悟年轻时的意念,并不稚拙。

从流沙河口里,听他晚年忆及呵护他的李彬阿姨,津津乐道自己水肿后,人事科长李彬叫他去守图书室还睡在书库,免扣他的房钱,如亲人般细致关照。我说:我知道李彬,戴一副金丝眼镜,晋绥出身的大家闺秀,常苏民的夫人。已到中年,仍膝下无子,对你的爱怜,未必不是有母性对孩子的爱惜呵!但文联的萧然多子,后来,抱一个给李彬,这些故事,我都了解。

流沙河说到敬重作曲家安春震,我告䜣他。安的口碑,我在音乐学院的老弟早告诉我了。近年来,碰见他90岁了骑自行车上网球场,在你楼下相遇,总要向他躹躬问好。当然也感谢他任秘书长时,叫你从凤凰山劳动农场回来守图书室,若有人叫你劳动,叫你拒绝,喊他们去找安。这一个李彬,又一个安春震,是你艰难时两颗福星呵!

尽管,任潇丁〔陈犀〕任《星星》副主编时,在编风上与白航有些差异与微辞,但流沙河对诚朴宽厚的白航,始终是他心中敬佩的老大哥。

他说,白航曾是作家丁玲名下四个小秘书之一,也是四个小丈夫的候选人之一。虽然落选,被比他精明魁梧的陈明胜出,但假如娶比他大20岁的丁坽,早鳏是肯定的,哪有现在贤淑的夫人好。白航与丁玲有这么一份私秘历史,但无论丁玲走红与复出得势,他从不去联系,也不提说。

流沙河说:白航这一生,最器重他的,还有胡耀邦。耀邦爱读书也爱文学,他任川北行署主任时,白航任川北文联主任。耀邦常与白航谈文学,并很投机。白航因星星诗案而入右网后,耀邦还四处打听白航下落。但耀邦任总书记后,白航到北京开会,从不去扣耀邦家的门。只要去见了耀邦,肯定职务高升,哪会1950年代任县团级的期刋主编,1980年代依然如故?但这白航老兄,从不去钻营。这种正派人格与老实风格,使流沙河晚年向我多次点赞这老兄。

在布后街2号这文联大院里,因车辐老记者出身,我交往较多的除流沙河,便是这长我近乎一辈的车辐了。他卧室床头,挂的萧军给他写的自撰七律条幅,客厅里,有黄苗子写的长幅。他在1940年代电影明星界很受尊敬的原因,是他以自家祖坟赠无地安葬的电影界史超,获车大侠的赞誉。故他客厅里还挂电影明星白杨的条幅,以“仁者寿“贺他90寿。但在寿诞上,他答记者长寿经验,竟然是:死不悔改的老天真。

1980年,禁了多年的请客吃饭又兴起时,画家沈道鸿私下说:车辐先生很怂,席上的残羹剩菜,被他一卷而空。我说,这不是丑事,是美德。你不知道他常说他太太毛碧梧是航空母舰,舰上停了8架飞机〔给他生了8个儿女〕全由他一人挣钱供养。困难时,郭沫若给他两封信,也卖文物总店,用卖的钱去买米。他收席上剩菜,是慈父心肠,给缺油荤的儿女也饱下口福哩!

车辐还留两亊在我记忆:

那年,北京杨宪益等文化大师出差成都,想找一美食响导。黄宗江说:我给你们介绍可称成都土地菩萨车辐。后来,车辐很荣幸地向我们介绍成都肥肠做的冒结,大蒜烧的鲢魚,怎样倾倒了《红楼梦》的翻译家等北京文化大师。

车辐巳80岁过了,怀念原《华西日报》老友,不惜坐火车去哈尔滨看望巴波〔曾祥祺,巴县人,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然后再到南京,去看望病中的剧作家陈白尘。陈的《升官图》话剧,轰动一时。车辐临死前,我去看他,他还给我看电影明星黄宗英给他信,还称他大侠哥,你别早走,要等着小妹呵。。

我曾对流沙河说:车辐老是《好兵帅克》里那种帅克式人物,可惜已无哈谢克这种幽默作家,成都有个幽默作家榴红〔王振华〕可惜已病死海外多伦多了。

流沙河的故事,车载斗量,我已另笔有著,这里,只说他与周克芹相关的几亊;

1980年代初,他从金堂克芹从简阳调到省作家协会,比邻而居,我上沙河家,有时他从五楼遛上克芹六楼家去龙门阵了,我也去参与。克芹留在我记忆的谈吐,还可记录如下:

他说,那些争说自已这作家,是谁发现与栽培的,都是冒充的伯乐。真正引他进入文学艺术之门,提高他艺术审美能力的,是1956年《草地》编辑邱原老师。

当谈到克芹新近在《文汇月刋》发的几个短篇有很大突破时,他还谈到苏俄的索尔仁尼琴与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他创作的眼界。

不久,克芹被任命为作协党组书记,流沙河不愿影响朋友仕途,再没窜上克芹家去龙门阵了。但偶然郊游,也约过他带小女雪莲出遊。我听克芹说:他已完成一部新著,写物质丰富后,城乡卸接地精神的贫困。已做完文字杀青的最后程序。可是,他遽归道山,开他的追悼会,流沙河给他灵堂撰哀联:

“勤笔致瘁,岂只长篇名后世。克已为人,那堪短命哭先生。”在简阴墓地墓碑上,流沙河还撰联;

“重大题材,只好带到天上。纯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间。“

一生的史事与业绩浓缩在短语简句里,已非写大字报手艺的堪任,也非赶水读点“云对雨,雪对风”那《声律启蒙》可应对的了。这是炼句炼意达到精纯的功力,前些年剩流沙河有此笔墨,他这一走,有待后继者,但愿不由此成绝唱绝笔吧。

克芹离世后,他那部写精神贫困的长篇,翻箱捣柜,寻遍一切角落,竟然迷失,留下此悬念,记此,供后世破解。

省作协还有与克芹同辈且同命运的作家黄家刚。贺星寒在成都九中显出文学新星的资质时,家刚在成都七中巳是文学翘楚,且有小说崭露于文学期刋。他从学校写进工厂,再从工厂写入省作协,其笔记小说已成国内一名家。真是文章憎命达么?退休没几年,他也追克芹、星寒而逝,好像阎王爷那勾魂笔,专勾向才子、尖子,真令人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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