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戴萍與父母及哥哥的全家福。

【編者按】情人節前不久,戴萍發給我一篇稿和一個信息,說:「我新寫了個東西。裡面提到那次的事。」我問:「哪次事?」但不等她回答就醒悟過來了:她跟我要說的,還能是哪次事?這時她也回覆我了,說:「裡面講了我為什麼是個寫那本書…的人。」「裡面寫到丟失了人生最好的機會…現我仍在試圖尋找。」我聽了就急切地想讀她這篇東西,於是匆匆回了她一句:「好的我看看。保重啊傻丫頭。」送了一朵虚拟的玫瑰,就下線把她打發了。

讀來才意識到這是一篇向疫情中去世的父親送別的祭文。竟沒有跟她說一句節哀一類安慰的話。

細細地讀了,甚至還少有地畫線做了筆記。話說偶爾跟戴萍通話時,我經常聽得不安,擔心她的腦子是壞掉了的。但讀她的這篇文字,我就只顧喜歡她依然間或閃光的靈氣、心疼她被耽誤和糟蹋了的才華。「說不定人生可以挽回?」在我決定編發這篇稿時,她又這樣問我。「我在文中思考為什麼那樣的人生…反叛了爸爸,爸爸又違反了自然法則。命吧。」

但讀完了覺得她還是沒有能力思考出一個結果。文章的結尾是無力的。但答案可能要到思考的過程中找尋,甚至可能就在事物的開端

言小義

 

 

 

戴萍|父亲不存在

 

爸:发音亲昵,明亮,温煦,动人。

我将这个词放在心里辗转。我不习惯称他「父亲」,他就是爸爸。夏天,他在视频向我传来满面笑容,不透露他在病房。待我知情,赶去途中,他已撒手人寰。爸爸,一种巨大的重量从这个词消失。

致命病因是心衰,而他一向心脏好好的,我在家乡听说,他在院子里,也被人上门打了疫苗,而且二针(有数据显示打疫苗后增加患心脏病风险)。

这件事想起来,已经无法絶望,只有大脑的安静和若无其事。不甘假设,必须假设:如果未打疫苗会是怎样。爸爸有几种基础病,四五年半瘫没出门了,本来按情况可以豁免,不过,爸爸主动要求不必「特殊化」。原来,退休多年,他也还是作为组织上的人,对国家政策积极响应,认真领会精神,以身作则,大公无私。

爸爸,转眼成为了照片,先人,记忆和背景。他的照片挂在他后老伴家堂前,我看着他,一遍又一遍:慈祥,沧桑,正气,甚至目光锐利,和诸多为人民服务胸有宏图的遗像那样,他为我不怎么认识。甚至遗像中也透出普遍性的仁爱为怀,似乎在安慰我们。他是那样的抽象,好象本来也和生的关系不大。

近年每次我看他,都说,你可以活一百岁。他果然日渐精神起来。凭我满满的心愿,其实又不见得是对年龄数字的执着,而是暗自守望他的命,莫名期盼。这之前五年,我回去看他,碰上他住院,听见他半醒地说:「该死了。」

然后他具体地说:「还不死吗?如果都像我这样老不死国家怎么办?连累国家每月还要发退休金。」

我感到惊愕。在他有生之年我们交流有限几近于无,只是偶而对他感到惊愕。病房剩父女二人,无话可说间,我打开手机向他读到美国的新闻,他突然吼道:「滚!我们断绝关系!」他眼中闪过凌厉的光,气得坐起。「为什么?」我偏偏要问。「(会带来)麻烦。」他说这句几乎听不见。大约情绪的怒发于病情有好处,他出院了。而他的人生,我固执地认为它需要时间,耐心,奇迹和揭晓。

我出门艳阳高照,便想是爸爸的艳阳。抬头看见天空白云翻腾,便想是爸爸的白云。

于是我和世界的关系拉近了些。而我和爸爸之间的叙事,好象刚刚开始。

关于爸爸,我首先想到二个字:善良。

没有别的了?我问自己。没有了。就这样简单。他善良得一团和气,好象任何东西都可以穿过他。而当我自动地回忆,便会重复一个情景,是在县城的街上,我走着碰上他。

他走来的样子是温馨的旧日。我却记不起他在家里的样子,记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到他桌上翻看文件材料,是奇怪空泛的拖得长长的句型,打开三页以后,看得到二句富有真实内容,比如:亲赴调研××村庄。某农作物丰收××斤。然后是官话缓缓地庄严恭敬結尾。那是爸爸的工作。

在一个写父亲的作文中,我写到:「父亲是什么?只有屋角忽明忽暗的烟头证明他的存在。」事实上爸爸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他像是带有隐身术,而我因此踏入青春年代很多年以后,眼里也不能看见真实的人了,这很要命,我看见的是一个个符号,充盈着点线面的动态。甚至发展出一种才能,只要一个人在眼前经过,即能分析总结几句,经人盘核,竟然准确率颇高。有一次,我凭在一个空屋子对空气的感应,准确说出前房客的性征,令人惊叹。

这一「神技」,本应用于文学,以延续「作家梦」。不过,当把生活变得文学化,于创作反而没什么用。任何事情,我会转过头来,止住。

举个例子,武汉疫情发生之际,我正要完成一件事,它于我的人生十足重要,简直是直通命运真谛,因为宇宙正将最好礼物以打碎而拚合图腾的方式赠予,以不容置疑穿绕畸岖岁月的方式。

恰逢此际,我看到自己转过头来,照旧漫不经心地,止住。微不足道而虚张声势的文人间那点破事,明知其无谓而继续为「真理」困住自己,这是我。我向某藏密修行女作家持久争论其「传教文学」,现实证明当自己不得人生拯教,也无可能拯救「真相」,蛮打误撞却中咒一般地,

接下来一年遍跑医院。从此确知奥修说的:道场?那是化学实验室,门口宜挂「闲人免入」牌子。

我又一次错过了机会窗口期。

为什么我止在那里。我止在哪里。

多年来年年探父,爸爸变得实在起来。也许人老了,他就是一个与其它老人联合在一起的形像,混混沌沌,有一搭没一搭,不用多加说明。但是上一次春节,他体现无比鲜明的「性格」特征。

节前,我在手机跟他说到一句:「北京现在形势很糟,文化界已经没有人和人说话。」他声气一弱,说:「那你还回吗?」我感觉他试图阻挠,心下奇怪。我仍然让自己一脸沮丧地出现他面前。疫情反复,各城奔波一无着落,一切无须我再说,他已洞悉。突然他变了一个人,他凝重严酷。而我第一次认真呼吸小地方的空气,多想趁机陪一陪他。何况他不是说过他自己「文革」时逃老家避难的事吗?我说如果去山上住半年,顺便可以每月看他二次。问题是,空气中已经一触即发,「其实是立场问题。」我听见他自言自语。他完全不同意我的计划,并嘱我快走。立场问题?我一头雾水。

后来我听他后老伴家人说,原来,每次我去看他,事先他都向周围人打一句招呼:「我女儿要来了,我跟她立场不同。」然后,他才正襟危坐地高高兴兴迎接我。

立场问题?在全国各地,突然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而来,伴随着COVID-19病毒于空气中神出鬼没。

春节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爸爸。之后到他过世大半年间,我们之间极少联系。

无论对于悲剧已经有着怎样的尊重,我都要说:够了,游戏到此为止。也许「香港记者」是额上刻字的,尽管它是本人猴年马月前的短暂履历。文人在境外工作过,关键时候他们一律把「另类」嗅得出来,嗅得出风险。包括我的爸爸。这时你知道,所有人,都是系统中有位置的,位置后面盘根错节勾绞着强力的链条骨架,风头来临,嘎嘎地响,所有具备政治性生物体东摇西晃,无论如何仍然互联,十分恰当地归属。称之社会「共同体」。而我,竟然是个无组织的人。

那之后大半年,有一天,我遇上有人从美国约稿,待将一个写狗狗的文传上,计算机不灵了,发现自己已经一头冷汗,脑屏幕认定是监控者远程高科技干的。一方面自问:是巧合吗?然而这一部分念头立即被无意识秒吞(无意识是一口盛满恐惧的大锅,随时沸腾。弗洛伊德语),无意识的恐惧,和本能混战,令你要么窒息,要么几近狂乱,完全不可原谅自己意图把自己放过竟然可以侥幸认为「巧合」。正是通过这样一种恐惧,我看到了爸爸。

爸爸内在的怪物,导致最后的春节我们极不愉快的,名叫「恐惧」。

恐惧可能只是一种空气,没有大动干戈,当事人内在已成粉齑,因此它是特定的「空气」。甚至风和日丽,令我想起这之前约二年,疫情在武汉平息,自己因为微信被封,跑去深圳腾讯大楼,环绕网监的恐惧,不能说不是与该经历有关。彼时腾讯大楼一派繁景,人人面目轻松,日常感充裕和平。高科技环境全球化文明程序一应俱全,令上访者受到以礼相待。他们还叫来楼下公安:不是便衣,不是附近遍布流动警车的人,而是派出所穿着淡蓝色制服,向我解释。一个微信弹窗跳出:「因恶意传播谣言,永久限制登录。」原来,是我在群里有一句简单说话,无显示针对性,也不知怎的大数据抓到,几个人讨论认定「犯上」。「要不你去法院告腾讯吧。」公安调和地说,好象这事也不是完全值得嘲谑。何况我在腾讯总部大楼彷徨时,门卫告诉我该楼建成几年,他一直上班,也没见到一次马化腾本人亲自进出呀。因此我手中「上诉信」纸牌致「网上大清洗运动希特勒(马先生)」,顿成笑料。对于我絶望的指望,公安也帮忙一把地指出,终极原因是一句:当前形势下你踩雷了。

踩雷?公安解释:「你踩到敏感线了。」 

恐惧正是一切如常,而我何以失常了?一种边缘人向庞大主体爆发式地「自我赋权」,实则「行动的宣泄」,也是「行动的悬置」,据精神分析行知学派,它涉及「旧病复发」。原来,大到俄乌战争,小到个体「加速性的结论运动」,不外如是。一种象征。不知不觉,我已经心虚自己活成了爸爸最怕的样子。

「封微」是生活的断送,一种属于我特定的无庸言传的生活(包括生计方式),

蝴蝶效应散开,要以后面不良的命途变迁作代价。「空气」中有一维集体意识型态阴霾凝滞,可将任何个体间稍疑不适的勾连粉身碎骨。私人情性一无所剩。

所爱皆是畏怖。终于,我在春节要以爸爸最怕的样子,显化在他面前。

或者不是我,是阴霾的「空气」穿过我,令他内在的症结一触即发。

说不定我令他看到了他小时候斗地主场面,那畏畏缩缩孤立台上的炮灰?他平生最憎与集体不对付,难得三几次大发雷霆,是因为看到子女没赶上拍毕业集体照之类。彼时他面目惨厉,好象有一把刀,插在他对于集体问题的内心死泥潭。

我们从偶而闪现的写得遮遮掩掩的小说,或零落粗糙的讯息,朦胧略知,上世纪以来大小运动几十起,人的存在,夹在其中,前后相缀,高下相倾,如要说出整个事物,需要在现实和自由之间各种切换的大方,缺一不可。所谓「记忆的责任,这是一种公民的义务,一种良心公正的标志,一种新的爱国主义」(埃尔诺《悠悠岁月》)。我想起自己在境外时候,不乏碰上有个人,突然前来,说,他们家族很传奇,值得写书云云,他们口吻的焦虑和深邃的神情看来,我是一个合适的人间纪事收集者,他们被我碰上了。这部分人生经历真是让我迷迷瞪瞪,不了了之。长此以往下来,我倒似被打造成了一种人:总是觉得自己要针对中国人的真实魔幻世纪轶事干出一铺大的。我也想起,在香港有时碰上有人冷不防从抽屉、从门后让我看到:他们自己写的书,自己印刷的,打开是家族故事和运动:土改之类。我显出多么不屑。固然他们文字差,「传记体」不知所云。诉苦,令我们已经生活在小资环境即本能地回避。如今我想,对于历史的背影,没有一粒个人的灰尘能够吹拂起来。

当我作为一个好奇又不知干啥者,不安于上班,后来搬到北京,种种挫折,才渐渐想到自己的家族,它和人生命运的纠葛相连,浮出水面。

近些年,爸爸隔二天给我微信视频,主动送来笑容关怀,我感到他是在弥补什么,或逐步向我告别了,好令我不至于在他身后遗憾。父女之情以一种漫延于光波声电突如其来。以前,大约一年互通三几次问候电话。他后老伴家一大家人能量场遮蔽着他,更令我很少能够想起爸爸。

在那个从前我和爸爸妈妈,哥哥生活的家,为什么我总是感觉不到他。

是因为他脾气好,又沉默寡言吗?不,好象不是。爸爸是个影子?影子具有遮蔽性,算是一种现象,影子需要光。爸爸不是影子也不是光。在称之为「家」的某一个时空印记,他存在。他不存在。

有一次,如果不是发生一个细节,点亮爸爸给我的印象。我对爸爸还是茫然无绪。

当时,我们走在县城的小巷,我莫明其妙说了一句:「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爸爸(爷爷。一个对我是陌生的词)?好象他是大地主被枪毙了?」这时候爸爸用不置否可证实了我说的,他向巷子前边看看,转头向后边看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那是应该的。」

他对我的兴奋一无所知,当年大约是我高中时段,对家族神秘性产生渴求,社会上有产阶阶总是显得有面子吧。巷子没别人,只有我们二人,为何爸爸那样表态,而且举止怪异,后来几年我想起,总得笑出来。

后来通过爸爸片言只语,大致得知,他父亲是大别山区县财政官,解放时拒逃台湾,说自己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被抓了,本来审定释放,当地老百姓蜂涌围住新政府,替他求情,都是说是好人,好人哪。坏事了,影响力非同小可,结局敲定。

爸爸在家中长年累月地沉默,当他人到中年打破了一阵。他连成一片地说起话来,说他从前的故事,总是重复,因此二个孩子兴奋一阵就不耐烦了,他除此之外又没别的可说。农村他老家有一堆人,因他父亲受牵连极苦。黑五类子女按政策不允上学,他一边扎扫帚,天天跑到学校教室,贴着门外听老师讲课,就这样,有朝一日老师于心不忍,让他进去。他不仅读完小学,中学,而且成了方园数百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轰动一时。

他穷得一年穿一条裤子,在大学。布满补丁的裤子,还在省城「阶级斗争展览会」巡展过,他说起多遍,似有以它为荣的意思。他又专又红,在大学当学生会干部,分配时让出城里名额给出身好的,自己去南部县城,和我妈相识。妈妈是城里分去,家庭成份比他还高,更没人要。终于,经人介绍,两个大龄黑户配成一对了。

母亲的成份有多高?记事起耳边充斥她的嚎叫声,她的暴烈主要倾泄朝向我哥哥,估计她儿子生下来白凈细嫩呆头呆脑,一看和周围群众的后代不一样,令她深感自卑。哥哥是个百无一用整天思考数学的人(他认为罗素《数学原理》不完美而离开大学教制,自己写数学书《数学原本》,以图校正)。母亲的家族,我们也是听她逐步透露一点。一种中国近当代史层峦叠嶂因此令我似乎感到切身有关的,不由自主地,循着她家族脉络。爸爸走前一年,我曾到爸爸老家农村,试图寻根问祖。吃惊的是,多年过去,他们说起我母亲的家庭背景,遥远凝肃的样子,活像是刘姥姥看大观园。

母亲家族早已败落,而高傲是骨子里的毒瘤,令她活得象个茹毛饮血的物种。按说社会上口号人人平等,而在家中,却平等不起来。爸爸对她完全地顺从,唯唯诺诺都无。爸爸出自农村天然地銜接党和国家,人民,江山,消灭了私心,也就家中无所呼应了。甚至母亲的凛威下他老家亲戚甚少来往。母亲竭尽全力抵挡着外界,譬如去饭馆吃饭,她一定带齐酒精炉棉花球,当众将餐具消毒。她以各种匪夷所思将世界抵挡在她的鸵鸟政策之外。

在我成长关键阶段,有一天,我突然叹口气,决定变邋遢一些,譬如不剪指甲,水果不洗往嘴里塞等。俨然以此亲近了爸爸,逃脱母亲的洁癖和全盘控制。

上中二中三时候,每天中午放学回家我都会哭,贯穿爸爸下班回家做饭的过程中,一直哭到他做完饭,大家上桌吃饭。生活显得无问题呀。如今我知道,青春期和无聊加起来,都不是那样有节奏的悲伤。我是为爸爸而哭。

在北京的日子,我参加过海灵格家排(指伯特·海靈格 Bert Hellinger 研究的家族系統排列心理療法——言小義註),问:为什么我会写一本奇怪的书(指在香港时写过中国异见人物生活的书)?导师说:「是你写的吗?」难道是天神写的?

我想要闹清楚母亲究竟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但是,导师指定出场者竟然是扮演我「爷爷」,他给出我的问题是主要出在爸爸家族,我完全料想不到的。「爷爷」的「镇压者」骤然对我眼露凶光,是画刊电影见过的无产阶级专政眼光,我吓坏了。导师在「戏剧」中让我和「爷爷镇压者」和好(我在家排场域不怎么能够「入戏」),指在高维一切都是和谐。

我对爸爸家族一向无知。一向认为,是早逝母亲的命运太沉重,即她祖上晚清光禄大夫一路下来,融入二十世纪革命社会,其感知经验印记,可供复杂发展过程的理解。母亲的能量具有毁灭性,因此我可以亳不费力地扔弃自己面前真实的东西,必须剧烈地冲击,穿透性破坏,对整体人生造成重大后果。母亲希望我代替她向人生复仇,我偏偏要弄得生无可恋。这个「我」何等庞大,虚弱,荒芜尽性地游荡于普遍性存在之上,从小不得欣欣向荣成长,即心怀阴懮,见到乞丐便倾向他们,倾其所有给予他们。如今我想,他们倒映着我,乞丐,边缘,流浪,反叛,甚至监狱。

爸爸过世,我才想到,如果我有一个正常的爸爸,而不是微弱难言的爸爸,我,还是现在的我吗。

为反叛他的空洞化一套,我付出了可耻的努力。这样一想,爸爸简直重要到布满了苍穹。而古希腊神庙「认识你自己」,露出斯芬克斯的微笑。

高中以后的人生,有一个相同的梦,贯穿至今,陆续做着。梦中同学们集体去哪儿了,我一转眼又跟不上他们,情急之下,走不了路,麻痹痛楚一头冷汗醒来。摒弃于集体之外,有无奈更自觉。我这样的,注定是爸爸心结。以至他挺多年要沉着脸,露出疑愤。不过,有一次,他看到南怀瑾的书,变得笑呵呵的,对我说,「原来,家族一代代有遗传循环的,因为我反叛了我爸爸,所以你也反叛我。」 

圣经有说,祖辈身上流经的东西,将在孙辈由一人承接。我从来没有主动想起「爷爷」,那么我是谁?

思想是谁,个性是谁,障碍是谁,

受苦是谁。是谁要把生之惨状重复地带到爸爸面前,让他看到? 

沉默中向我的家族故事走去。那个四口之家,如今我知道,它也包含斥力,引力,各种力相互作用和公式,没有门当户对不可能运作成功。不过,爸妈相亲相爱,没有幸福与不幸福,它消弥在普世幸福中。固定模式可以保证一致性运行的婚姻:它的情感无须解读。在爸爸机关单位分配的聊斋般大院子,有一颗野梧桐树,从一个暴雨天的窗口看着它倒掉,成为我年少岁月唯一的兴奋高潮。如果寻找温馨的回忆,也还是不无点点滴滴。夏天的晚上,吃完晚饭到睡觉前,有一个时间段,爸爸站在院里,总得抬头望着天空:布满星星。我在一边等待着,等待他说出一句抒情的话。

星星!他说,天象显示农村要大旱了。

这是他浪漫地表现时刻。他着急焦虑痛苦牵挂。他家乡的人们,含藏他心。

不是说爸爸不正常,他显得再正常不过。中国式父亲厚道朴素内向懦弱等原型形象,套用于他,我可以写出一篇坊面通用的悼亲散文。但于我来说,我需要一步步向爸爸移动,有一种责任。尽管我一向并不知「责任」何物。

薛定谔说:「即决定一个人发展过程的是两种因素:A,他的基因特殊安排。B,作用于他的特殊环境格局。两种因素的性质完全相同。」当我学会从家族反观诸已,爸爸的命运,终于崭露峥嵘。家族系统理应反映宇宙基底法则:平衡,那么,在自然律的作用中,在「力学」冲突中谁会看向祖先?谁会体现这份良知?一个敏感的孩子被选择出来,它是我。

有一年去看爸爸。他在院子踱步,闲聊什么,突然他说道:「我说这句是报纸上有的。」我以为他开玩笑,问哪句,他没回应。当场还有他后老伴及其家人(院子露天处算是公众场所?)他郑重地说,「你们谁也告不了我,我所有说的话,哪一份报纸上哪一页有,我都可以给指出来。」我替他看一眼院墙,没人在墙头偷听啊。我说:「爸爸,你这一辈子没说过一句自己的话?」白发苍苍腿脚已经哆擞的我爸爸说:「没有。」

他自言自语说,他花了二十多年入党,当然,这就是他,他不会变。

从他上大学到双鬂发白岁月,年年要求入党,年年不被通过。此事听他说过二次。隠约得知他还写过血书。也就是说,在我成长记忆中感知不到的他,

正是在某种「空气」中的他。年复一年,有一个人,将他的仅此一次的生命重心用于凿穿一件事:入党。

委实令人迷惘。直到父亲逝后,我长久凝思,侥幸得益于一点心理学知识,若有所悟。心理学,上世纪初蔡元培已经提倡,却至今冷冷冷清,人们将身心问题一般会与庙结缘阿弥陀佛,忽略了面对较复杂的哲科理性方式以待。在趋入事物本体上,我较能接受西方文化影响。不过,我同样大学文学系毕业的同学们并不这样,因此,当他们随时可以载歌载舞,向着红色背景画面颂扬,而我关心的是舞动四肢美与不美的问题。这方面我象母亲,对美有执着。爸爸,我想,他的姿式(举起拳头之类),已经进入真正的某种「神圣」,超出了我所能感知描述的。

在县城,某些瞬间,不由感慨我爸爸,他也不可能是别的爸爸。通过他是遍布一种特定蛹动的系统罗网,不显山不露水,极为固化,统一向上大而化之的老一套空气,混和可称之朴素实惠的空气,统揽一切,模糊化差不多的人和互为粘连关系,里外三层。他们脑中的都是来自报纸文件新闻口号的语言构成和习俗,脑外的都是异己。当然,也有一种文艺,于人心存在着。爸爸退休后创办一份《徽山诗社》诗刊,我从没瞟过一眼,他过世后,我捧过看了。厚厚一迭遗下,基本上是古体诗,大部分是退休老干部抒情感怀。而爸爸的诗,每期打头阵,极为铿锵,「镰刀铁锤闪金光,新长征路党领航。」「领袖英明民幸福,路线正确国运昌」之类。有关他花掉小半辈子入党的思想纲领,他上班写的材料文件(主旨是《1984》写到的一种人:对外敌内奸感到仇恨,对党的力量和英明感到五体投地,对胜利感到欣慰),好似都在「诗」中。

据哥哥说,他隔一个月没写这些了,便空虚难过,说没活似的,非得又写一首。

如今我已经能够知道,爸爸终其一生,都是医治。

他年复一年递交入党申请书的岁月,构成了一种「凝视」。主体看向「他者」,一种对自我而言絶对的神秘,絶对地无法控制,理解力絶对无可企及之境,透出一种「共在」:有赖于特定历史时期的话语构成,一种全景敌视监狱的权力布置方式(福柯语)。入党,可令他的个体与「共在」互相凝视融合了,形成一种方式:有助他的自我与他人世界的关系得以建立。而某代表者,拒絶要求入党的他,是出于他的父亲「历史问题」,可想而知,如果让他加入,不是证明枪毙错了吗?那是絶对不可能的。

他得一遍遍审查,与「私」字斗争,将大脑改造成完全符合文件报纸(《1984》写到,一种新语可以成功地将思想清除)。我的爸爸,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他周围场域正聚焦起集体正义的仇恨「空气」,和仪式性的活动强化,落实到每一个毛孔,伴随正义的枪响,是他的父亲死了,不,是消灭(针对另一个阶级的用语)。彼时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遗憾从来没问过他。有一年他到香港看我,到家放下行李,坐下喝水,他说起第一句话,是他的父亲。他突然说:「其实,我父亲成份是地主,生活过得比现在普通人差多了。唉,他是命不好,有一次渡河,遇上个算命先生说他只能活到别人一半年纪,还真说中了。」

「人是有命的,好比种子,落在哪块田里由不得自己。人,落到哪个地方哪个命,也由不得自己。」 

这些话他向我说过两次。关于他的父亲,他再沒主动说别的了。

我似乎看见孩提時候的爸爸,一种类似爆炸的狂风刮过他,一种猛烈的无痛的打击: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但是大脑一片空白。即精神分析学指的负责「自传式记忆」的大脑,随着整个人机体反应系统应对打击的崩溃,而崩溃了。

因此,创伤记忆是碎片化的。实际上,创伤记忆是生理性的,深刻的冰封痕迹镌刻在身体:负责自我觉知的内侧前额页,和负责身体觉知的脑岛,神经束会自动关闭。而且,创伤记忆有一个致命的特点,就是它不会随时间改变,而是被体验为直接危害到生命安全,终生被感知发生在此时此刻。尤金.奥尼尔说,「没有现在,只有过去一遍遍上演。」创伤幸存者永远陷于恐惧,他们会恐惧那种事随时可以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惧自己对周围的人都是有害的存在,恐惧自己有罪,恐惧自己对社会有罪,恐惧自己无所能及,恐惧惩罚,恐惧种种。幸存者后遗症在身体上的讯号不会停止,且会引起躯体失调。我的爸爸,想起他后老伴说过,他退休那年和她再婚时带有好几种病,与正常人不能比。也就是说,我爸爸健康不好。但对此我一无所知,因为他什么病都是在康复后很久再告诉我,包括他差点在手术台上「见马克思」那种事。而且平时见到老年的他,总是一脸祥云地好象永远正大光明的。

没什么证明他经历了难以忍受的,在精神分析学,这种人最可疑。和其他人家爸爸相比,他只是显然没什么子女心。小时候我和哥哥养过一只土狗,他趁我们不在家将它杀了。是我唯一对爸爸值得记恨的事。除此之外他都是慈祥的爸爸,慈祥到对子女毫无要求,除了「生活安定,不要出事」家训,他说,这是对他最大的孝敬。想起小时候知道爸爸有一特点,是不喜欢出差(农村除外)。他但凡出差就会发怒,离开县城越远越是大发雷霆。第一次到广州,同事们办完公事流连观光,只他一个人连夜赶回。如今我知道,他是深深地认为自己不值,以至没有可能,向这个世界多看一眼。

「父亲」,作为一个家中的「象征精神结构」,对后代是何等重要。其重要性往往持续数个世纪之久,对于遗传来说,是真实的。因为父亲身后还站着父亲的原型,父亲力量的神秘在于这个先行存在之中,如同鸟儿迁徒的力量不是自身导致,而是来源于他们的祖先。而我的爸爸,当他与真实的父亲割离,他转身将它取代以一种全能「他者」的父权想象,不能不说是现实丧失之后以一种极端(病理性)的思想形式而登场。从精神分析来说,一种凝视:通过无所不在的「他者」镜像,从中形成「自我理想」的原型。一种移情。主体凝定在一个缺乏流动性的「理想自我」之上。这样的事何其危险,它逃避了整个自身思想的运动。一种割裂的本质,在破碎的身体和精神分裂的思维之间,却没有真正的个性。一种自我的发展,被维持在精神生活的过程中,是经由理想化来支配整个压抑。

实际上,他不可能看到镜像后面的。而通过想象的反转,这个「不可能性」会删除了,变成他看到自己在看自己。一种幻觉,一种欺骗,一种几何学维度的变相操控。

如此,甚至连凝视自己的眼光也是「他者」的。以至没有「他者」,他不再能够认识自己。「在精神病中,主体是围绕一个洞展开的。」拉康说,指这类空洞的重构,一定涉及圣化。

在精神分析临床治疗中,最重要的语言是「内在觉察」,以图唤醒真实的情感体验,也是再次在退行中前进,重新构建自恋,构建「我」,需要放弃「假自身」的保护,让「真自身」(自我)得到发展。我爸爸后半生朝其相反方向而去。通过「凝视」,他进入光中,他甚至被摄入像中。他从农艺师工作调任县人大领导,据说是因为我母亲家「海外关系」,彼时上级政策要求「统战」(即团结海外非劳动者「同盟军」),因此母亲曾经令地方人闻风丧胆的「海外关系」派上用场。爸爸主要是处理官样文件材料,因为他是大学生算当地笔杆子。他真是渐渐连气场都变了。

在爸爸僵固的地方,我如今看见自己命运的影子。它汇合着爸爸的命运,共舞。命运从来不是自己的,它是家族性的,汇合着家族每一个成员的命运。追踪家族的幽灵之书,才能体察命运,改写命运。命运令人不寒而悚的性征流露出来,值得隆重以待。

「当那些时日,人们不再说,父辈吃了葡萄,孩子的牙酸倒了。」《耶利米书》说。当爸爸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便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一种「真正的话语」,即说出真相,一种节奏,一种存在策略,一种生命力连接,一种表达微妙之物,由父母传递孩子,在场性因此呈现。人生进一步发展的需要和升华,正是通过联系分享的愉悦,抵达它的连续性。在那个家里,随着父亲「主体语言」的悬置,其实交流也是不存在的。

有一种无以明之,仍然是爱。孩子对父母盲目的忠诚和天真的赎罪,潜意识认识到不幸,希望分担,可能示意「我将追随你失语」。很多年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与人交流权当练声了。哥哥只是整天钻研他的数学符号。在精神分析,语言是一具符号身体,它是活生生的,需要在心灵感应下运用,否则什么也不能够听得懂。在那个家里,其实话语也并不存在。当然,声音是存在的,它经由每个人说话拼凑起来。因此与现实也会脱节了,当人不被给出语言意义化。

不过,据到过我们家的远方陌生人说,我爸爸正气很足,罗汉转世。

最近,我看到一份「参阅文稿」(王小强先生写),结合其大风网站的貌似不得正规出版书,对「土改」略有得知,过程有多复杂,「扭打翻滚」不一而足(土地上揭竿而起的,后来不是纷纷炒地皮甚至还有闲置2714 套住宅的贪官?)原来,在上世纪亚洲运动风潮中,土改,也有以和平方式进行的,台湾,日本,韩国等。地主没了土地,转身去城里当企业主了。不过,我想,既便在爸爸生前,如果我据此向他谈谈,他也一定不予理会。我最后一次看到爸爸的除夕,恍然问起我爷爷的照片?他说有,烧了。我说为什么不放罐子埋土里,等「空气」寛松些再取出呢?他说:「那不是‘变天帐’?」这时候,他脸色一沉,眼睛迸出吓人的光,空气似乎变成一片刺骨铁青。而我罔顾地说起:「中国几千年历史有这样情况的吗?」我用了一个形容词:残酷。

爸爸怒喝道:「滚!」 

多久以后我才知道,我表现得义愤填膺的爸爸,令我生气如此自私的爸爸,不仅如此。

那一切后面,是一个何以如此胆小的爸爸。他为人一生已经吓坏了,吓破了胆。不仅如此。

「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幸存者变得以一种扭曲的神经系统:仅仅探测是否安全为准则体验周围环境,伴随各种身心障碍。这种病复杂错综,在世界上也是难题,精神分析催眠治疗,眼动脱敏与再处理治疗,戏剧治疗,生物反馈治疗,经颅刺激治疗基因活性营养补剂,气功,针炙等,不一而足,各种新时代治疗方案仍在不断探索中极之难治我的爸爸,关于他父亲的阴影他从来也没有成功地屏蔽,他至死也没有治愈。

据说,他走前私下仍然向孩子表白「党的颂扬」,没有一丝不诚心。

他一辈子都在洗心革面。母亲过世后,爸爸很快和一位工农代表劳模朴素妇女再婚,住在对方大家庭。他很不适应退休,曾经发生他退休半年有一天又去上班的笑话,秘书端茶水送报纸,半天他缓过神来:人家对他只是惯例客气了。在后老伴家他倍受尊敬照料仍然象个领导干部。在其环境他找回了我母亲排斥在外的他年轻时的老友们,热热热闹。他不能有一刻钟和自己在一起,他喜欢人气喧杂。曾经一度,我盼望他老了好好读些书,难道人生一场他不用弄得明白些?他后老伴认为读书伤眼,为此焦急。我无法想象,我的爸爸,就村头老人一样,整天坐一坐,站一站,算是养老了。而他曾经是位到北京探我背了一行李袋《资治通鉴》回家的爸爸,除了《资治通鉴》精装本二十册(294卷),他什么别的也没带。他是一位我小时候读小说通宵,天亮向他床上看一眼,他也正在读一个什么书的爸爸。

有一次我给他看手机微信,翻到古诗词,他显出心里一动。我知道那是他唯一的原乡源头了,但给他下载,他又没看。他已经变得真实地模模糊糊。不过听说在县城,他却是难得一把年纪脑子清楚的人。

有关家族的故事,实难言传,我相信任何一个书也不曾把它真实地写出过。当年爸爸另外成家,今我从此对基层劳动人民有所了解,学习「百姓日用即道」。他藏身其中,与自己子女保持着舒适的距离,而我渐渐得以看得到家族更大的画面。它也包含社会学的一部分。异质性因素之网,每个人,各种存在,带着微妙之力的比拼,却无时无刻。不同血脉基因,不同环境,关键在于不同文化层次,在一个「形态发生场域」,不断地被调较,辩证地移动,即皮克林「实践的冲撞」,及形成分量的重新分布,那基本上是悲剧性的,而一切都是茫然不觉的样子。终于,可供见识一种根植于农业文明大地的势力,自然地集体孵化共产主义「根正苗红的价值观」,在爸爸的老年生活中,通过他的环境因素,源源磅礴涌现。

一种「光荣正确伟大」的信念如阳光般,照耀他的空气和他的传承。

我母亲在的时候,一种精神磁场恐怕已经于他形成屏障,那是改造不掉的小资情调。偶而我猜,爸爸是不是暗里有报复我,因为母亲最疼我。在母亲主导的原生家庭,外公是精神偶像,他捐出几百幅古画的时候安徽省博物馆成立,新政府一纸「荣誉馆长」证书感谢信打发了他(文革中,外公「价值连城」的一组馆藏莫名「消失」了)。母亲家族勉强维系了虚荣而莫名惆怅,得相当长时间我才能看到它真正的可悲。在爸爸家族和我母亲家族之间,一种外显的不搭调,好比不同漩涡之间形成暗自纠结,爸爸曾说,我象我母亲家的人。在爸爸的世界,我大概是他唯一看上去奇怪又出格的人。

不是为了成功也不是为了失败,明确性大减。连自身天赋也不归属,什么主义真理原则信念凡有组织的统统离我十分遥远,我这样的,不过是想要对「真实」投以一瞥。逸出父亲的话语系统,自然连带失去了诸多世界上即成的观念。

在那个空气虚无的原生家庭,有一个细节,几乎就要湮没于记忆,它透出一种异光。有一次,年少的我突然问起爸爸妈妈:「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外面的任何事?社会上的?同学家都不是这样。」母亲轻声答复:「那是怕你们受到伤害。」也就是说,「社会」是可怕的,她和爸爸高深莫测反映了那样一种异光。一个家中,话语不能抵达之处,一种存在的任意性于我如野草漫生起来。如今我感谢他们,已知良苦用心,实际上他们保护了我的心,不受任何教条侵犯。他们无厘头地养育,保护了我悠遊细致地回到自身,无论世面如何。因此语言是透明的。我在为媒体工作时也秉持一种语言:虽然是社会性的但仍然不离人本精神美学况味的。语言接结事物,语言赋予生命,语言因为透明而无碍,以至人人恐之不及的东西可以自由进出我的写作,包括社会「禁区」之类。

爸爸,离我何其之远,实质上又何其之近。曾经,他如苍穹旷远无限将我包起,传递而来的却是一句话:成为你自己的存在(尼采语)。

当爸爸和他家族的重要性来到,母亲和她家族的重要性随之降落,空气震动,大地升高。此序位于我是好的。

爸爸走后,我对他同情的泪水之外,看到当地《徽山诗社》人们纷纷悼念这位创刊老会长:戴克华,譬如:「但觉徽山沉寂寞,春风何日伴君归。」「徽山绩水悼戴公,口碑已铸众心铭。」「居官不贪,山一般庄重。无别墅,没豪车,粗衣布鞋真公仆,勤政为民正气扬。」也有「今望金山茶遍地。牌创名归,已到收成季。曾念当年多不易。戴公多少辛酸泪。」等等,写我爸爸年轻时组织研制一种「金山时雨」茶(清末研制出后失传)。爸爸在当地的贡献,大约还有助山里从种茶改种山核桃脱贫一类事。人们写到他的为官,倒是令我想起,发生在我在外地上高中时候,听说「美国之音」有新闻说到了当地,据了解,县级领导除了二位以外,已经基本上统统拥有私家房产。我爸爸是二位之一。

人生的每一次相聚都是死亡一部份,相聚之时,匆猝粗糙,洇染着茫茫大荒,世界未日的血与火相济。终于,一切将父女维系在一起的,都比不上寿限的泥土。没有印记,无限萦绕。我宁愿相信爸爸回到了他的开端,万事万物的开端,那里何曾有过惧怕。想起我儿童时候通过家门往外看,街上走来走去都是跪着的人,吓坏了。我最早想象「我」是从哪里来的?那里一大片无可知,宛如晨雾般。爸爸也在那里和他的祖先汇合,何等浩瀚自然。命运明灭之处,终极和谐。

回望那县城,「家乡」之名烙印其上。当爸爸妈妈只被我的记忆携带,它象个无生命某物,随风聚散。核心空洞粘滞,因为没有一线人文精神之光可以渗入。想起我看到某视频,讲述某边地神山,当探索队前往登顶,村民不允并为此日夜匍匐念经祈祷,随之探索队全体死于一场奇异暴风雪。模糊间全县人民似乎化为村民们影像。道德教化成其面子之下,不见内在性,一种统一性意识体,和力争要将日子过好之间,看上去似乎波动进步,终究不敌平庸之乱,集体性历史癫狂也因为他们随时循环往复,不足为奇。对于我来说,再也不想回去那地方了,最后的问题却是「美的打量」。美, 是以逻辑作为深层语法的,凭借独立自我的人性观念,不仅是全球化令县城景观焕然一新,也不仅是家家户户已经拥有深宅大院。美,拯救世界。《光明王》写东方神祇法力无边,诸神战斗,胜负难分,皆是无名之梦,不过,「反抗丑陋却是通过韵律与特质,通过平衡与对照来获得梦境的匀称。」指梦中的美是科学和理性文明所能够依托的。「一个梦者,无论他是人还是神,若是执意编织丑陋的梦境,那我们就有义务反抗它,这正是无名的意志。」书中说,也是未日世界战乱与血泪的基本线索。

一个从来没有成长过的孩子,在那里留下印记,我的爸爸。我尊敬他所有。

戴萍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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