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米蘭·昆德拉在巴黎。

 

「德國史」、「法國史」:在這兩個詞組中,定語不同,但歷史的概念具有同一意義。「人類史」、「技術史」、「科學史」、「某某藝術史」,不僅定語不同,甚至歷史一詞每次都代表不同的意義。

偉大的醫生甲發明了一種治療某種疾病的天才方法。但在十年後,醫生乙又創立了另一種方法,更為有效,以致於前面的方法(而它並不失其天才的一面)被摒棄和遺忘。科學的歷史具有進步的特點。

而一旦用於藝術,歷史的概念就跟進步沒有任何關係;它並不意味著一種完善、一種改進、一種提高;它像是一次探索未知的土地、並將它們標記在地圖上的旅行。小說家的雄心壯志不在於要比前人做得好,而是要看到他們未曾看到的,說出他們未曾說出的。福樓拜的詩學並不令巴爾扎克的顯得無用,正如發現北極並不比美洲的發現變得過時。

技術的歷史在很小的程度上取決於人,取決於他的自由;它遵從自己的邏輯,之前或之後不可能有什麼不同;從這一角度來看,它是非人性的;假如愛迪生沒有發明電灯,會有另一個人去發明。但假如狄更斯·斯特恩沒有突發其想去寫一部「沒有任何『故事』的小說」,那没有人會替他寫,而小說的歷史就不是我們了解了的那樣。

「一種文學的歷史,與纯粹的歷史相反,只能包括那些勝利的名字,因為在那裡,失敗对任何人來說,均非一種勝利。」于連·格拉克的這句闪亮的話正是切中了這樣一個事實:文學的歷史,「与純粹的歷史相反」,並非一系列事件的歷史,而是价值的歷史。如果没有滑鐵盧,法国的歷史就無法理解。但一些小作家甚至大文學家的滑鐵盧, 就只能被人遺忘。

「純粹的」歷史,也即人類的歷史, 是不存在的,是並不直接參與我們個人生活的事物的歷史。藝術史,由於是價值的歷史,也就是對我們來說必不可少的事物的歷史,永遠是現時的,永遠與我們在一起;在同一個音樂會上,我們同時听蒙特威尔地和斯特拉文斯特的音樂。

既然一直跟我們在一起,藝術作品的價值就總是被人嫉羨,被人維護,評判再評判。但如何評判它们呢?在藝術的領域內,對此沒有确切的標準。每一個美学評判都是個人的賭博,但这种賭博并不在於它的主觀性,它在與别的評判相撞擊,試圖被人承認,並企望达致客觀性。在集體意識中,小説的歷史,包括从拉伯雷到今天的漫长過程中, 就永遠一直處於一种恆久變化之中,參與其中的,有智者与愚昧者,有識者与無識者,而在这一歷史之上,遺忘在不斷擴展它那巨大的墳墓。 在巨大的遺忘的墳墓裡,与非價值一起,躺著那些未被充分評價的、未被人認識或已經被遗忘了的價值。这一不可避免的不公平使得藝術史具有深刻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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