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德柏，一九八一年出生于湖南泸溪，在家排行老二。中学时闹学潮被开除，大学在日本留学，又组织运动被处分辍学（虽然文星书店版《又是愚话》封底介绍他是“日本第一高等学校毕业”）。愤青如何？刺头如何？魏征如何？祢衡如何？请看龚德柏，请看青少年龚德柏——他最好地证明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yibaochina.com
这样一个“反骨”之士，写了《中国必胜论》《日本必亡论》《征倭论》，名声大噪，后来做了国民党的少将参议，还参加了抗日战争的受降仪式，颇受蒋介石重视。在这段时间，龚德柏以办报纸为本业，以报社为据点，大有“笔伐”之势。yibaochina.com
时光轮转、星云变幻，日本人来了又去，国民党来了又去，最后，共产党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来了。国民党“转进”了，蒋介石随国民党“转进”了，龚德柏也随之“转进”了——大家台湾相见了。yibaochina.com
龚德柏乡音不改，习性也不改，口诛笔伐之下，蒋介石的小舅子、孙中山的龟儿子，一概遭殃。龚德柏大骂之下，大家“落汤鸡”了。他骂蒋介石的小舅子宋子文，宋子文去报馆找他理论，结果被骂得狗血喷头而回；他骂孔祥熙、宋霭龄，孔氏夫妇颜面扫地；他骂孙中山的儿子孙科，张发奎、薛岳去报馆打砸抢，结果被龚德柏持枪逼退，还讼至法庭，使孙科赔钱了事。yibaochina.com
这些全都历历在目了。龚德柏不仅习性未改，他的针砭时弊、他的反抗权威、他的言辞犀利，在台湾小岛浓缩之下，还密度加大了，还强度加重了。没想到，蒋介石也习性未改，他的“法西斯”作风、他的独裁统治、他的极权欲望，在台湾小岛压缩之下，也密度加大了，也强度加重了——“白色恐怖”来了。yibaochina.com
龚德柏坐牢了。蒋介石忍受不了眼中有钉、肉中有刺，于是办报树敌的龚德柏首当其冲了。在一九五〇年三月八日这一天的下午五点钟，龚德柏被保密局秘密逮捕。在朋友眼中、在家人眼中，他凭空消失了、他人间蒸发了、他不知所踪了。大家本以为他“云深不知处”了，结果他是“只在此山中”——一九五五年四月五日，蒋介石在《在“国父纪念月”会中讲述保障人权及言论自由问题》中，终于让“龚德柏”三个字重见天日：“乃迭据感训所长报告，龚德柏在所毫无悔改之意，种种荒谬言论，均存有记录可查，治安机关检核感训考核报告，其思想言论，尚无悔悟，故迄今尚在继续感化之中。”大家这才知道，老龚没死，老龚被老蒋抓了，抓紧黑牢里去了！yibaochina.com
谢聪敏在《从日本送来的两包羊羹》里说：“台湾的司法要是可靠，大便也可以吃。”正是在这种“大便司法”下，龚德柏坐了七年黑牢，一九五七年才被放出来。他当然依旧“毫无悔改之意”，他才不听国民党“感化”——想感化老子，国民党算老几？他写了《中日战争史》大批老蒋，国民党不让出版，结果风水轮转，国民党偃旗息鼓，《中日战争史》流传出来。他又写了《蒋介石黑狱亲历记》，也不让出版，结果时过境迁，蒋家人亡政息，《蒋介石黑狱亲历记》又流传出来。yibaochina.com
他在《蒋介石黑狱亲历记》里，不仅回顾了使他因“公开毁谤政府”罪由入狱的那场在陆军大学的演讲（他说：“由这长时间的掌声，证明陆大学生都赞成我的看法，承认蒋委员长把战争打错了，致大陆陷共。陆大学生是蒋总裁在台的基干，若这种基干被我一场讲演动摇了，就是他的基础动摇了。若我这种讲演再在别处行之，对他的威胁实在太大了。所以他接到报告后，就即刻手令保密局逮捕我了。但略经考虑，觉得那时候不便逮捕。何以不便逮捕呢？因为那时候蒋氏是已下野的总统，仅为国民党的总裁，在法律上讲，是没有任何资格逮捕人的，况且那时是阎锡山以行政院长兼代总统。若蒋总裁的一纸手令，保密局把我逮捕，阎锡山命令保密局释放，保密局怎样办？若释放了，以后就无法逮捕；若拒绝接受代总统的命令，弄得不好，将成为政治问题，于蒋总裁之复任总统将有影响，所以蒋总裁于手令发下后，又收回去。又经过两个月，蒋总裁的复任总统已经成熟，于三月一日正式复职。虽没有一个外国使节参加典礼；而外国新闻记者也只一个美国刚退役的海军上将合众社记者寇克参加。但对台湾的控制，却有了全权，所以逮捕我的手令再发下去，我遂被捕。”），还非常准确地点出他入狱的内在原因：其一，他“正在预备恢复《救国日报》”，而“那时候政府尚无任何法令根据，阻止报纸之刊行，而况对于南京发行多年之报纸，不许其复刊，更无法律根据。其后禁止任何新报的登记与旧报的复刊，系内政部所颁布的《出版法施行细则》所规定。在当时则无此非法之施行细则，若我有一张报纸在握，每日宣传蒋委员长在抗战中的种种失策，则予复职后的蒋总统威胁太大。所以根本解决之法，只有非法地逮捕我，永久监禁之一法”；其二，他对蒋介石的复职“无贺电”，他认为“蒋总统若是依法选出的总统，我对他的就职有无贺电，当然不发生任何问题。但他辞职下野而复职的法律根据，尚有问题。故他人对他有无贺电，则可表明其人对他复职之赞否。当然我是公开反对他的人，我对他复职并无贺电，则是仍持反对态度。若我没有言论机关在手，尚不发生直接威胁。而我这时正筹备恢复《救国日报》，问题就严重了。所以我的被捕，绝不能免。”。这就是他坐黑牢的原因。yibaochina.com
最后，蒋介石也奈何不了他了，他出狱后，活到八十九岁，他赢了——他的敌人都死了，他还活著。一九八〇年，龚德柏在台北去世，高夀而死。yibaochina.com
龚德柏有一句名言，他说：“你们怕死，当然没有言论自由，我是不要命的，我有言论自由。”这才是风骨、这才是气魄、这才是民族脊梁。李敖说：“不跟政府作对的文人，一定不是好文人。”他们跟政府作对，他们赢了，他们因为首先“不要命”，所以才“有言论自由”，可是代价是坐黑牢。yibaochina.com
美国的文学家梭罗（Henry Thoreau），为了反抗一条不公正的法律，他选择去坐牢。他的好朋友思想家爱默生（Ralph Emerson）去看他，问他说：“你在里面做什么？”梭罗反问：“你在外面做什么？”爱默生哑口了。自由，首先是观念上的自由，在此之下，纵使黑牢，往矣何妨？当然，能不坐黑牢，还是不坐的好。yibaochina.com
李敖改过两句著名的自由主义言论，改得非常好。富兰克林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Where liberty dwells, there is my country.）李敖改成：“这里是我的祖国，我要使他自由。”（There is my country, I will make it free.）法国大革命时人们说：“不自由，毋宁死！”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李敖改成：“不自由，就要你们死！”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YOU death!）
龚德柏对蒋介石说：“Give me liberty, or give YOU death！”李敖对蒋介石说：“Give me liberty, or give YOU death！”蒋介石关来关去之下，国民党龚德柏坐了黑牢，共产党坐了黑牢，被错认成共产党的可怜虫们也坐了黑牢。黑牢来，黑牢去，国民党垮了。他们不“戒严”了，再也不敢“戒严”了。龚德柏会说：“我赢了，我有言论自由。你们也有言论自由——是我争取来的！”yibaochina.com
今天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不复存在了。但对中国大陆来说，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权，该怎么想、该怎么做，龚德柏之例，还有著最大的启示意义。今天争取自由，首先就是要采取积极的态度和观念，其次就是需要持之以恒的抗争。要知道：yibaochina.com
一、抗争要付代价，怕付代价，畏首畏尾，做不成事；yibaochina.com
二、消极的抗议不如积极的争取，但并非不讲手段和方式方法；yibaochina.com
三、清楚地认识自己、正确地判断对手，才能在不懈积累之下，积跬步以至千里；yibaochina.com
四、最重要的一点：任何人试图以任何方式限制自由，都是徒劳的。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如此，早与晚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前苏联如何？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如何？独裁者蒋介石如何？逆历史潮流者，终将失败。yibaochina.com
乐观、积极、持之以恒、有技巧地抗争，比屈原式的苦闷自绝要好得多。最后，以一首前几日所作之诗与诸位共勉吧：yibaochina.com
与世推移自赳赳，何必屈子黯苦愁。yibaochina.com
智者御舟焉用桨？开窗放任大江流！yibaochina.com
作者简介：杨羊得意，本名杨伯桓，旅法文史学者、文艺评论家，香港《挽澜新刊》主编，法国图卢兹学生学者联合会会员、国际特赦组织会员，著有《台湾的历史与真相》《祝祀》《日本幽玄新研：能乐》《雨到中秋月作屏》《劈开自由：杨羊得意词作选》等。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