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党的退潮倾向日益明朗化的现状,日共从革命的反对党,到参与型的生活党的转型诉求越来越强烈。

日本共产党政策委员长小池晃1月27日出席记者会,就日本政府决定依据《联合国维和行动合作法》向发生大地震的海地派遣自卫队一事表示,“反对派遣武装的自卫队”。日共再次稍许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2009年8月30日的日本第45届众院选举,不啻是政治“变天”,政权更迭,朝野换位,政坛彻底洗牌。但如此沧桑巨变,却没能带来日本共产党在国会的跃进:日共在连续三届众院选举中始终维持9个议席;不仅如此,在2007年的参院选举中,席位反而有所减少(从4席减至3席)。与此同时,舆论及相关数据表明,伴随着经济萧条的持续,日共的人气在逐渐提升,从去年至今,党员人数净增1.3万人。至少从表面上看,党在规模上的发展态势与在国会的退潮倾向难以吻合。那么,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象背后,究竟到底有哪些深层逻辑,日共自身到底发生了哪些转型,其性质及前景又当如何呢?

日本共产党(JapaneseCommunistParty,JCP),在今天日本国会的多党政党格局中,是唯一创立于战前的历史最悠久的党,且始终拒绝更名,一脉相承,是不折不扣的“老大哥”党。关于党的成立宗旨,在1961年制定的日共纲领中如此写道:“日本共产党,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世界工人阶级解放斗争的高涨中,在十月社会主义大革命的影响下,继承了我国的进步和革命的传统,于1922年7月15日,由日本工人阶级的先锋而创立的。”起初,是共产国际的日本支部。战前,由于建党的性质及其与共产国际的关系,日共及其所领导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遭当时统治者在《治安警察法》、《治安维持法》名义下的残酷镇压,党务活动基本处于地下状态,领导人或被逮捕、刑囚,或流亡海外。过酷的打压,使日共的政治活动一度完全中断,“转向”者比例之高,举世罕见。从地下浮出地表,以合法身份“社会复归”,在国民面前公然登场亮相,其实是战后的事情,且系拜美军对日民主化改造之所赐。

所以,战后初期,日共是不反美的。不仅不反美,应该说对美国充满感激与讴歌。1945年10月,系狱18载的日共前总书记德田球一在出狱前夕,便写下了《告人民书》:“我们向在日本的盟国占领军表达最深切的感激之情,他们致力于从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手中解放全世界,为日本的民主主义革命开辟了道路。”

截至目前为止,日共在国会共有16名议员(其中众院9名,参院7名),地方议员约3600名,作为小在野党,却是地方议会势力的第一大党,并有8名地方自治体首长。全国共有40万名党员,2.4万个支部,党的机关报《赤旗》的发行量达173万份。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是最大的共产主义政党。

作为世界最古老的共产党之一,日共在战后获得“合法化”的政治身份后,一边坚持国会斗争,一边自觉扮演了极左翼的政治角色。同时,受制于国内、国际政治形势的变化,特别是国际共运形势的发展,日共经历了数次大论战、大分裂和大转型:从主张武装夺权到和平革命论,从反对天皇制到基于反对修宪立场之上的天皇容忍论,从反对再武装到容忍现行的自卫队体制,从对中苏盲从到独立自主路线,日共已大大修正了建党之初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先锋政党的定位、使命,放弃了与之相匹配的过激斗争方式,转型为一个在议会政治的框架内,以温和的形式谋求“民主联合政府”的左翼政党。

日共现在的基本路线,是前总书记宫本显治在1961年“八大”时确立的。当时,经过长达三年的论战,宫本的“两阶段论”(先行在资本主义的框架内实行民主主义革命,成功后再继续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占了上风,成为日共此后40年不变的基本路线。直到2004年的“二十三大”,“宫本路线”才被继任者不破哲三的“不破路线”所取代。但二者其实大同小异。

那么,今天日共的理想与使命,到底是什么呢?按党纲的说法,是“旨在使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推进的努力,系21世纪新的世界史课题”。既然定位为“推进的努力”,那么目标的实现就必然是更远的目标,譬如在22世纪,甚至23世纪。

理想如何另当别论,作为实现理想的路径和手段,日共现阶段所谋求的是“资本主义框架内可能的民主改革”,而实行这种改革的主体则为“民主联合政府”。这里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所谓民主联合政府,是指日共与其他政党的联合政府;二是这种民主联合政府并不仅仅适用于资本主义阶段的民主改革时期,也适用于“更高阶段”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说,日共已经以党纲的形式,在包括“未来社会”在内的所有发展阶段,排除了单独执政的可能性。这是与传统社会主义国家的共产党政权最大的分野,因为后者统统是共产党的一党专政。

接下来,民主联合政府到底要推行哪些具体改革呢?党纲提出了三个目标:一,在安保、外交领域,废除《日美安保条约》和美军基地,谋求日本的非同盟、中立化;二,在经济领域,扼制大企业的强横,确立捍卫国民生活与权利的游戏规则;三,在宪法、民主主义领域,不容宪法“改恶”,使日本成为民主主义扎根而没有军国主义担忧的国度。凡此种种,基本上是“两阶段论”中第一阶段的目标,即资本主义框架内的民主改革。

进入21世纪以来,以新自由主义为指向的社会改革及其“负面遗产”,为日共带来了新的生机。社会贫困化问题的出现及扩大,不仅改变了日本曾引以为傲的“一亿总中流”的社会结构,导致今天每三个人中,便有一名非正式雇佣劳动者的“格差社会”,而且极大改写了世道人心和流行文化。从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等普罗文学的再度流行,到马克思《资本论》新译本的热销,日本文化的流行色已然不是曾几何时大企业上班族们笔挺的灰色西装,而是“派遣”、“宅男”、“飞特族”、“食草族”。

正如历史上共产主义信仰和运动的出现、做大总是与饥饿、贫困问题相伴而生一样,正是日本在21世纪初叶的社会转型凸显了日共的发展、壮大,党员人数和《赤旗》发行量的增量数据似乎也证明了这点。但看一个政党在社会中的影响力,不仅要参考其党员人数、机关报发行量等数据,更主要的,是要看其在国会的影响,说白了,就是选票:日共能否真正成为社会贫困层政治利益的代表,端赖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国会的构成。

如果从这种视角出发,对日共的政治资源整合能力做一番考察的话,结果相当失望:虽然基于种种原因,历史上也曾有过众院当选接近40席的辉煌,但近20年来的颓势却十分明显。90年代中期,又短暂呈现过20余席的“回光返照”,但其背后显然有冷战终结,另一个左翼中坚政党社会党的历史性败北,原来挺社会党的选票流向日共的因素。再加上参院的实绩,日共“退潮说”似不辨自明,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在国会取得三位数的席位,重操“保(守)革(新)”政治话语以制衡政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日本政坛大洗牌的情况下,缘何“骨灰级”老党日共偏偏无法“咸鱼翻生”呢?这既与当今国际共运的普遍性颓势有关,也与日共自身的内因有关,而后者无疑是主要的。首先,在日本战后长达64年的漫长和平发展过程中,日共总是到了重要的历史拐点,才不得不放弃某些传统的意识形态话语,而缺乏顺应历史潮流,在议会政治的框架内前瞻性地提出富于建设性和现实可操作性的宏观发展战略的能力,被认为不是一个可“与时共进”的政党;其次,受制于意识形态,日共的政治话语过于晦涩,诸如“科学社会主义”、“民主集中制”等表述往往令在战后资本主义社会市民文化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国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革新政治,要从革新政治话语开始;第三,日共在战后初期策动了诸多诉诸暴力革命理念的行动,其负面影响至今难以消弭。尤其是其党内民主机制的不健全、不透明,包括早期内部派系斗争,动辄诉诸整肃清洗的残酷性,其干部人事制度的“从上至下”及领导人事实上的终身制等等,不能不说与主流政治文化尚有距离。正是这些问题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其正面的形象,如对黑金政治的绝缘(日政党中,只有日共始终拒绝接受国会拨款的政党交付金和任何形式的企业献金,其党务活动完全依赖党员的党费及个人捐款和机关刊物的发行收益)等,令国民觉得日共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普通”政党。

对此,日共自身也有所自觉。加上近年来70后、80后等年轻“血液”的加入,其党文化的生态也在悄然发生某些改变,旨在改写日共在国民心目中的固定形象的所谓“形象工程”(ImageChange)已成了从党的领导人到机关报的常用语、关键词。

早在近20年前的“苏东波”时期,日共就已经从党章上删除了“社会主义”、“先锋党”等表述,连“革命”的措辞也绝少使用,而代之以“通过市场经济迈向社会主义”等“与时俱进”的委婉表达。特别是今年8月众院大选之后,鉴于党的退潮倾向日益明朗化的现状,新一代领导人志位和夫提出“在新的情势下,我党的真正价值正在经历考验”,从而打出了“建设性在野党”的口号,以这种开放性的姿态谋求扩大与包括保守层在内的国民各阶层的沟通,以期吸纳、重建自民党政权崩溃后自身的社会基础。可以说,一种从革命的反对党,到参与型的生活党的转型诉求越来越强烈。

而日共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变脸”,尤其是能否胜任民主党及未来的两党时代,社民党也呈小党化后抗衡保守政治的“中道左翼”的角色,取决于这种转型之能否成功的因素甚大。

(纵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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