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民营企业家孙大午先生被中共构陷入狱,再次说明这个“党天下”体制虽然可以借助资本主义使得中共可以积累财力,但绝不允许市场经济所要求的言论自由、法治社会、人人平等这些民主国家的基本原则。作者程铁军教授通过对孙大午的介绍,使读者可以理解孙大午的政治理念,这和那些顺从中共、勾结官府、靠政府支持发家致富的大亨们的作为完全不同。中共所不能容忍的,恰恰就是那些既关心公共事务,又独立思考、又有行动能力的公民。《议报》在此连载的程铁军教授的文章并非定期发表,而是根据作者的写作成果随时发表,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通过议报邮箱联系作者。

作者前言

这个系列共十章,外加“前言”“结语”,是我跟孙大午先生合作探讨的大概思路。说不上什么学术成果,顶多是个粗浅提纲。原本打算用一年时间完稿,出版一本供内部交流的小册子。如今,大午及集团高层突然二次蒙难,锒铛入狱,我们的讨论随之夭折。考虑再三,我决定将提纲先整理出来,公诸于世,做为大午事件的深层次注脚。它试图说明,孙大午的思想行为,非但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煽颠”“寻滋”“涉黑”等罪名八杆子搭不着,反道证明他才是那种日见凋零、不忘初衷的共产党员和曾经的革命军人,是个充满理想的“社会主义”追求者。

—程铁军

第二章:人性与生存竞争

 我跟大午的讨论,多次涉及“公与私”的关系。比如“为什么私有的市场经济,往往优于公有的计划经济?”,“为什么市场不允许弱肉强食的无序竞争,需要受法制和道德的双重约束?”说来说去,“公与私”的追根朔源,还得从人的两面性说起。至于“人从哪里来”?究竟是造物主的杰作?还是进化论的产物?学者并无共识,关于“人往哪里去?”的问题,将放到下文分析,这里不想深究,重点分析人性与竞争。

作为高级灵长类动物,人当然具有动物习性,比如衣食温饱和异性追求等等。但是,作为群居的社会动物,人又不能离开族群而独居。所以,囚徒最害怕的惩罚之一,就是单独囚禁(关小号)。既然人需要群体,所以就有群体保护意识,不但有保护骨肉血亲的本能,而且也有“保护小至邻里社区,大至民族国家,甚至全人类”的某种认知或“觉悟”。无论“地球村”的说法也好,“共同体”的宣传也罢,一定程度上,这都是“群体意识”的表现。

 

  • 半是天使,半是野兽

公与私的优劣褒贬,说来话长。无论我们如何痛恨“私”之恶,还是褒扬“公”之善,仅就 “善恶”矛盾而言,人类行为,远超兽类的先天本能,而升华到唯有“人”才可能达到的“理念高度”。其中原因,就是人类有其他动物没有的“思想意识”,从而形成“正邪、荣辱、贫富、美丑”等相互对立的观念,及观念支配下的行为。这些独有的属性是后天社会化“再造”的结果。因此,我们同意人类学教科书里那句名言:“人类的地位怎么摆?介乎于野兽和天使之间:比野兽稍高,比天使略低。”明白这一点,再争论人之初“性善还是性恶”?就没什么意义了。可以说,“既善也恶”;也可以说,“既不善,也不恶”,属于自然的高级动物。经过后天教育培养(社会化过程)之后,才具有社会特征,成为社会产物。行善还是作恶?端看哪个特征占支配地位。

先说人性善的一面。慈悲心,怜悯心,同情心,等等,可以视为人性善的特征。再说性善的一面。按佛学说法,尽管善根与生俱来,但大德大善,还需佛法加持,通过修炼而达致功德圆满,其中包括恪守戒律、增加布施、育慈悲心等等。大午的母亲信佛,父亲信道,全家沉浸在儒家氛围浓厚的华北乡村,从小受佛道儒(三教)熏陶。虽然青年参军入党,受共产党教育,也曾立功受奖,但他言谈举止中,往往流露中国传统文化的明显痕迹。大午认为,善念和善行,主要来源于信仰、修养和精神追求,而非官媒宣传鼓动,更无关名利。凡属经过精心编织、导演和渲染的所谓高大上,都有虚假成分,不可当真。

另外,人的善念和奉献,不可被强求和滥用,像新儒家所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把人的正当需求与合法权益,当成牺牲的“供品”。说到底,“人欲”是社会持续发展的动力,压抑和消灭人欲的企图,非但不能得逞,最终还会变成社会前进的障碍,既“害人欲”,也“伤天理”。

再说人性恶的一面。占有欲,征服欲,领袖欲,贪婪心等等,可以统称为贪心,集中表现在名利地位和色欲追求上。许多人间恶行,皆由贪心而起。当贪心超过正常(正当)欲望的道德边界,膨胀到极点,便会压倒原本人性中的善念,从而丧失良知,走向邪恶。由异端邪说包装出来的邪念,无论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还是主体思想,邪教派别等等,由于涂上庄严神圣的油彩,会令信徒狂热,丧失理智,产生殉道冲动,往往会对他人和自己,造成更严重伤害。

比方好胜心、好奇心、求知欲,甚至投机心和侥幸心等等,也是人独有的特性,本无所谓好坏,就看怎么运用,往哪里引导。它们既是科技创新的动力,同时也是冒险和赌博的心理根源。其中赌博这一项(澳门称博彩),是我在澳门大学讲授《博彩社会学》的内容,值得多说几句。当时学生问我,博场和股市,性质是否相同?我说既相同也不同。论输赢和风险,有点相似,许多股民有赌徒心态,渴望赚钱。但不同的是,赌场不创造财富,只把现有金钱重新分配。大致划分,三分之一是赌税,三分之一是运营成本,最后三分之一,才用于赔注。因此,回报率没法定高。比方令人眼红的“超级乐透奖”,金额大到数百万上千万,甚至过亿。但中奖机率呢?仅有千万分之一,跟空难丧生的机率相等,唯一区别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股市则不然。但凡健康正常的股市,资金会流向实体经济,通过生产和流通过程,赚钱获利,推动股息和股价上涨。假定你有足够资金,能购买道琼斯指数组合,并放置足够长时间(15年以上),股指走向波浪型上升,尽管难预测回报率高低,但可保证,你的投资稳赚不赔。可惜的是,多数股票炒家,无力购买指数组合,更没耐心等15年以上,所以只做短期投机,随时进出,有赚有赔。但跟赌场相比,风险小得多。

既然赌博这玩意儿赔多赚少,如果沦为病态,可至血本无归,甚至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令赌博业长盛不衰呢?这还得回到人性弱点的老问题:即冒险和侥幸心理。有人会问:游戏竞技,能否只给荣誉奖励?例如奖杯、金牌或奖状等等,别涉及金钱好不好?从而避免病态赌博等社会问题?我的回答是:不可能。为什么?

且不说赛马、赛狗、赛车这些变相赌博游戏,不赌金钱就没人投资,仅以相对单纯的奥运为例。当年雅典初办奥运,就强调友谊,突出竞技,优胜者仅得一个花环,完全符合今天“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动听口号。直到晚近,才出现金银铜三种奖牌,但贵金属含量极低,仅具象征,并不值钱。不过,随时代变迁,奥运的商业性日趋明显。获奖之后的名利双收,成为隐蔽的“含金量”,其价值远超奖牌本身。

试想,如果没有附带含金量,大家就不必疯狂,没必要借药物“出成绩”。当然,选手的拼搏,国家的投入,对粉丝的吸引力等等,也会大打折扣。所以当今世界,差不多所有体育比赛,都或明或暗跟赌博挂钩。这当然是金钱对体育的污染,尤其弄虚作假,更是罪孽。但也可以说,赌博化金钱化的竞技游戏,同时也促进了体育娱乐产业的蓬勃发展。如今在美国,各类球赛的GDP产出量,远远超越多种工业产值,已经成为国民经济的拳头产业。球赛也能成“产业”,这是马克思当年可以想象的吗?

当然,按照老马的说法,只有一二产业才创造GDP,其它跟流通过程无关的服务类(三产),不创造价值,只参与GDP瓜分。因此,无论是前苏联,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中国,非流通领域的服务行业,其增长数据,都不计入国家统计,更别说文体娱乐行业了。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国家,只要有经营活动,其投入产出统统都要包括在统计数据之内。我们社科院的经济学家们,还耻笑他们的统计数字不真实,因为包括许多水分和重复计算。不过,自从改革开放,特别假如世贸组织以来,咱们的统计政策也向西方国家靠拢,不再坚持马克思原教旨的古老说教。

我跟大午对这个问题也有不同看法,认为老马的说法当年就流于片面,如今更陈旧不堪,既不符合社会现实,也不符合经济规律。这一点,留待下文细说,下面转谈竞争跟合作的关系。

  • 合作与竞争,“良性”与“恶性”

上文提到,私欲决定了人的“自私”,而资源有限,欲望无限,生存竞争成为必然。达尔文主义者所说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是这个意思。有人会问:假如实现马克思所说的“极大丰富”,要啥有啥,还需要竞争吗?我们的答案是:首先,从主观上说,与人类永无止境的欲望相比,资源永难“极大丰富”。只要人类存在,竞争性将是永恒的。为何如此?下文细说。其次,从客观上说,竞争还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社会要前进,经济要发展,科技要进步,都离不开竞争。记得列宁说过,竞争,只有竞争,才能提高质量,降低价格,改善服务。不但经济如此,政治,文化,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何尝不是如此。严格说来,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都有竞争。小到体育比赛、升学考试、求职择业、升迁提拔、求爱择偶;大至民族仇杀,国土争拗,政权轮换,王位争夺等等,也是竞争。更别提什么“商场如战场”“同行是冤家”这种耳熟能详的事情了。可以说,没有什么领域是没有竞争的。

除了竞争的范围,还要说到竞争的性质,就是常听到的“恶性竞争”还是“良性竞争”问题。竞争就是“优胜劣汰”,争强好胜,有胜有败。如果不设名次,不分胜败,金牌人人有份,就不叫竞争。一旦斗争惨烈,会导致大家都损失惨重,甚至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因此,为了降低风险,避免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严重后果,于是,出现“良性竞争”、“合作双赢”、“和平有序”等等理性呼吁。

不过,尽管有美好愿望,但竞争(斗争)趋势是绝对的,不会停止的;“合作”与“和平”都是相对的,临时的,甚至是表面化、策略化的一种托词。另外,什么叫“良性”?什么叫“恶性”?不是竞争双各方自己说了算,而需要一个第三方,制定标准,有权裁判,裁判之后,还有强制执行能力。没有这些机制,就难以确定何为良性,何为恶性?谁是良性,谁是恶性?

为避免话题扯的太远,让我们回到经济竞争这个主题。在马克思定义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前提条件是,产权私有,要素自由流动,商品等价交换,不许封锁垄断和强制等等。我们对“良性竞争”的理解,就是互通有无,公平竞争,以产品质量、优质服务与优惠价格,获得用户青睐,从而维护并促进市场经济的持续发展。相反,弄虚作假,仿冒伪劣,强卖强买,欺行霸市,自毁信誉,等等破坏市场经济的霸道行径,就是恶性竞争。

在竞争过程中,为击败对手,商家各显神通,不顾底线。比如,先低价倾销(做亏本买卖),把对手拖垮,之后,再利用垄断优势,独霸定价权,获取超额利润。有时候,不是一家所能垄断,而是几个较大的巨头联合行动,以托拉斯方式,把实力较弱的对手挤垮,然后再内部协商,瓜分市场。因此,规范化的市场经济,有“反托拉斯”法伺候,可对垄断嫌疑调查起诉、判决罚款,赔偿受害者损失,并强制分拆托拉斯,恢复自由竞争。最近,民众对美国网络巨头垄断市场,强加言论审查,引起消费者和网民不满。估计不用多久,他们就会面临“反垄断”调查。

  • “大午有机食品”, 胎死腹中

除了垄断趋势,恶性竞争的另一个后果,是“劣币驱逐良币”。良性竞争的结果,应该是优胜劣汰,“良币驱逐劣币”。为什么会出现相反情况?就是因为缺乏良性竞争所必要的社会氛围和法制条件(细节下文提及),导致诚实守信的公司破产倒霉,而弄虚作假的公司兴旺发达。中国产品的伪劣假冒举世闻名,特别是蔬菜水果的农药残留,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许多农产品,比方茶叶和中草药,几乎都不符合出口标准。我们家乡是华北有名的大棚蔬菜基地,负责向京津地区供应蔬菜。菜农有条“只做不说”的规矩:“吃的菜不卖,卖的菜不吃”。我问原因,答案是:农药化肥激素超标(三高),所以“只卖不吃”。自己吃的都另种一小片,全部有机。再问:“有机菜拿出去卖高价,不是更好吗?”笑答:“这你就外行啦!有机菜产量低,周期长,卖相差,顾客不喜欢,价钱上不去。只有不管三高,才有利可图。说来好笑,但谁也没办法。”于是,“有机打不过三高”这个疑问,存留在我脑海之中,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大午人为我解开谜团。

2018年秋冬,大午陪我参观他们新开业的农业观光科技园,请一位农艺师指导讲解。那时我跟老伴正打算回国养老,因为是癌症患者,医生建议,我尽量多吃有机食品,所以,对大午农科园特感兴趣。看完温室里生机盎然的水培有机蔬菜后,我顺便说出心中疑问:“如今市场上有机蔬菜很少,你们不想上市?”农艺师说,不是不想,是困难重重。种植并不复杂,难在销售环节。由于行政腐败,注册和监管混乱,就算印着“有机”商标,消费者也不信。有关系能贿赂,就能拿批文,不管真假。我们拒绝贿赂,就拿不到批文。拿到市场卖,还是“非法”。目前我们的有机菜数量还少,供宾馆餐厅还不够,所以也不打算上市。不过我有个计划,想开发大午集团自己的有机品牌。

孙大午苦笑一下,说:“那咱们得看,以后市场怎么整顿改革了。如果法制不彰,继续混乱,咱们最好别淌那个浑水。现在就有打不完的官司,‘大午粮液’‘康养小去’刚折腾完,‘大午金凤’又得立案,往后还有土地纠纷,小产权房等等,不知道多少官司要打。如果弄个“有机”商标,消费者不买账,也许麻烦还少。万一火起来,销量上涨,利润可观,肯定有人眼红,出来仿冒。你说咱告还是不告?不告吃亏,告了生气,破财费劲不说,官司还不一定能赢。不过程教授,你不必担心,就算我们有机食品不上市,供你一家吃不会有问题。”

新冠疫情爆发前的2020年春节,我再次访问大午集团城。询问有机品牌进展如何,大午说原地踏步,还停留在构思和观望阶段。以目前情况看,市场走向,非但没往法制化方向改,反而明显倒退。比方土地问题,公司承包地和从村民手上转租来的部分土地,跟邻居国营农场,在边界上有重合,常起纠纷。以前,大队和村委对边界不认真,被农场侵蚀上千亩。如今耕地承包给个人,个人再转租给大午集团,同时也把地界纠纷转移过来。

按理说,依照农村土地承包的法律政策,徐水区土地局和法院,应该受理争议诉讼,依法丈量土地面积,重新划分地界,停止争议。但奇怪的是,政府机构和司法部门,对土地争议不予受理,听任双方矛盾发展激化。每当冲突发生,公安部门往往态度暧昧,立场偏袒, 让公司和村民倍感压抑。

就这样,土地纠纷积累发酵,终于在2020年夏天,引发两场争斗。头一次在五月份,规模较小。第二次在八月份,规模较大。农场开动推土机,强行拆除大午公司在争议地上建的办公室,双方发生推撞。防暴警察拉偏架,逼迫大午职工和村民到公安局门口维权,遭到抓捕。后经领导介入谈判,才算暂告平息。

没想到,矛盾暂时缓和,属于扬汤止沸,并非釜底抽薪。事情拖延到十一月份刚入冬,大午人终于遭遇大规格集体抓捕,高碑店市异地出警,三百多武警全副武装,凌晨一点封锁大午城。破门抄家,大肆搜捕,从大午全家到集团高管,28人“一锅端”。随后,政府派工作组接管医院、学校和各分公司。到此为止,那个开发“有机品牌”的美好构想,正式胎死腹中。

大午集团未来的结局如何?让千千万万跟大午集团有关的人员牵肠挂肚。我在《孙大午案件的未来结局》一文,写了大体构想(2020年11月《中国纵览》首发),此处不赘。下一章转谈,我跟大午就市场经济必备条件的若干讨论要点,敬请期待,欢迎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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