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转载自:微信公号“季风微读圈”
上海季风书园(Shanghai Jifeng Bookstore)曾经是中国最知名的独立书店之一,其于2018年1月因“独立的文化立场、自由的思想表达”而在官方压力下被迫结束了二十年的营业。 “季风影像”是季风书园创办的现场活动之一,每周放映由民间导演拍摄的独立纪录片。这些纪录片往往因为题材原因,无法获得在院线放映的官方许可。2015、2016年,季风书园里的纪录片放映盛极一时,推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从周浩的《棉花》到汪民安的《米歇尔·福柯》。2017年到来,基于不可抗力, “季风影像” 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国内有关季风书园的文章和信息多数被删除,本文是编者从网上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幸存文章之一,是季风书园总经理于淼先生关于季风纪录片放映的回忆。以此文章纪念季风书园闭店四周年。独立纪录片以及独立书店曾经拥有的一隅天空早已不在,正如文中所说的, “那终究不是希望,只是幻觉”。
他们从黑暗中来,也将遁世于黑暗中
季风书园的最后一年(2017年)有不少遗憾,一些不得不取消的讲座还能留下些许痕迹,而“季风影像”的中断却是无声无息的。 “他们从黑暗中来,也将遁世于黑暗中。” (卡夫卡)
“季风影像”主要放映大陆导演的独立纪录片,独立这个词在当下之中国有些尴尬,有些敏感。当你选择跳出商业或官方体系,通过镜头自主地表达态度、思考、发现,那就意味着选择了孤独,甚至风险。片子没有机会在院线放映,不可能有什么商业回报,某些情况下还会被特别“关照”。除了孤芳自赏,最好的出路就是参加国外影展,拿个有名无利的奖项。但即便如此,仍然有那么一个群体,他们才华横溢,个性十足,在这个喧嚣浮华的世界过着炊粱跨卫、行云流水般的生活。他们在黑与白中游走,用镜头记录这个时代被忽略的真实,试图把它们留给未来。
我对这群导演有种特别的亲近感,最初是基于独立纪录片和独立书店共同的基因——独立的文化立场,自由的思想表达——我们通过书和讲座来呈现,他们通过镜头。我了解其中的困难,不考虑盈利模式,不依附于任何权力,当你试图挣脱一个用利诱、灌输和恐吓编织成的网,打碎合谋性沉默,直视生活中不被阳光照耀的角落、被侮辱者的痛苦和被遮蔽的常识,那就变得“不合时宜”。因为在一条被预设的道路上,人性的彰显是不重要的,生命的意义仅存在于说教中,而思想更是要被代表的。这种同病相怜的惺惜,使我们很自然地走在一起,开启了上海滩非常重要的季风放映模式。再后来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导演,他们的真实、质朴、坚守,更让这种合作充满了愉悦。
这样想来,不管是独立纪录片还是独立书店,它们的命运在当下这条轨道上,似乎早已注定。原本存在的一些空间能带来一定程度的舒展,但那终究不是希望,只是幻觉。权力有一种控制大众话题的嗜好,他们决定哪些话题可以上头条,哪些话题可以展开民间讨论,比如它会把公众的注意力从经济困境或政治丑闻中转向一部主旋律大片,或是一场意淫中的战争。要实现这种制度性的遮蔽行为,保证认知上的血统纯粹性,那不受控制的镜头或公共讨论是一定要清除的。
生于瓦砾,长于尘埃
我请同事帮我整理季风影像的资料,看着那些熟悉的片名,内心隐隐作痛,我知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缘和它们再见。当初有些影片因为各种原因而错过,如果能预想到那是即将逝去的美好,我一定会更加珍惜。
2014年季风影像的第一次放映,是4月份台湾导演李靖惠的六部纪录片联映,映后导演以“生命的苦涩与甜美”为主题和观众做了交流。这场我没有参与,但从同事的反馈,我知道这种放映是很多观众所期待的。后来一场《流浪北京:最后的梦想者》因为6月份这个春夏之交的敏感时间段而被叫停。
真正进入季风影像的成熟期,是2015年1月份于广义、徐童、顾桃三位自称“火枪手”的专题放映——“北方天空下,目光所及”。三个半天,六部纪录片,三位导演悉数到场。《木帮》《小李子》《挖眼睛》《老唐头》《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雨果的假期》,部部精彩,步步惊心。
五分儒雅三分沧桑还有两分看不透的徐童,他称自己“远看艺术家,近看是游民”,他的生活似乎一直和边缘人物在一起,他用镜头记录冷酷的真实,算命先生、乞丐、性工作者、流浪艺人。。。这些人游离于我们认知的社会秩序之外,生于瓦砾,长于尘埃,如蝼蚁一般挣扎在尘世最底层。活着,是他们唯一的目标,充满艰辛、卑微而倔强地活着。《挖眼睛》中,那位因感情纠葛而被挖去双眼的二后生,走村串寨,用抑扬的音调唱着那惨烈的经历,并以此卖唱为生,那是一种我们不愿想象的生命存在。黑暗,吸收了所有光线,使一些生命能在其中伏行无阻,而人们却无知无觉。当他们偶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种刺痛便无处躲避。空洞的眼睛、嘶哑的唱音,自此留在心底,那些岁月静好下的啼饥号寒。
顾桃,是个长发长须的蒙古汉子,豪爽幽默,能歌善饮。他用十年的时间记录大兴安岭那个世代以打猎和饲养驯鹿为生的鄂温克族,他们延续着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相融于大自然,在外界的纷乱冲扰下,努力保持民族的底色。而新的“生态移民”政策出台,他们再也无法传承自己的习俗,失落背后那绝望的哭泣无人知晓。当顾桃压抑着悲哀,通过镜头去留住这个在消逝中的敖鲁古雅文化,他一定没想到,独立纪录片这种表现形式,也或将无声无息地成为历史。
记得那个放映结束后的夜晚,我和导演们在衡山路喝酒,酒酣情动,我们对未来做了很多设想:办一个纪录片实践班,请那些特立独行的导演做导师,带学员们实况跟拍;在北京设一个放映自留地,静候天南地北的朋友来此欢聚,有精酿有水饺,还会有个季风书橱……
那晚雷电交加,闪电击穿黑暗,在天空中竖起一个中指。
就此停映,成为历史
我们的放映节奏是每月两次,片源基本来自于CIFF(中国独立影像展)。因为对观众全部免费,包括导演行宿在内的所有放映成本需要由我们自行消化。
2015年三月份,我们选了李珞导演久负盛名的《唐皇游地府》,这是它在上海的首映,我们预测会爆场,果然如此,尽管那天还下着大雨。后来又有了林鑫在大陆首次的全集作品放映、杜海滨的《少年•小赵》、周浩的《棉花》、王兵的《德昂》……都是份量很足的佳作。
这样一来二去,我们成了上海甚具影响力的民间放映组织。其中一场汪民安的《米歇尔·福柯》吸引了近三百位观众,黑暗中人头涌动,大家静静地听着那些艰涩的对话,在半梦半醒中搭建自己和福柯的精神纽带。等到导演交流环节,迟迟不见汪导上台,后来发现,他被卡在了观众中,就像一帧定格:拍摄者和观看者之间的纠葛互动。而这一刻的停滞,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重新启动。
在那些人类完美地燃烧生命所创造出的杰作中,我们找到的是思想活力和丰富的差异性,这两者的结合便映照出自由的可贵。我们相信自我对事物的辨识能力,我们担心的,不是被自然呈现的“坏东西”污染,而是被刻意打造的“伟光正”蒙蔽。那些文化繁荣名义下的被训教、被灌输、被删除,不断加剧一个时代的伪善,而伪善背后,无疑是条通往奴役之路。”不管声称的是施行上帝的意志还是人类的决议,只要它扼杀个体性,它就是专制。” (约翰.密尔)
这些优秀的纪录片,蕴含着导演真诚的情感,诉说着时代真实的故事,但这种“真”的体现,在当下步履维艰。那些有权的人并不愚蠢,他们知道“真”的力量可以摧枯拉朽,所以要遮蔽。不过常识告诉我们, “真”不会消失,而会在沉寂中积淀出越来越多的生命内力。
影迷们渐渐习惯了每月两次的书径觅影,如此花好月圆地度过了两年时光。直到2017年三月份,《电影产业促进法》悍然颁布,未取得许可证的摄制、放映、参展,均属违法,会面临各种处罚。这样,在官方许可证制度的管理下,纪录片不再敢妄称“独立”,而民间放映也成为非法。
(上图为季风书园倒计时最后一天的读者留言板)
很快,策映小组成员相继被有关部门约谈、训诫,同时对方提到,季风书园因为“问题”比较复杂,后续另行处理。于是, “季风影像”就此停映,成为历史。没多久,季风书园,也成为历史。
(附:期间季风书园还穿插了三次和电影相关的讲座,其中第一次完成:张献民“网络时代影像的艺术判断”2015.8.16;后两次被勒令取消: 郝建“黑色电影—形式华彩与人性暗黑”2016.4.12,张献民“亚洲图景中的中国独立电影”2017.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