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19年，我有幸获得独立中文笔会第17届自由写作奖，评价中提及长篇纪实《丹麦人在安东》关注了丹麦传教士这一群体在历史变迁下的悲欢沉浮。去年，这部作品已由台湾新锐文创出版。中国作家冉云飞在《卌年结撰百年史<丹麦人在安东>述评》中写道：作品并非专对一位传主的行迹事工做特别的研究，而是对数位人物的传教历程及信徒受迫害的经历，所做的史事记载，但不妨谓之“天路客列传”。本篇“丹麦特嫌记事”也曾作为“列传”之一，写入书中，仿佛一棵树上的枝杈剪掉了，但埋在了土里，慢慢地长出了新绿。yibaochina.com
“丹麦特嫌”记事
篇目yibaochina.com
代序：被遗弃的基督徒右派yibaochina.com
——刘秀茹《“丹麦特嫌”记事》yibaochina.com
第一章 寻访琴童yibaochina.com
第二章 “八月印象”yibaochina.com
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yibaochina.com
第四章 狭窄的谷地yibaochina.com
第五章 命运在敲门yibaochina.com
第六章 生命的盟约yibaochina.com
第七章 峥嵘岁月yibaochina.com
第八章 鸭绿江月光yibaochina.com
附录：《脚步》崔美玲yibaochina.com
第八章 鸭绿江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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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9月末，林杉乘上回安的列车，脑海里浮现出熟悉的通江街，江边便是鸭绿江的天然浴场，金色柔软的沙滩，碧绿如玉的江水。但是，随着沙滩变的污染，他的命运也陷入了泥潭。然而，上帝让他找到了那根肋骨，保护生命之骨，在他柔软脆弱之时，给了他以坚韧的支撑和力量。yibaochina.com
为了婚庆，秀茹要拿出储蓄的48元钱，请人在阁楼下的一间屋里安排两桌酒席。同时，列出了请客名单十余人，有她的同学、工友，也有我的孤儿伙伴。可悲的是，天恩永远的“缺席”了。yibaochina.com
林杉下了列车并没有随着人流散去，他料想秀茹会出现在月台。然而，当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他了。于是，他赶紧离开站台，可“出口”已是冷冷清清的。顿时，他的心有些发慌，提着旅行袋东张西望。yibaochina.com
忽然，街上的行人骚动起来，随着一阵隆隆作响，马路上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形状像拖拉机，又像坦克，上面插着一面红旗：“5.18造反军团”。“坦克”的两侧是标语：“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字体是草书，据说是毛体。这两句话，是1958年5月18日毛泽东在一份报告上的批语，时年安东机械厂造出了一台拖拉机。从此，工厂为表“忠心”而冠名“518”。在“文攻武卫”的日子里，“518”不甘落后，又“发明”了轰动小城的坦克。yibaochina.com
高音喇叭哇哇地叫着，坦克在轰隆隆地“横晃”，马路两边不管是高楼还是平房，都在不同颜色的大字报和标语的包裹之中，仿佛一个老女人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而且，就连嘴唇也抹红了……yibaochina.com
文革街头，图片源自网络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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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两个戴袖标的男人问林杉，你是从凌源来的林杉吧。林杉反问道，你们是谁？请你走一趟，去了你就知道了。说话时指了一下对面的二层楼（铁路官楼），露天阳台上聚集了一些人，吵吵嚷嚷的，飘动的一面旗帜上面是草书“千钧棒”。yibaochina.com
林杉走近阳台下，发现台上有一个女人好像秀茹，他没戴眼镜（近视），揉了揉眼睛，果然是秀茹，紧贴其背后的是两个粗壮的汉子，一个大声喝道：右派分子林杉，你听着，刘秀茹要跟你说话。我仰望着阳台，只听她说了一句：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吧……yibaochina.com
瞬间，我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心里一阵寒颤。仿佛在路上走着，突然被人绑架了，戴上了黑色头套……yibaochina.com
阳台上的人都撤了，那两个戴箍的对林杉说，走吧，赶紧回凌源去吧，我们送你一程。看来，这两个是“解差”了。yibaochina.com
林杉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我有迁徙自由，这是宪法的规定，我是回安东，还是去凌源，这是我的自由。yibaochina.com
你也要有“自由”？你问一问吧——说话人露出了腰上别着的枪。另一个说，你是在大墙里关“彪”（傻）了，净说些“疯话”，好赖都是老乡，你别找不自在。yibaochina.com
林杉很难挣脱了。但是，他不愿像一头猪似的等着挨宰，他要想法跳出栅栏……yibaochina.com
满街筒子是高音喇叭的轰鸣，但是，越过“噪音”的波涛，他的耳朵里回响的是一个清晰的声音：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吧……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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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和两个“解差”上了火车，坐在一条三座的长椅上，他被夹在中间。车厢里挨肩迭背，人头攒动，不管男女老少，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几乎没有不戴红袖标的，这就是群众被“发动”起来了的“标志”吧。yibaochina.com
“解差”开始做“思想工作”了：两条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何必守着一棵树吊死呢？再说了，你一个蹲监狱的，让一个黄花姑娘嫁给你，这不是坑人吗，怎么，到死还找个“垫背”的？你是个读书人，凡事想开些，“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活来，有何替代？要走边走，岂不痛快！” ……yibaochina.com
“解差”念的这几句“咒语”，林杉从《聊斋》里看过，这是劝阻“拦路鬼”的。而眼前的“解差”恰好比是“拦路鬼”，而且，耀武扬威，挥舞着“千钧棒”。他们念完“咒语”，见林杉沉默着，又滔滔不绝起来：你当过老师的，你应该为“学生”想一想，你是身上有“污点”的人，应该远离“清白”的人。只有你离开安东，回凌源去，她才能“解脱”。你何必要让她跟你受罪呢，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连哭都找不到调了。当前“文攻武卫”，已经从“棒子”发展到枪炮了，死一个人就像宰一只小鸡……yibaochina.com
劳改工厂虽然也在搞运动，但毕竟还是在“墙”里。所以，对于“墙外”，林杉犹如雾里看花，听他们一说，方知世界已经如此败坏，人的生命竟然如同一只小鸡。他想，不能让秀茹因我而遭遇不幸，爱不是占有，而是尊重和付出，感受她的痛楚，帮助她渡过难关，这是爱所专注的。虽然，恶人有时候就像疯马，他们要把神的子民践踏在脚下，但是，缰绳却掌管在上帝的手中。而且，那缰绳是套在疯马口中的。yibaochina.com
文革中的沈阳火车站，图片源自网络。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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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两个“解差”陪伴着，包括在列车上去厕所，也都尾随着。终于，到了沈阳站。三人下了火车，又来到候车室，等候换车去凌源。yibaochina.com
天已晌午，饥肠辘辘，林杉掏出钱和粮票请解差去买些吃的。他说，你们一路辛苦，这点“垫饥”算我的，用你们的话说，好赖都是老乡。这时，“解差”紧绷的面皮有些松弛了。一会儿，买来了吃的，便埋头吃起来。yibaochina.com
忽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你是林杉老师吧！林杉抬起头来，一个壮实的青年站在眼前，身着一身草绿色，腰束一条皮带，戴着“红卫兵”袖标。身后跟着一群人，袖标是黑体字“八三一”，下边是“辽大”字样（辽宁大学）。青年见林杉一脸茫然，便说，我是你的学生曹会治啊。终于，林杉想起来了：你是“天后宫”的“体育尖子”，上了少年体校，在家里是小老五，四哥（电影明星曹会渠）在《铁道游击队》里演“队长”，是吧。曹会治笑了，但似乎察觉了什么，拉着老师到一旁说悄声低语，林杉便和盘托出了。曹说，从现在开始，你听学生的。然后，转过身去，对“解差”说，光天之日，你们竟敢非法绑架一个公民，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我是首都红卫兵驻丹联络站的曹会治，你们是那个组织的？丹联（丹东无产阶级大联合委员会）。哦，是“老保（保皇派）”啊。接着，他对一个身着褪色军衣的人说，周军，老乡来了，你安排一下吧。好吧，周军便对“老乡”说，邀请你们去“串联”吧。然后，转而“八三一”人说，那就劳驾各位战友了。说完，像军人一样敬礼，握手道别。两个“解差”面面相觑，没说一句话，乖乖地被请走了。yibaochina.com
北京体院曹会治（右）、北京医大杜瑞泰（左），图片提供者曹会治。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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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曹、周二位，是林杉第一次接触红卫兵，前者是学生，后者是工人，似乎给他打开了一扇瞭望“墙外”文革的一个窗口。yibaochina.com
从检票开始，一路绿灯，其实，也没有“检票”，而是提前上车。其实，也没有票，用他们的话说都是“一个战壕”的。无论是软卧，还是餐车，走到哪都有“战友”接应，仿佛是首长专列。这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事，对一个蹲在大墙里的人来说，却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什么都新鲜。yibaochina.com
林杉仿佛一个好奇的孩子，问起“袖标”来了。yibaochina.com
原来，曹的袖标起初是“首都三司驻丹联络站”，下边还有小字：北京大专院校红卫兵第三司令部。这是皇城响当当的造反派，因为，“三司”的司令蒯大富是被清华大学工作组打了“反革命”，而工作组长便是王光美，当然是刘少奇派去的。最终，为蒯大富平反的却是周恩来总理，一切都充满了戏剧性。虽然，曹是北京体院足球系的学生，而并非清华，但参加的红卫兵组织却统属“三司”麾下。yibaochina.com
为了把革命的火种撒向全中国，曹会治就被“三司”派回家乡了，叫做“煽风点火”。后来，“三司”并入了北京“红代会”，但曹的“驻丹”使命未变。虽然，不过是一个红卫兵头衔，但是，在山高皇帝远的小城，却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他是造反派心目中的“钦差大臣”，可以将地方造反派的“报告”通过“渠道”递到中央首长手里（中央文革小组）。yibaochina.com
周军的袖标是：红司，小字是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社会上习惯叫“八三一”，是“老造反派”，起源于二中红卫兵“八三一”。周是鸭绿江造纸厂的工人，该厂“鏖战急”组织的头头，并且，还是“红司”常委。由于，安东驻军介入地方支左后，支持保皇派，打压造反派，使“红司”陷入了低谷。林杉在沈阳遇见曹、周，正是他们进京告御状的返回途中。yibaochina.com
周军胸前佩戴的像章（毛泽东）下边有一行字：首都三司红卫兵。这是罕见的，引起了林杉的凝视。曹笑着说，那像章是我的，蒯司令亲自给我佩戴的，叫这家伙（周）抢去了。yibaochina.com
到了安东站，彼此便分手了。临走前，曹说，老师放心吧，“解差”只能在“十一”后返回。我不能去喝喜酒了，因为，北京要来人。周军说他要去道贺。短暂的相处，却让林杉有了惜别之情。yibaochina.com
曹会治（右一带袖标者）和亲人合影，右二系四哥曹会渠（影片《铁道游击队》“队长”的扮演者）。图片提供者曹会治。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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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江街是条小街，一眼可以望到江，也就是街头了。yibaochina.com
林杉按照信中说的地址寻找“阁楼”，昏暗的夜色中，依稀可见一个女人走过来，林杉的心怦怦跳起来，走到眼前，果然是秀茹。他说，真是神了，你怎么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她说，你呢？吓我一大跳呢，我正往房子那去。林杉发现她肩上背着手风琴，显然是为他我借来的。林杉说，你要是不嫌累，就让江风吹一会吧。她说，我怕你太累了。林杉说，见到你，倦意顿消了。yibaochina.com
于是，他俩顺着江边，走到望江亭，在长凳上坐下。林杉讲述了在沈阳站的“奇遇”，秀茹讲了安东站前的那一幕——yibaochina.com
我要上站台接你，在检票口被拦住了，说是“千钧棒”（战斗队）的，在配合公安局侦破案件，要我跟他们走一趟。我拗不过，只好跟着去了铁路官楼，一个穿警服的说，据掌握，一个“丹麦特嫌”从凌源窜入安东，也就是你的朋友林杉。请你劝他返回，因为，安东是边境城市，又是“反修（朝鲜）”的东大门，敌情复杂，而且，他是被“锁定”在凌源的。见我沉默不语，又说，如果你拒绝“配合”，我们就强制遣送，但恐怕路上不安全，遇上武斗的话，一旦被流弹丧命就惨了。显然，这是威胁了。圣经上说，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于是，我便“顺服”了，你看到我在阳台时，他们的手枪顶着我的脊梁……yibaochina.com
江边很清静，没有“游人”。秀茹说，眼下是“万马战犹酣”，人心惶惶，害怕遭遇“枪林弹雨”。所以，难得闹中有静。江上升起了一轮圆月，有些半掩半露，朦朦胧胧的。林杉拉起了手风琴，这是一首思乡曲，是他在铁窗里创作的，叫做“鸭绿江月光”。琴声缓缓流淌，月光在水面上荡漾……yibaochina.com
林杉想起了那年夏天，育婴堂的一个孩子（刘兴亚），在江里游泳，一起的玩伴上岸后，发现他没上来，千呼万唤，不见踪影。郭教士听说后，急忙来到了江边，叫人下去打捞，可是，滔滔江水，哪里寻觅呀，她坐在沙滩上悲痛欲绝，失声痛哭……yibaochina.com
他的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天恩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不禁自言自语起来：育婴堂的伙伴不知都怎么样了。于是，秀茹便说起了小云——yibaochina.com
去年夏天，小云被剃了“鬼头”，也叫“阴阳头”。脖子上被挂了一双“破鞋”和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柳巷窑姐”（“柳巷”系安东旧时妓院），脸上被涂上了胭脂艳粉，手里拿个破锣，边敲边喊“我是柳巷窑姐”，红卫兵“勒令”她一个人沿着江边走，叫做“自我游斗”。几天后，她已经衣不蔽体，是被人撕破的，声嘶力竭了，还念着那句“台词”，一直走进了江里，淹没了……yibaochina.com
大概是怕林杉过于伤感，秀茹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我给你当过“邮差”吗？林杉有些恍惚了。你忘了——叫我给谁送“情书”了？林杉轻吁了一口气，说，我的树上落了几只小鸟，但一声枪响，呼啦一下子都飞了。上帝见我寂寞，便为我送来了一只小鸟——上帝的安排是最好的……yibaochina.com
刘秀茹和林杉夫妻合影，摄于1967年10月。yibaochina.com
参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一）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二）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三）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四）yibaochina.com
